第 158 章(1 / 1)

有人通知張居正,會揖馬上開始,請他過去。

張居正對朱翊鈞說道:“殿下請。”

朱翊鈞驚訝道:“我也去嗎?”

張居正笑道:“殿下也該對內閣有所了解。”

所謂會揖,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給事中、都察院禦史到內閣拜見各位大學士,以彙報工作的名義,讓各位閣老了解近來朝中的輿論風向。

不過今天的會揖還有一個特彆安排——今年的新科進士在各部的觀證期結束,已經分派到各地上任,留在京城的,年輕的給事中和禦史今日第一次拜見閣臣。

朱翊鈞和張居正一起進去的時候,幾位閣老已經陸續到齊了,朱翊鈞打眼兒L一掃,還差一個人沒到。

朱翊鈞有預感,張居正跟他說的熱鬨,很有可能和這個沒到的人有關。

屋子裡人多,除了內閣幾位大學士,還有六科給事中、都察院禦史,眾人相互寒暄,年輕的官員忽略李春芳這個名義上的首輔,首先拜會高拱這個實際上的首輔。

就算剛踏入仕途,這些大臣也個個都是人精,誰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

朱翊鈞走在張居正的身後,進去之後,就閃身站到了一根柱子後面,儘量不引人注意。大家回過頭來的時候,隻看到張居正,卻沒人留意他。

“人到齊了,那咱們就開始吧。”

說話的是高拱,他一開口,全場都安靜了下來,頗有些“這裡由我做主”的氣勢,其他人都得靠邊站。

朱翊鈞躲在柱子後面,視線穿過人群,看向最前方。李春芳、趙貞吉一言不發,表面看著喜怒不形於色,眼中卻流露出“看不慣他又乾不掉他”的憋屈。

幾位閣老落座,最邊上那把椅子卻空了出來,有人在竊竊私語:“殷閣老今日怎麼沒到?”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腳步聲,朱翊鈞轉過頭,那人從外面走進來,正是殷士儋。

他是個山東大漢,人高馬大,往那兒L一站,跟個門板似的,把光線擋了一大半。

殷士儋走進來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氣場,帶著殺氣。

朱翊鈞縮在柱子後面,興奮到了極點,他有預感,張居正先前說的有熱鬨看,就和殷士儋有關。

高拱看向殷士儋,頗有些不滿:“殷閣老進內閣時間也不短了,一月兩次的會揖怎麼還能遲到?”

殷士儋沒理他,而是看向旁邊一名言官,冷聲道:“聽說你一篇彈章就能讓皇上罷免我,可有此事?”

“……”

朱翊鈞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言官名叫陸樹德,嘉靖四十四年進士,那一科主考官正是高拱,所以此人是高拱的學生。

陸樹德看出來殷閣老今日來者不善,卻沒想到對方的矛頭首先指向自己。

這話陸樹德確實說過,可那是為了討好高拱,私底下說的,卻不知為何,這麼快就傳到了正主的耳

朵裡。

殷士儋冷笑一聲:“你的兄長,吏部右侍郎陸樹聲品行端方,為人正直,不肯依附他人,而稱病請辭,你又何必上趕著給人當槍使。”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明擺著譏諷陸樹德依附高拱,沒有他兄長的骨氣。

陸樹德惱羞成怒,正要反駁他,卻不曾想,高拱突然拍案而起。

“來了!來了!熱鬨要來了!”柱子後面的朱翊鈞激動不已,從柱子後面探出半個腦袋,等著圍觀兩位閣老當眾掐架。

指著殷士儋吼道:“太不像話了,你身為內閣輔臣,怎可信口開河,老夫何時要彆人依附於我?”

殷士儋露出譏笑:“我說他不肯依附嚴嵩,你卻自己對號入座。”

“……”

高拱怒不可遏:“會揖馬上開始,若不想參與,那邊請你出去!”

殷士儋卻指著高拱的鼻子直接開罵:“你不過和我一樣,隻是次輔,卻獨斷專行,欺壓同僚,排除異己,連首輔都都必須聽你的。去年,你驅逐了陳公,現在又打算驅逐我們幾個。”

“你說我靠太監幫忙入閣,你不也一樣。”

“哇~~”

全場嘩然,這是能說的嗎?

殷士儋實在彪悍,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抖落出來。在場的科道官都傻眼了,看著兩位閣老如同街頭潑皮一般,互相揭短,實在精彩。

他敏感的捕捉到殷士儋話中信息——高拱等不及了,想要儘快將屁股挪到首輔的位置上,正在加快速度把礙眼的人都趕走。

“在潛邸之時,你就眼高於頂,不把彆人放在眼裡,如今更是變本加厲,內閣就是你的一言堂,你一人說了算!”

殷士儋越說越激動,竟是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高拱的常服前襟!

“!!!”

他不但要揭短,他還要打臉!

“啊啊啊~~”朱翊鈞在心中呐喊,“這……難道是要動手嗎?”

他以為文官不和,頂多也就是互相彈劾對方,言語譏諷,唇槍舌劍。

想不到啊想不到,諸位大學士文能提筆做文章,武能揮拳揍同僚。

在陸繹離京的時候,朱翊鈞也想把高拱揍一頓,但他是習武之人,不屑對文人動武,關鍵這個文人還是他父皇的老師。

不過,要是能看彆人把高拱揍一頓,那也挺解氣。

殷士儋一個身材魁梧的山東大漢,鬥大的拳頭落下來,可不是高新鄭這個河南人招架得住。

張居正本來站在高拱旁邊,就在殷士儋衝上去揪高拱前襟的時候,默默往後退了好幾步,生怕誤傷了自己。

上一次就是他及時抱住了殷士儋,讓高拱得以脫身。現在,他卻不想這麼做。

下一刻,殷士儋的拳頭卻沒有落在高拱的臉上,千鈞一發之際,竟是有人衝了出來,擋在了他的身前,結結實實的挨了殷士儋那一下。

張居正定睛看去,喲嗬,原來是你小子,打在此人臉上,更解氣。

“哇偶~”這個熱鬨實在精彩,朱翊鈞看得目瞪口呆。

眾人定睛看去,那擋在高拱身前的人捂著半邊臉,痛苦的倒了下去。

“鳳磐!”高拱驚呼一聲,“你怎麼樣?太醫,快請太醫!”

鳳磐?是張四維的號。

朱翊鈞看不懂了,這個張四維,為什麼要突然站出來,替高拱擋這一下?

朱翊鈞回憶了一下,高拱離開那一年,張四維說他想家了,要回家探親。

當年十二月,高拱重回內閣,次年三月,張四維就回來了

這麼看起來,他倆似乎真是有點什麼聯係。

不過,也有可能張四維就是這麼一個見義勇為的好人,見領導有難,挺身而出,沒有什麼彆的想法。

朱翊鈞和這些大臣的接觸都不多,對於他們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也了解得並不全面。

張四維挨了這一圈,張居正立刻上前抱住了殷士儋。這一屋子人,論年紀和身高,也就他能勉強抱住殷士儋。

幾個年輕官員進來,扶著張四維到直廬休息,等太醫過來診治。

一場鬨劇之後,今天的會揖也沒法進行了,眾人隻能暫且散去,有什麼工作,留到下次一起彙報。

等眾人陸陸續續離開,朱翊鈞這才從柱子後繞出來,剛走到院子,正巧碰見了勸走殷士儋剛回來的張居正。

“我送殿下回清寧宮。”

朱翊鈞點點頭:“好。”

“張先生!張先生!”剛走出文淵閣,朱翊鈞就迫不及待拉住張居正的手,眉飛色舞的,絲毫不掩飾他的驚訝與興奮,“我沒想到,內閣大學士也會一言不合動手。太刺激,太精彩了!”

張居正看到他那副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無論聰明早慧,博聞強識,孩子畢竟是個孩子,愛湊熱鬨、好奇心重是孩子的天性。

張居正笑道:“內閣大學士平日都是講道理的,這隻是個意外。”

“我懂!我懂!”朱翊鈞樂不可支,“君子動口不動手,除非實在忍不住哈哈哈哈!”

看到高拱吃這麼打個虧,丟這麼大個人,朱翊鈞的確很開心,若不是張四維突然出現,他的開心還能翻倍。

開心過後,朱翊鈞又想起個事,拉著張居正的手晃呀晃:“張先生,你是怎麼知道殷閣老今日要找高閣老的麻煩?”

張居正不置可否:“文淵閣就那麼大,哪有什麼秘密?”

朱翊鈞想想也對,既然殷士儋知道高拱要指使言官彈劾他,以他耿直豪爽性格,能眾目睽睽之下動手打人,倒也不奇怪。

這場熱鬨看得可太有趣了,朱翊鈞當天晚上就迫不及待跑去坤寧宮用晚膳,順便去了趟乾清宮,拉上他父皇一塊。

朱翊鈞看到隆慶的狀態,不由得皺起眉頭,他父皇看著愈發虛弱,黑眼圈深重,精神萎靡。

他年紀尚幼,尚且不通男女之事,隻以為父皇夜夜笙歌,沒休息好,非要拉著他去皇後那裡

用晚膳。

皇後隻想見兒L子,不想見皇上,但人家是一國之君,也不是她不想見,就可以不見。況且朱翊鏐和朱堯媛兩個小家夥成天不是吵著要見哥哥,就是想見父皇,難得兩人一起來了,皇後即使有什麼想法,也隻能放在心裡,不敢在隆慶面前表現出半分不悅。

飯桌上,朱翊鈞說起在上午在文淵閣看來的熱鬨,他喚來一旁候著的小太監,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學著殷士儋的樣子:“內閣就是你的一言堂,你一人說了算!”

朱翊鈞重複著殷士儋的話,一拳頭揮過去,那小太監以為要挨揍,眼睛都閉了起來,身體抖個不停,卻不敢有半分閃躲。

哪知下一刻,朱翊鈞鬆開他,又轉了個身擋在他跟前,立時捂著半邊臉,“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他一人分飾兩角,演技太好,把父皇母後,弟弟妹妹逗得哈哈大笑。

他又一個翻身,從地上站起來,眨眼間就回到了桌前:“事情就是這樣。”

笑過之厚,隆慶卻歎了一口氣:“唉!一直以來,朕都希望各位閣臣能夠齊心協力,輔佐朕治理好國家,隻是他們之間的紛爭從未停過。”

聽到這話,皇後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心裡卻想:“怎麼是輔佐你治理國家,分明是替你治理國家。”

朱翊鈞知道隆慶一向偏袒高拱,便試探著問道:“父皇,你不會處罰殷閣老吧。”

隆慶搖搖頭:“殷先生也是朕的老師,當年在潛邸,無論寒暑,他都會一如既往進講,朕哪裡忍心責罰他。”

說到這裡,隆慶停頓了片刻,也很糾結:“隻是……”

朱翊鈞替他把話說完:“隻是他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是嗎?”

隆慶點了點頭,這也是朱翊鈞,甚至殷士儋自己意料中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