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1 / 1)

朱翊鈞進了東華門,卻發現劉守有沒有跟上來,他回過神才看到宮門外,劉守有正在和陸繹說著什麼。

不一會兒,劉守有從懷裡摸出個布袋,塞到陸繹手裡,後者立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殿下給的銀兩夠多了。”

劉守有卻道:“殿下給的是殿下給的,我給的是我給的,收著!”

他既然這麼說,陸繹也不好推辭,便收下了。

這是多年來,他倆一起宿衛宮中,一起陪小世子玩耍,陪他出宮,守在他左右,看他長成如今皇太子的模樣,早就將彼此當做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如今手足分離,難舍之情,溢於言表。

陸繹離京之後好一段日子,朱翊鈞時常和劉守有兩人坐在清寧宮大殿的屋頂上,眺望東南方向。

朱翊鈞問:“與成走到哪裡了?”

劉守有大致估算了一下:“應該到山東了吧。”

朱翊鈞詫異道:“這麼快?”

劉守有說:“若是他一人快馬加鞭的話。”

“可他帶著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老仆人,沒法快馬加鞭。”

劉守有從善如流的改了口:“那應該還沒出順天府。”

“……”

“不靠譜。”朱翊鈞白了他一眼,縱身從房頂上跳了下去。

“誒?”劉守有望著他的背影小,身體後仰,手撐在屋脊上,“其實我挺靠譜的。”

朱翊鈞本以為下一個被高拱排擠走的內閣成員會是趙貞吉,沒想到卻是另一個人。

事情還要從兩人的職責說起,高拱掌管吏部,負責朝中和地方官員的任免。

趙貞吉掌管都察院,負責十三道禦史的任免與考察。

起因是高拱派人去廣西調查殷正茂貪贓軍餉一事,最後什麼也沒查出來,反倒是殷正茂升了兵部右侍郎。

不僅如此,禦史王圻還參了李延一本,說他這些年來在廣西平叛,花了朝廷不少銀兩卻效果平平,他才是貪墨糧餉,養寇自重的那個。

這一本立刻就在朝中引起了轟動,倒不是彈章本身寫得有多精彩,而是參的這個李延,他是高拱的人。

好家夥,這位王禦史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高拱的人,看來官場是呆的膩煩了,想回家種田。

禦史?王圻?眾人又恍然大悟,這是趙貞吉趙閣老的下屬。

趙閣老的人參了高閣老的人,那不就等於趙閣老參了高閣老本人。

以高拱那個火爆性子,哪裡受得了這個氣,立刻開始反擊,先把這個叫王圻的禦史拿下。

兩位閣臣之間的爭鬥就此拉開帷幕,互相指使自己手底下的人彈劾對方的人,朝廷諸司每天都在經曆各種人員變動,要麼調離京師,貶到偏遠地方,要麼直接撤職、罷免。

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為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知道明天和罷官哪個先來。

半個多月時間,朝中竟然有十數名官吏被罷免

隆慶隻管沉迷聲色,不問這些,真就如朱翊鈞所說說——紂飲失日。

朱翊鈞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房頂,有時候是思念陸繹,有時候是為了看星星,不過,最後總會被乾清宮的歌舞升平吸引注意。

朱翊鈞管不了他父皇,也管不了朝堂的爭鬥,不過好在也就是趙貞吉和高拱小範圍的針對對方的人,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影響不大。

這日朱翊鈞休息,他在書房看書,看到不甚明白的地方,就需要查閱史料,正好還想看看他出去的那隻貓,於是便去了文淵閣。

剛走進院子,還沒過石橋,就看到回廊下,踏雪正趴著曬太陽,尾巴一甩一甩的,十分悠然自得。

朱翊鈞快步走過去,蹲在它跟前,先伸手摸了摸它的頭,踏雪感受到他的氣息,伸長了脖子,探著頭,把下巴往他手心裡送。

“踏雪平日不愛理人。”身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朱翊鈞轉頭,正好看到路過的申時行,“卻是與殿下十分親近。”

朱翊鈞露出得意之色:“那是自然,畢竟是我把它送來的。”

他回過頭去,踏雪已經臥倒,翻著白花花的肚皮,邀請他來摸。

朱翊鈞在它肚子上擼了兩把,和霜眉全然不同的觸感,雖然毛短一些,但更加順滑。

霜眉已經十多歲了,毛發不必前些年飽滿,精神狀態也差了許多,天氣好的時候出去曬曬太陽,大多數時候在朱翊鈞的寢殿呆著,有專門的太監伺候它。

朱翊鈞沉浸在擼貓的喜悅中,又隨口問了一句:“張先生在嗎?”

其實他不是專門來找張居正的,可到了文淵閣,總想第一個見到他的張先生。

申時行回道:“張閣老今早到戶部處理公事,差不多快回來了,諸位閣老今日要例行議事。”

“議事?”朱翊鈞既詫異又好氣,“現在高閣老和趙閣老還能一起議事啊?”

語氣中多少帶了點幸災樂禍,申時行又豈會聽不出來。但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侍讀,也不敢妄議閣老之間的恩怨,隻能裝作聽不懂。

朱翊鈞自然也不為難他:“申先生,你也是來看踏雪的嗎?”

說到這個,申時行卻有些不好意思:“臣……隻是路過。”

朱翊鈞才不信他隻是路過:“你手裡拿的什麼?”

“額……”申時行攤開手掌,是個小紙包,在朱翊鈞熱切地注視下,他隻得打開紙包,裡面是兩片肉脯,“我給踏雪帶了些吃的。”

“嘿嘿!”朱翊鈞往旁邊讓了一步,“那你喂給它吧。”

一看申時行就不是第一次上班時間摸魚,他一靠近,踏雪就一翻身坐了起來,還衝他“喵”了一聲,像是催促他快點把好吃的交出來。

吃飽喝足,踏雪一躍上了房頂,尋一處陽光更加充足的地方,睡個回籠覺。

朱翊鈞和申時行一起進了屋內,後者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朱翊鈞往史館那邊走。

他向馬自強詢問修《世宗

實錄》的進展,又說自己想查閱一些舊時的詔令,這部分內容在製敕房存檔,馬自強正要帶他過去,這時候卻有人來找,與馬自強商議彆的事情。

馬自強不敢慢待皇太子,朱翊鈞卻並不在意。他揮了揮手,讓馬自強忙手裡的事情,他自己過去便是。

製敕房是文淵閣西側的一排小房子,專門負責書辦製敕、詔書、誥命,冊表、題奏、揭帖等一應機密文書。

朱翊鈞經常來文淵閣,主要在正殿和史館,製敕房卻極少去。

他走進製敕房,卻在路過一張書案的時候,被桌上的一頁紙吸引了注意,那並非他要尋找的東西,卻是一篇文章:

“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堦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朱翊鈞一下子就被文章中描寫的進屋抓住了注意力,這是一處書齋,筆者與祖母、母親曾經在此處生活的趣事。

文章最後的部分是幾年之後補上的,筆者懷念與妻子的相處時光,後來他的妻子亡故,他常年在外,便也鮮少回去。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文章娓娓道來,清淡而質樸,卻能讓讀者感受到那份對故去親人深重的情感。

朱翊鈞雖然年紀小,閱曆少,但那種緬懷至親的心情他能感同身受,在他心中,也有一個回不去的“南閣子”。

不需要見到作者本人,看完這篇文章朱翊鈞就能猜到他是誰。

這個人叫歸有光,朱翊鈞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是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殿試上,太史諸大授將他推薦給了另一位考官。

後來,他又聽說,這個人其實是由徐渭推薦給諸大授,還誇他是當代歐陽修。

他年近六十才高中進士,一直外派做官,後經高拱和趙貞吉推薦,升為南京太仆寺寺丞,李春芳欣賞他的才華,又將他留在內閣,掌製敕房,修《世宗實錄》。

事情就是這麼奇妙,那一年徐渭作為李春芳的門客,看到歸有光的文章,一時忘了赴諸大授的約,最後,卻是因為得了李春芳的賞識,留在內閣。

一個殿試考了三百多名的三甲進士,稍微富庶一些的縣城知縣都輪不上他,他卻在短短幾年乾到了內閣,最神奇的是,被高拱、趙貞吉、李春芳三個水火不容的閣老同時舉薦。

徐渭盛讚他是當代歐陽修,不是沒有道理。

“參見太子殿下!”

朱翊鈞轉過身來,歸有光俯身要拜,卻被他一把攙起:“先生免禮。”

他又舉起手中文章:“這篇《項脊軒誌》是先生所作。”

歸有光應道:“是臣早年所作,正要寄給好友。”

“寫得真好。”朱翊鈞卻把文章疊起來,竟是遞給了身後的馮保,“你再寫一份寄給朋友吧,這份我想帶回去再讀一讀。”

歸有光受寵若驚,又要謝恩,朱翊鈞卻擺了擺手,說起正事:“我要尋一封嘉靖二十七年的詔書,馬先生說存在西小房,先生幫我找找。”

說話間,他餘光一掃,捕捉到外面院子有個熟悉的女身影——張居正回來了。

“先生找到之後,讓我的伴讀謄抄一份。”話音剛落,他已經大步走出了西小房。

“張先生!”

張居正平日總是一臉嚴肅,尤其在宮裡,今日卻有些不同,見了朱翊鈞,竟是上前一步,輕聲在他耳邊道:“殿下來得正好。”

“噢!”朱翊鈞眨眨眼,“哪裡好?”

張居正神秘一笑:“殿下愛熱鬨,今日正巧有熱鬨看。”

“什麼熱鬨?”

“一會兒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