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陸繹就要離他遠去,朱翊鈞就控製不住心裡的難過,還夾雜著一絲愧疚的情緒,竟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對不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
聽到這話,陸繹心中更是煎熬,抱緊了他,下巴抵在他頭頂,輕輕蹭了蹭:“殿下因為我,在朝會上與言官爭辯,已讓我受寵若驚。”
“原本我隻想保護姐姐姐夫,徐瑛確實沒有參與過占田的事。我也不想牽連殿下,但最後卻還是因為我,讓殿下得罪了高閣老。”
“什麼話?”朱翊鈞在他的布衣上蹭掉眼淚,抬起頭來,眼睛依舊水潤潤的,“是高拱得罪了我。”
“是是,”陸繹難得笑了笑,“是草民說錯話了。”
朱翊鈞拉著他的手:“與成,我舍不得你。”
陸繹說:“我也舍不得殿下。”
朱翊鈞讓人把東西從馬車上搬下來,乾糧、點心、果脯、蜜餞什麼都有,全是吃的。
朱翊鈞說:“我擔心你吃不飽。”
陸繹萬萬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的皇太子還是與當年的小世子一樣,總擔心他吃不飽。
或者也可以說,在朱翊鈞很小的時候擔心的事情,現在終於發生了。
陸繹四下看看,家中一片狼藉,值錢的東西都被官兵搜走了。
他歎一口氣:“我家財散儘,也沒有什麼珍貴之物能回贈殿下。”
朱翊鈞搖了搖頭,鼻子一酸,又想哭:“不用。”
陸繹用手背抹去他眼角的淚水:“可我還是想留點什麼,給殿下做個念想。”
他撤回手的時候,食中二指之間赫然夾著一枚小刀,精致小巧,薄如蟬翼:“這是我父親當年花重金從一位江湖人那裡得來的,雲鐵所鑄,陵勁淬礪,削鐵無聲。我想把它送給殿下,讓它替我繼續留在殿下身邊,保護你。”
朱翊鈞接過那把小刀,極小極輕極薄,夾在指尖,很難叫人察覺。
他問陸繹:“它有名字嗎?”
陸繹點點頭:“有,叫月痕。”
朱翊鈞抬起手,迎著日光去看刀刃,薄得幾乎能透光,雲鐵反射著清冷的色澤,加上刀刃處的弧度,正如它的名字那般,宛若一痕月光。
朱翊鈞收了刀,勉強擠出個笑來:“我……”
他正要說什麼,陸家大門口又走進來一撥人。為首的那個穿一身淺灰暗紋圓領長袍,雖然顏色低調,那緞面卻絕非尋常人家穿得起。
這一定是個官家子弟。
除了嚴世蕃和徐階,陸炳生前還與多位朝中重臣聯姻,朱翊鈞猜測,這應該是原吏部尚書吳鵬的兒子,卻不知是哪一個。
很快,陸繹就給了他答案。待那人走進,陸繹抱拳叫了聲二哥,那就說明這是吳鵬的二兒子。
那人雖沒見過朱翊鈞,但看到周圍又是太監又是錦衣衛,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份,趕緊跪下行禮:“臣尚寶司丞吳維,參見太子殿下。”
朱
翊鈞讓他免禮,對這個吳維印象不錯,至少作為親戚,在陸繹落難的時候,對方還願意來送他一程。
吳維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話要對陸繹說,卻又礙於朱翊鈞在場。
朱翊鈞識趣的說道:“你們先聊,我去看看陸綵。”
陸繹立刻叫來個老仆人為他引路。
陸府鼎盛之時家丁侍女足有上百人,現在各自散去,也隻剩一個年邁的老仆。
朱翊鈞跟著他往後院走,半路上他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婦人。
即便不施粉黛,沒有珠釵首飾,也掩不住她的美麗。
婦人牽著個約莫兩三歲的小男孩,身後跟了一名少女,看發髻和服飾,應該是她的丫鬟。
那孩子從朱翊鈞身邊走過,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隔了老遠還扭過頭來看他。
那三人正是朝著陸繹和吳維那邊走去。朱翊鈞改變了主意,他遠遠地站著,看向那邊。
婦人走到陸繹身旁,一見吳維就低下頭,手絹顏面,竟是哭了起來。
她眼睛本就是腫的,看得出來,這些日子沒少哭。
吳維趕緊將她攬入懷中,輕撫他的後背,一直說著安慰的話。
那孩子則是依偎在陸繹身旁,一臉懵懂的看著三個大人。
三人交談幾句,吳維便讓他帶來的人跟著那丫鬟去了後院,不一會兒,東西就運出門外上了馬車。
現在的陸家並不是個能坐下來沏一盞茶,閒話家常的地方。很快,陸繹彎腰抱起來子,三人一同往門外去。
朱翊鈞實在太好奇了,拔腿就要跟出去,那老仆不敢攔他,也隻得跟在後面。
劉守有正靠在門廊下的柱子旁,看到吳維竟然發出一聲輕笑,也沒多說什麼,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那婦人走到馬車前,又回頭看向陸繹,滿眼都是濃重的悲傷,欲語還休。最後還是在吳維的勸說下,上了馬車。
陸繹親了親孩子的額頭,上前一步,正要把他也放上馬車,那孩子卻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說什麼也不肯鬆手。
遠處傳來孩童奶聲奶氣的哭喊聲:“不要,我不走,我要和爹爹一起。”
“我走了,就沒人陪爹爹了。”
“……”
那婦人和孩子,正是陸繹的妻兒。
面對這個孩子,吳維卻沒有對著那年輕婦人時的耐心,對陸繹說道:“他畢竟姓陸,是你們陸家的血脈,你就帶著他吧。”
陸繹遲疑片刻,才點了點頭,抱著孩子,目送馬車遠去。
轉過身來的時候,陸繹懷裡的小家夥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親,娘親不要我了!”
陸繹安慰他:“娘親沒有不要你。”
孩子說:“是娘親不要爹爹了。”
陸繹擦掉他臉上的淚水:“是爹爹不想讓娘親吃苦。”
那孩子靠在他肩頭:“爹爹,我不怕吃苦。”
父子倆一抬頭
,便看見了站在遠處的朱翊鈞。
朱翊鈞走上前,打量那孩子,眉眼之間,長得還真有幾分像陸繹:“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陸遇,你也可以叫我遇兒。”
朱翊鈞捏捏他的臉:“遇兒真乖。”
陸遇說:“我要跟著爹爹去平湖,聽說那兒可遠了,要走好久好久。”
朱翊鈞哄他:“平湖離杭州不遠,遇兒可以去看看西湖,那兒可美了。”
“好。”
陸繹放下兒子:“去玩吧。”
陸遇朝朱翊鈞揮手:“小哥哥再見。”
等他一蹦一跳走開,朱翊鈞才道出心中疑惑:“為什麼……吳維帶走了遇兒的娘親。”
陸繹說道:“我的妻子是吳尚書的獨女,在父親和兄長們的百般嗬護下長大,自幼養尊處優,吳尚書舍不得她跟我回平湖吃苦,便讓二哥將她接回娘家。”
“本來遇兒也要去的,臨走卻又舍不得我這個爹爹。”說到這裡,陸繹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想起來了,”朱翊鈞忽然說道,“這個吳維,他娶的是嚴世蕃的女兒對不對。”
“正是。”
嚴家、陸家、吳家通過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緊緊捆綁在一起。其實這裡面還有個徐家,隻不過,徐階最後把棋盤掀了。
朱翊鈞哼笑一聲:“與成,你還不如遇兒看得通透。”
“殿下為何這麼說?”
“那吳維擺明了是要拋下遇兒,隻帶走自己的妹妹,遇兒正是因為感覺到了舅舅不想帶他走,才說要留下來的。”
“……”
這一點,連劉守有都看出來了,陸繹又怎會不知道?
陸繹不說話,朱翊鈞隻好接著說道:“這個吳維,我以為他來給你送行,沒想到,他是來跟你劃清界限。”
“殿下……”儘管很殘忍,但陸繹也必須承認,這就是事實。
在朝為官,首先要領悟的一項本領是看破不說破。但朱翊鈞不同,他是一人之下的皇太子,說話嫌少有顧忌,向來直言不諱。
“倒也不奇怪,”朱翊鈞又道,“那吳鵬就不是個有骨氣的,當年嚴嵩把持國柄,他這個吏部尚書不過是個傀儡,隻知道為嚴嵩父子馬首是瞻。”
當年嚴世蕃西市斬首,陸繹不怕得罪徐階,收留了姐姐姐夫。到陸家出事,吳鵬父子既不敢得罪高拱,又不想女兒吃苦,於是,隻接走女兒,把女婿和外孫丟開。
吳小姐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自打出生就有丫鬟奶娘伺候著,萬千寵愛於一身,吃不了苦,也沒吃過苦,確實沒法跟著陸繹顛沛流離。
這時候,父兄還能念著她,接她回娘家,也實屬難得。
陸繹似乎並不介意這些:“遇兒跟著母親,雖然寄人籬下,但也總好過隨我去平湖種地。”
朱翊鈞沒有種過地,也沒有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懂這二者的取舍:“遇兒有自己的想法,並且做出了選擇,你就不要擔心啦。”
“殿下說得是,”陸繹歎道,“隻希望我妹妹往後的日子彆太艱難。”
他還有個小妹,嫁給了吳鵬的小兒子。
這錯綜複雜的關係,絞來絞去,實在令人頭疼。朱翊鈞也不關心這些,他隻關心陸繹。
“我沒考慮到還有遇兒這個小家夥,不知道給你準備的銀子夠不夠花,回去之後,我再讓人送些過來。”
“不不,”陸繹連忙推拒道,“已經很多了。”
這一彆,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朱翊鈞一直在陸家呆到天快黑了,才依依不舍的回宮。
陸繹卻不放心他的安全,一路護送他到東華門外。他現在已再是錦衣衛,隻能送到這兒,再往裡便不能進去了。
朱翊鈞攥著他的手,難過極了:“與成,你彆急著趕路,慢一點,說不定還沒出順天府,我父皇就改變主意,將你召回來。”
陸繹看著他,眼裡滿是溫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