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1 / 1)

今日早朝,朱翊鈞特意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來到乾清宮。

隆慶看到他,稍有些驚訝。

平日,張居正早朝之後才去給他進講,而這個時候,一般在清寧宮練功。今日倒是勤快,跑來聽早朝。

朱翊鈞穿了身赤色袞龍袍,頭戴翼善冠,標準的大明皇太子服飾,往玉階旁一站,比他爹還像那麼回事。文物群臣走入大殿,都忍不住側目。

諸司將近來朝中事務一一奏來,隆慶聽得無精打采,當了五年的皇帝,他仍然還是無法在朝會上自如的答複大臣的揍請。

不過也無所謂了,重要的事,皇帝都是在雍肅殿召見相關官吏,小範圍問政。朝會就是走個過場,他隻要保持沉默,聽下面的大臣吵架就行。

天南海北幾l件事說完,刑部就提到了陸炳的案子,處罰就按照之前說的,削去陸炳所有官階和封賞,對陸家抄沒家產,沒收所有財產,罷免其子陸繹錦衣衛指揮僉事、其弟太常寺少卿的官銜,流放戍邊,並賠償貪贓款項。

隆慶大致聽了一耳朵,沒什麼想法,也沒吭聲,等著看看彆人還有什麼想法。

幾l個言官站出來,對此表示擁護,陸炳罪無可恕,他死了就該追究他的兒子,讓他們賠償朝廷的損失,以儆效尤。

高拱站在最前面,一個字沒說,但他想說的手下的人都已經幫他說完了。

氣氛都已經烘托到這裡了,所有人都看向端坐高台的皇上,儘管他看起來心思並不在此處,但最後還得是他來決定。

眾人都在等著皇上拍板,大殿內安靜了片刻。隆慶似乎在走神,太監上前,輕聲喚回他的神思。

“其他人呢,就沒有彆的意見?”

說話的卻不是隆慶,而是皇太子朱翊鈞。他從玉階旁走出來,一時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翊鈞走到大殿中央,站定,目光掃過眾人:“你們都沒有,那我有。”

忽然間,安靜被打破,大臣之間也開始竊竊私語:

“他有意見,他一個小娃娃,他有什麼意見?”

“皇太子多大了?”

“十二歲?十二歲就長這麼高啦。”

“老夫老眼昏花,打眼兒一瞧,恍惚回到先帝剛初登大寶那年。”

“瞧瞧,瞧瞧,這才是我大明天子的威儀。”這話沒敢說出來,隻在心裡想想。

隆慶輕咳一聲,他旁邊的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孝便上前一步,沉聲喊道:“肅靜。”

早朝一向是這麼吵吵鬨鬨的,大家不爭論兩句,總感覺對不起天不亮就進宮的自己。

他這一嗓子,文武百官都住了嘴。

隆慶看向朱翊鈞:“太子,有什麼意見,你說。”

朱翊鈞朗聲道:“陸炳貪贓受賄,這是事實,我沒什麼可說的。”

“不過,《大明律-吏律》規定:非謀反叛逆奸黨之徒,不抄沒家產。”

“陸炳既沒

有謀反,也不是叛逆之徒,為何還要抄沒陸家的家產?”

他搬出了大明律,立刻就就有言官站出來說道:“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頒布《大誥》,其中就提到貪贓納賄、說事過錢者,淩遲處死。”

這位言官分明是欺負朱翊鈞年紀小,讀過幾l篇《大明律》,卻沒看過《大誥》。搬出太祖高皇帝來嚇唬他。

朱翊鈞有沒有讀過,隆慶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沒有讀過,卻不知兒子要如何對答。

朱翊鈞讓這位言官失望了,他不僅讀過《大誥》,他還研究過:“《大誥》中有提到人死多年之後,還要殃及家人嗎?”

“再者,《大誥》是將當年審理的貪贓納賄等案子整理成冊,以誥文的方式發布天下,告誡百官,不可重蹈覆轍。後來隔幾l年就出一次,一共出了四本。”

“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至今,已過去兩百年。兩百年間《大明律》經過多次修訂,光洪武七年、二十二年、二十年就經過二次大規模。”

那言官又道:“殿下說得沒錯,但太祖高皇帝嚴令‘定律不可輕改’,‘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製之罪’。是以《大明律》‘曆代相承,無敢輕改’,後來也隻是稍加修訂,並無改動。”

“所以,咱們就按《大明律》來,你提什麼《大誥》?”

“洪武二十年《大明律》刊布,特將《大誥》附載於《律》後,申令曰:‘今後法司隻依《律》與《大誥》議罪’,曆來律、誥並行,以誥補律。”

朱翊鈞又道:“《大誥》所列淩遲、族誅者成百上千,棄市者數以萬計,其中還複用刖足、斬趾、去膝、閹割等久廢之刑,創設斷手、剁指、挑筋等古所未有之刑,又有或一身而兼數刑,或一事而殺數百人,懲治及其嚴酷,早已超出常律之外。”

“成祖登極,廣詔天下:今後官民有犯五刑者,法司依照《大明律》科斷,不許深文周納。”

“自那之後百餘年間,二法司再未參照《大誥》斷案,你卻在此時提起。”

他看向那言官,目光攜著迫人的鋒芒:“你叫程文,吏科給事中,我記住你了。今後你若有什麼過失,咱們也按《大誥》來斷。”

那叫程文的言官聽後大驚,他搬出太祖高皇帝的《大誥》本意是說些今人鮮少聽聞的,給這位少不經事的皇太子一點小小的震撼,讓他知道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在朝會上吵架。

哪知道,皇太子今日可不是一時興起來跟他們吵架,人家是有備而來,不僅熟讀《大明律》,那早已被成祖廢棄的《大誥》,人家也讀了個透徹。

他隻得不再吭聲,躬身、低頭,退回班列。

他本也是站出來向高拱表達一下忠誠,意思到了就行,吵架吵不贏那是水平問題。

朱翊鈞把人罵回去了,轉過身來,面向隆慶,卻又緩和了語氣:“你們都說陸炳構陷忠良,勉強算個奸黨吧,數十萬兩白銀,卻也不是小數目,抄沒家產倒也合理。”

他知道,隆慶

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若不給些甜頭,接下來,他的訴求,想必也很難得到隆慶的支持。

朱翊鈞又道:“不過,既然抄沒家產,賠償就免了吧,抄家和追贓二罪並坐,於法不合。”

緊接著,他竟是掀起衣袍跪了下來,神情哀切:“父皇,陸家世襲錦衣衛,陸炳的父親陸鬆當年跟從睿宗皇帝到安陸,他的母親是皇爺爺的乳母。陸炳一生侍奉皇爺爺,也曾隻身闖入火場,救出皇爺爺。”

“陸繹在禦前侍奉多年,一直以來儘忠職守,父皇了解他的秉性,認可他的忠誠,才會讓他守在我身邊。”

他忽然看向朱希忠和朱希孝兩兄弟:“當年,得知陸炳病故,皇爺爺萬分悲痛,曾囑咐成國公和指揮使照拂他的家人,不知二位是否還記得。”

這兄弟二人本不想參與此時,與高拱作對,但朱翊鈞說出世宗當年的囑托,他倆也應承下來了。現在看到陸家落難,就想置身事外,實在非大丈夫所為。

於是,二人也隻得跪下來:“請皇上開恩。”

朱翊鈞伏下身,向隆慶一拜:“請父皇開恩。”

高拱震驚不已,這皇太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來救人,並且還很有策略,先搬出《大明律》,再以退為進,答應抄家迎合隆慶,最後打感情牌,陸家二代侍奉皇家,還曾救過先帝的命,豈能恩將仇報,讓他的族人戍邊。

謀劃之周全,心思之縝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他,哪裡像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隆慶神色動容,他隻想著抄家,倒不如他兒子想得周全。

經過朱翊鈞在早朝上一場精彩的廷辯,陸炳削去官職和爵位,抄沒家產,免去賠償和族人流放,隻削職為民,發回原籍。

不管怎麼說,回家種地總比流放幾l千裡戍邊,微薄的餉銀還要作為賠償強多了。

幾l十萬輛白銀,幾l輩子都配不完。

對朱翊鈞來說,把陸繹流放戍邊和發回原籍沒有區彆,那不都是讓陸繹離開他。

可他也知道,見好就收,不能鬨得太過,否則隻會適得其反。他得先緩一緩,等過些日子再找個機會,央求父皇,讓陸繹回來。

父皇最疼他了,對於他從來都是有求必應。

陸家乃平湖陸氏,平湖縣在浙江嘉興府。可陸繹不是浙江人,他生長在京師,是個地地道道的順天府人事。

“徐先生說,浙江的氣候、環境、飲食和咱們這邊很不一樣,陸繹連浙江話都聽不懂,去了要怎麼生活?”

“他會種田嗎?”這個問題,朱翊鈞自己就有答案,“他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在家也是有丫鬟老媽子伺候,他怎麼會種田呢。”

他打算出宮一趟,去陸家和陸繹、陸綵兄弟倆告彆。正在讓馮保和陳炬準備東西:“多準備些銀兩,他長那麼高,平時吃的又多,我擔心他吃不飽。”

“再寫一封書信,用我的印,沿途州府官吏都不許為難他。”

說著說著,他又坐了下來,難過的垂下頭:

“我不想他走。”

“殿下,”馮保寬慰他,“指不定幾l個月後,他又回來了呢。”

朱翊鈞說:“那要是回不來呢?”

“不會的。”馮保衝他神秘一笑,“殿下,你一定會讓他回來的,是不是?”

這還是朱翊鈞第一次來到陸家,府邸很氣派,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輝煌。

走進大門卻是另一番景象,官兵抄家,那就跟韃靼過境差不多,該搬的搬,該拿的拿,搬不走,拿不動的那就砸了。

繞過照壁,朱翊鈞走過廢墟一般的院落,進入正廳,一眼就看到了陸繹,他穿一身布衣,正在收拾屋中狼藉。

“與成!”

陸繹聽見聲音回過身來,看到朱翊鈞,眼中既是欣喜又是驚訝,情緒卻仍是內斂:“殿下,你怎麼來了?”

陸繹二兩步來到他的跟前,比起當年那個他單手就能摟在懷裡的小團子,眼前的孩子身高已經與他的肩齊平。

朱翊鈞抬頭看著他,眉心打成了一個結,眼中有有晶瑩的光澤閃動。

在他的印象中,雖然陸繹性情內斂,沉默少言,但一直以來都是,英姿卓絕、玉樹臨風的世家公子。身著戎衣,腰間挎繡春刀的模樣不知要迷倒多少官家小姐。

可現在的陸繹,雖然身姿依舊挺拔,但朱翊鈞總覺得,他的眼中少了幾l分往日的身材,也不知在刑部大牢這些時日,他都經曆了什麼。

朱翊鈞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聲音都有些哽咽:“與成,對不起。”

陸繹摟著他,大驚失色:“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