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走了,雖然隆慶非常舍不得自己的老師,但他也沒有辦法,有些事情,皇帝說了也不算,徐階說了才算。
他爹那麼強硬又獨斷的一個人,最後那幾年都奈何不了徐階,更遑論隆慶,他連奏章都批不明白,怎麼和徐階鬥?
高拱離開不到一個月,和他一起在內閣跟徐階對著乾的郭樸也主動請辭回鄉,至此,內閣隻剩下徐階、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四人。
四個人中,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徐階的學生,陳以勤也是帝師,脾氣沒有高拱這麼暴躁,人也隨和許多,和李春芳一樣,是個老好人。
八月,隆慶帶著朱翊鈞親臨太學。皇上攜太子出宮,光是儀仗隊伍就綿延數裡,大臣、錦衣衛、官兵、太監、宮女宮女足有數千人,簇擁這皇上的鑾輿,一路從皇城到國子監,聲勢浩大,旌旗招展,儘顯皇家威儀。
長安大街沿途兩旁擠滿了老百姓,皇上久居深宮,一睹禦容的機會可不多,大家都想來看看這位即位不久的皇帝長什麼樣。
禦鑾經過的時候,夾道兩旁的老百姓紛紛下跪叩拜。人群外,有人忍不住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我瞧著,咱們這位皇帝陛下面善得很。”
旁邊有人笑著打趣他:“你就是個買果餅的,還攀上皇親了。”
“……”
隆慶先祭祀孔廟,本來應該由國子監祭酒陪侍,但國子監祭酒剛離職,目前由禮部侍郎暫代。
但禮部侍郎也剛上任不久,按照世宗遺詔,那些因諫言被罷官,還活著的,要重新啟用,此人就是其中之一。年逾六十,接到任命,馬不停蹄從四川老家趕來京師。
朱翊鈞一見此人便笑道,“這是趙貞吉趙大人,你也是徐閣老的學生。”
聽聞此言,不光隆慶,徐階和趙貞吉本人也很詫異。
趙貞吉當年得罪嚴嵩,被罷官的時候,朱翊鈞才一歲多,他們並沒見過。
他才剛被啟用沒多久,不曾見過這位皇太子,對方不但能說出他的名字,還知道他是徐階的學生。
趙貞吉問道:“不知殿下如何識得老臣?”
朱翊鈞看向另一邊,站在人群中的禮部右侍郎殷士儋:“有一年,殷先生提到靈濟宮大會,我也對陽明公的‘致良知’心生好奇,也去聽了徐閣老的講學。那日,你就在徐閣老身邊。”
他這麼一說,徐階倒是想起來了。那日張居正半途離場,後來問起,就是送這位小皇孫回裕王府。
隆慶知道朱翊鈞去靈濟宮湊熱鬨的事,卻不知他那時就見過趙貞吉。
畢竟,就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見。
祭祀孔廟之後,隆慶又來到隔壁的國子監,全體師生早已跪在門口接駕。
皇上參觀太學,趙貞吉一路跟隨講解。從國子監的環境、師資、組織架構、生源情況、教學分班……講得條分縷析,一看就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隆慶隻是聽著,一路走來,一言不
發,其實他根本對這些就沒多大興趣,倒是跟在旁邊的朱翊鈞聽得很認真。
“講官分為四類:博士、助教、學正、學錄。”
“博士分經教訓六堂,依本經考課。”
朱翊鈞問:“博士有什麼要求嗎?”
趙貞吉答道:“若要擔任博士,必須精通《易經》、《詩經》、《尚書》、《春秋》、《禮記》其中一經,並能教授《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四部經典。”
《四書》是基礎課,《五經》是專業課,學生主學一本,老師精通其中一經即可。
朱翊鈞又問:“那六堂是什麼?”
趙貞吉說道:“國子監分為三級六堂,初級為三堂,分彆是正義、崇誌、廣業三堂;中級為二堂,分彆是修道、誠心二堂;高級隻有率性一堂。”
\"除了四書五經,他們都學什麼?\"
“《說苑》、律令、九章算法、禦製大誥、回回文字,除此之外還要學騎射。”
朱翊鈞去拉隆慶的手:“父皇你瞧,他們比我學的還多呢。”
難得出門一趟,雖然是很嚴肅的場合,但隆慶寵孩子,見他高興,便也隨他:“你還小,以後都要學的。”
“趙大人,”他問趙貞吉,“那你說,我若來國子監讀書,應該在哪一堂?”
他這是給趙貞吉出了個難題,若說讀初級三堂,人家是皇太子,未來皇位繼承人,皇上聽了肯定不高興。
若說讀中級堂、高級堂那也不像,畢竟朱翊鈞隻有八歲,而國子監生是可以直接參加進士科考試。
趙貞吉不愧為徐階的學生,見過大世面,巧舌如簧:“所有學生入國子監皆分入初級三堂,通過考試積攢學分,升入下一等級。”
“老臣早就聽聞太子殿下聰穎早慧,天資極高,入學八個月後,定能升入下一級學習。”
朱翊鈞問:“為何是八個月。”
趙貞吉說:“因為一月一考,優秀得一分,中等得半分,差等不得分,是以最快八個月。”
“原來如此。”
話是這麼說,但其實,國子監的考試非常嚴格,幾乎沒有人能快速通關,讀一輩子還是監生的比比皆是。
但這話隆慶聽了高興,哪個當父親的不想聽彆人誇自己兒子是天才呢。
參觀了每一件學堂,最後他們來到國子監的第三進院落,那裡有一處敬一亭,象征著學子們對功名的追求和向往。
說是“亭”,其實是一座面闊五間的殿宇,建於嘉靖七年。
朱翊鈞卻對亭外的一塊石碑感興趣,那上面的碑文刻著《敬一箴》。
“人有此心,萬裡鹹具。體而行之,惟德是據……朕為斯箴,拳拳希聖。庶幾湯孫,底於嘉靖。嘉靖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朱翊鈞情不自禁伸出小手,挨個撫過石碑上篆刻的文字:“這是我皇爺爺所作。”
他站在石碑前,隆慶就站在他的身後。前面主院落已經升起
禦座,按照流程,隆慶應該過去,準備聽趙貞吉講經。
但朱翊鈞沒動,他也沒動,他沒動,周圍的大臣也沒動。
過了一會兒,朱翊鈞轉過身來,主動拉起他的手:“父皇,我們走吧。”
隆慶問他:“不再看一會兒?”
朱翊鈞說:“不看了,我都背下來了。”
“……”
今日,趙貞吉為隆慶講《尚書·大禹謨》的第一部分《後克艱章》。難得在聖駕面前有表現的機會,講得好,彆說高升,登閣也是指日可待。
他也的確給隆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誇他議論侃直,進止有儀,闡發有旨,音暢儀端,還說自己深受感動。聽完有什麼啟發,他是一個字也不提。
朱翊鈞倒是很認真的聽完了,但也沒有他爹這麼感慨。回來之後,他突發奇想,問馮保:“大禹距離我們有多遠?”
馮保掐指一算:“大約三千五百年左右。”
朱翊鈞又問道:“三千五百年前的世界和現在一樣嗎?”
馮保說:“當然有所不同。”
“那他治理國家的方法,我們還能用嗎?”
“!!!”
馮保驚訝的看著他,這個問題問得太有水平了。不要說三千多年前的大禹,就算是同一個王朝的不同階段,治國思想和策略也是不同的。
要不你的張先生為什麼一定要推行改革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殿下應該帶著這個問題,在不斷學習中尋找答案。”
朱翊鈞每天除了讀書就是習武,他的棍法練得愈發精進,隔三差五就去找陸繹和劉守有切磋,雖然還是打不過,但進步肉眼可見。
劉守有說:“以殿下現在的伸手,京城巡捕營的官差,一個能打兩個。”
朱翊鈞說:“打巡捕營有什麼意思?”
劉守有詫異道:“巡捕營也很厲害的。”
朱翊鈞說:“我要打你這樣的。”
劉守有笑道:“那還得多練幾年,畢竟我可是武進士。”
朱翊鈞一棍子朝他揮過去:“我打的就是武進士。”
因為世宗晚期,言路阻塞太久,不久前,內閣向隆慶提議,頒布一條詔令:“先朝政令有不便者,可奏言予以修改。”
所以,這些日子,兩京十三省各級官員送來的奏章多如雪片,內閣、司禮監忙得不可開交,送到隆慶這裡的奏疏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在即位之初,隆慶為了迎合反對世宗追尊生父的言論,已經取消了睿總配天的資格。這些言官得寸進尺,一個叫王治的吏科給事中竟然上疏要求將睿宗牌位逐出太廟。
睿宗畢竟是隆慶的爺爺,他已經做過一次讓步,不想再讓了。
要是換了世宗,這個王治輕者也是罷官,嚴重一點大抵已經被流放了。
這種類似的帖子還不少,看著就讓人煩躁。隆慶把奏折丟到桌上。
朱翊鈞從太監手中接過茶盞,親自送到他爹手中:“父皇,你喝茶,我幫你看。”
他速度很快,並且不會錯過關鍵信息,有些大致瀏覽一遍就知道說了什麼,不用特彆批注的,他就放到一起,等著隆慶寫個“知道了”。
有的需要單獨批注的,他會特意拿出來,放在一邊,把自己總結的內容寫在一張小箋上,夾在奏折的合葉中。
不到半個時辰,他就看了近十本。外面天快黑了,馬上就到晚膳時間。隆慶正想叫他彆看了,讓太監傳膳。朱翊鈞卻拿著一封奏折,久久不肯放下。
“鈞兒?”
隆慶喚了他一聲,朱翊鈞恍若未聞,直到把那封奏逐字逐句看完,他才抬起頭來,眼睛裡映射著落日的餘暉,像是盛滿了細碎的金子。
他拿著那封奏章跑到隆慶跟前,激動的喊道“爹爹,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