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家夥這麼激動,隆慶也來了興趣,他坐下來,將兒子攬在身前,接過奏折,父子倆一起看。
這封奏疏是福建巡撫、都禦史塗澤民。
寫得也很長,從東南抗倭說起,又說到福建人民的信仰媽祖娘娘,然後提起媽祖的發祥地——湄洲島,說湄洲島位於東西洋中樞要衝,乃四海共瞻之光,端發兆祥。
看到這裡,隆慶都有點不耐煩,他爹喜歡祥瑞,他又不喜歡。
朱翊鈞看出了他的遲疑,催促道:“父皇你快看嘛,看後面的。”
隆慶隻好耐著性子往下看,終於看到了最後,這位福建巡撫的訴求:“請朝廷重開市舶司,讓沿海老百姓都能合法的到海外經商,也能為朝廷增加稅收,充盈國庫。”
隆慶震驚了,徐澤民竟然上疏要求朝廷開海!這聽起來大膽又荒唐。過去兩百年祖宗們都不敢做的事,隆慶的第一反應自然也是不行。
他提起朱筆就準備批,朱翊鈞驚訝的看著他:“父皇你要寫什麼?”
“知道了。”
“不不,”朱翊鈞趕緊攔下他,“再想想。”
隆慶問他:“想什麼?”
朱翊鈞指著那封奏折上“市舶司”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再想想。”
隆慶說道:“禁海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製,你皇爺爺都不曾開海,咱們就不考慮了吧。”
世宗非但沒有開海,反而因為沿海倭寇之患,禁海政策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嚴格。
朱翊鈞雖然對皇爺爺感情深厚,但並不代表他認為皇爺爺的所有決策都是正確的,並且都應該保持下去。
他從小就喜歡聽抗倭的故事,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譚綸,對這些人在東南抗倭的事跡如數家珍。他記得那個叫王直的大倭寇頭目,那人一直以來的心願就是讓朝廷與日本通貢互市,能讓他合法的做生意。
胡宗憲和徐渭也正是以此,將他誘騙上岸。
他曾經問過胡宗憲,如果當時朝廷答應王直開海的條件,會怎麼樣。
胡宗憲猶豫了很久才說:“那倭患可解。”
禁海是為了抵禦倭寇,但胡宗憲卻說,開海,倭患可解。
朱翊鈞對這個問題一知半解,但又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
馮保曾經對他說過,在倭寇組織中,有著相當規模的明人,日本人腦子不好使,隻會在前面埋頭猛衝。
倭寇的兩大頭目,王直和徐海,他們的手下或是合作夥伴:毛海峰、徐銓、陳東、麻葉……倭寇的中高層管理者全是明朝的人,這說明了什麼,難道當倭寇更有前途?
沒有人生來就想當強盜,整天過著刀尖舔血,提心吊膽的生活。誰不想生在富庶之家,衣食無憂的過日子。
隆慶放下筆,又道:“那就發往內閣吧。”
“不要!”直覺告訴朱翊鈞,發往內閣也是一個結果。他漂亮的大眼睛轉了轉,說道,“父皇,不如把內閣幾位輔臣
叫來議事吧。”
以前世宗不上朝,有什麼事,都是把內閣或者相關大臣叫來跟前說話。
隆慶卻很少這麼做,以前高拱還在的時候,倒是經常來給他分憂,現在高拱走了,徐階一個人說了算,隆慶很少與他見面,隻偶爾把陳以勤叫來跟前。
張居正倒是出入乾清宮最勤快那個,不過,他隻是每日來給朱翊鈞上課。
隆慶沒吱聲,又認真把那封奏疏再從頭看了一遍,裡面所說的開海,為朝廷和福建以及沿海百姓帶來的好處十分讓人心動。
他沉吟片刻,認為兒子說得有道理,不過現在天快黑了,幾位閣臣也已經出宮。
“明日吧,?[]?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隆慶站起來,牽起兒子的手,“先用晚膳。”
朱翊鈞平日上課都是在早朝之後,張居正直接去昭仁殿。但今日卻推遲了一些,因為四位內閣輔臣都被隆慶召進了雍肅殿,朱翊鈞也去了。
四個人看過那封福建巡撫的奏折之後,都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徐階不同意,理由和隆慶擔心的一樣——祖製不可違背。
元末明初,東南沿海地區出現過百姓,甚至外國商團協助張士誠、方國珍與大明爭天下,朱元璋對於民間的海外貿易非常忌憚。後來又發生了後來的胡惟庸案,其中一項罪證就是暗中勾結倭寇妄圖推翻大明自立為王。
洪武時期,太祖高皇帝便確立了嚴厲的禁海政策。他認為,千百年來人們在這片土地都是以農耕繁衍生息,農業才是立國之本,足以養活大明王朝。
往後的兩百年時間,大明一直持續禁海政策。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海禁政策有所鬆弛,但與屬國之間厚往薄來的貢賜,非但沒有帶來任何經濟效益,反而加重了大明的經濟負擔。
再後來,沿海倭寇猖獗,禁海政策越來越嚴,到了嘉靖年間,浙江、福建和廣東三處市舶司全部廢止。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雖然現在東南沿海一代的倭寇已經肅清,但是廣東地區叛亂頻發,反賊與倭寇多有勾結,一旦開海,南方的叛亂更加難以控製。
徐階反對,李春芳作為他的學生,又是個慣會和稀泥的老好人,自然也反對。
陳以勤和李春芳一樣,沒什麼自己的主見,遵從祖製總是沒錯的。於是,他也反對。
張居正從始至終都沒有表態。當然,四個人有三個人反對,他一個人的意見也沒那麼重要了。
況且,他也是徐階的學生,自然而然的,大家都認為,他與徐階的意見應該是一致的。
隆慶雖然感覺有點可惜,但還是尊重內閣的意見,不尊重也沒辦法,話語權在人家手裡。
朱翊鈞站在旁邊有點不甘心,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張居正身上,從一開始就期待著他的張先生會站出來說些什麼,但張居正從頭到尾卻沒發過言。
“我……”
朱翊鈞向前走了一步,剛準備發言,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在彆的朝代,皇太子或許是個高危職業,但是
在明朝,皇太子的生存空間還算比較寬鬆。隻要比親爹活得長,就能順利即位。他們大部分時候都在上課,學習如何當個賢君,也可以參政、監國。
眼前這個皇太子,從小在先帝身邊長大,不管是批閱奏章,還是處理政務,都比他爹更有經驗。
比起隆慶,幾位閣臣甚至對他的想法更有興趣。
朱翊鈞沒看彆人,隻看著他的老師,張居正卻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朱翊鈞又側頭去看馮保,後者也流露出不讚成他此時站出來發言。
他們倆一個是朱翊鈞的老師,一個是他的伴讀,是他最信任的兩個人。既然他們都讓他不要說話,小家夥便改了口。
他看向隆慶:“父皇,我回去讀書了。”
那封徐澤民的奏疏是兒子先看到的,也是兒子堅持將內閣召來面議,隆慶見不得他失望的神情,於是又說道:“倒也不必急於下結論,這封奏疏先不發,諸位閣老回去之後再慎重考慮一下,明日早朝再議。”
皇上已經發話了,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便告退了。
朱翊鈞說要去讀書,但卻沒走,等其他人都退出大殿,他忽然繞過禦案,跑到隆慶跟前。
隆慶轉頭看著他:“怎麼了?”
朱翊鈞忽然撲過去,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一口,“吧唧”一聲,特彆響亮:“我最喜歡父皇啦!”
隆慶被他哄得眉開眼笑,小屁股上拍兩巴掌:“乖!”
得了句表揚,朱翊鈞還不肯走,仿佛這並不是他想聽的:“還有呢?”
隆慶會意:“父皇也最喜歡你。”
小家夥滿意了:“那父皇中午要和我一起用午膳。”
“好!”
朱翊鈞這才心滿意足的出了雍肅殿。到了殿外,意外的看到了張居正,對方並沒有離開。
朱翊鈞跑過去,一把環抱住張居正的腰,整個人貼在他身上:“張先生,你在等我嗎?”
張居正點點頭,垂眸看著他:“殿下。”
朱翊鈞聽出他語氣中的欲言又止,便牽起他的手,往東邊的昭仁殿走去:“怎麼了?”
“你現在是皇太子,正位東宮,該穩重些才是。”
“嗯嗯!”朱翊鈞點頭,“穩重穩重。”
他嘴裡說著穩重,卻一直牽著張居正的手,蹦蹦跳跳的回到了昭仁殿。
張居正準備上課,朱翊鈞卻不肯乖乖地坐到書案後:“先等一下,我有問題。”
張居正就知道,他不肯罷休,問題一定與開海有關:“殿下請問吧。”
“張先生,你也反對開海嗎?”
張居正搖頭:“不,我與殿下的想法一致。”
“那剛才在父皇面前,張先生為什麼不說話呢?”
張居正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殿下以為,一定要開海的理由是什麼?”
這個問題可難不倒朱翊鈞,他先從桌子後面拿出一疊奏章,一本一本翻給張居正看:“這這一本,是嘉靖三十六年,胡宗憲的奏疏。這一本,是嘉靖四十二年,譚綸的奏疏,還有這些,幾任浙直、福建總督和巡撫,都曾積極上疏,希望解除海禁。”
“這些奏疏上都說,西洋海商盤踞於此,民間走私屢禁不止,多與海上倭寇勾結,海禁的祖製已經名存實亡。”
“還有這個,”他又從身後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書,“這是胡宗憲所著的《籌海圖編》,其中就提到過,沿海許多地區,山多地少,且天災頻發,並不利於耕種。”
“老百姓依靠大海生活,看奏疏中各位大人的意思,捕魚應該沒有經商賺得多吧。”
“那位福建巡撫也說了,朝廷也可以通過征稅充盈國庫。”
張居正驚訝的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來,他剛才想要發言,不是一時興起,人家提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