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巫雲的氣候卻比仙靈要涼些,白天熱,夜間寒。據傳此處乃是神女飛升之地,子民多得神佑,男子英武陽剛,女子天生麗質,四國之中頗有盛名。
這日神女城內熱鬨非凡,卻忽然來了一群陌生的外地人,他們腰間佩劍,氣勢不俗,中間簇擁著一名身著玄色長袍的貴公子,端的俊美無儔,說是神仙下凡也有人信。
“公子,我們是遞上國書求見巫雲國君,還是暗中……”
六玄的話未說完,就被陸延開口打斷:“不急,你們先去找個客棧下榻,我一個人辦些事,你們不必跟著了。”
六玄聞言領命:“那便請公子多加小心。”
他語罷立刻帶著身後的侍從散開,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金烏衛就是這一點好,聽話,倘若換了鶴公公,必然不會答應讓他一人在街上亂晃。
陸延來之前特意換了身錦袍長衫,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他走到其中一個攤位前,拿起一個用竹條編的蟈蟈問道:“老伯,這個怎麼賣的?”
老伯道:“這個蟈蟈編起來費勁,五文錢一個,旁邊那個小的隻要兩文。”
陸延掏出錢付了賬,狀似不經意的問道:“老伯,我外出經商,已有數年不曾回巫雲了,聽說玉嶂太子如今登基,是否為真?”
老者摸著胡須道:“這是四國皆知的事情,自然為真。”
陸延又問道:“朝中如今是哪位大人更得聖心?”
老伯笑了笑:“自然是商國相,他與陛下一同去仙靈為質,兩個人可是共患難的情分,聽說回來後陛下就給他賜了不少金銀宅邸,喏,東街第一家就是國相府了,氣派得緊呐,比親王府邸還要豪奢。”
陸延順著老伯指的方向看了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後才回過神道:“多謝。”
這句話說的真心實意。
入夜之後,街上空空蕩蕩,唯有負責皇城治安的侍衛還在來回巡視。一抹暗色的身影在屋頂飛快縱躍,敏捷避開他們的視線,最後隱入了一座宅邸裡面,外間的牌匾清楚寫著三個字——
國相府。
陸延穿著一身夜行衣,靠在樹上隱蔽身形,他的視線掃過下方錯落有致的屋閣,最後準確辨認出中間的主屋,足尖輕點,無聲落在了屋脊上方。
現在已經到了寅時,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陸延悄悄掀開瓦片,隻見屋內光線昏暗,床帳半掩,一旁的屏風上搭著件紅色外衫,想來商君年已經睡下了。
陸延呼吸凝窒,莫名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最後把瓦片複原,撬開窗戶悄無聲息潛入了屋內。
月透花窗,蟬鳴漸息。
隔著半掩的紗帳,商君年的面容有些朦朧不清,隻讓人覺得比從前更加瘦削了幾l分,對方好似藏著數不清的心事,哪怕在睡夢中也是眉頭緊皺,呼吸急促不安。
上一世商君年滿懷憾意死在了他的懷中,陸延直到現在都忘不了對方渾身是血的模樣,在那間供滿
香火的佛堂裡,在先帝的靈位前,被萬箭穿心,屍身一點點冷了下去。
面前的商君年是如此鮮活,陸延甚至能聽見他的呼吸聲,看見對方的睫毛因為夢魘而輕微顫動,胸膛裡的心臟正在有力跳動。
一個,活生生的商君年……
陸延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撫平他眉心的溝壑,視線不經意下移,卻見對方脖頸處有一條寸長的傷疤,動作就此頓住——
他從來沒在商君年身上見過這道傷,更何況還在咽喉致命處。
陸延皺了皺眉,小心翼翼撥開商君年的衣領,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然而他的指尖卻真切觸碰到了那條凹凸不平的疤痕,
溫熱的、粗糙的、致命的……
陸延太過出神,以至於沒發現床上原本熟睡的人不知何時悄然睜開了雙眼,等反應過來時,脖頸已經被一隻冰冷帶著薄繭的手狠狠扼住,窒息感瞬間席卷大腦。
商君年睡覺一向警覺,怎麼可能被人觸碰都毫無反應,他見來者臉上蒙著黑布,快如閃電襲向對方,陸延條件反射掙脫,二人便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裡打鬥了起來。
商君年服了血蟾丸,再加上遍尋名醫調養,武功雖未恢複全盛期,但也有了五六成,再加上陸延有意避讓,一時竟打了個難分伯仲。
借著花窗外的月光,商君年忽然瞥見那黑衣人腰間掛著一枚龍眼大小的鬼工球,瞳孔驟然收縮:“你到底是誰?!”
陸延聞言足尖輕點,飛快退出戰圈,他心知身份暴露,乾脆摘下了臉上蒙著的黑布,露出一張俊美卻又格外熟悉的面容來,隻讓人覺得萬分恍惚:
“國相大人,彆來無恙?”
轟隆——!
商君年頓時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外間的侍衛聽見了屋子裡剛才傳出的打鬥聲,立刻舉著火把衝了進來,將院子團團圍住。
侍衛總管隔著緊閉的房門遙遙喊道:
“國相大人,屬下方才聽見屋內傳來打鬥聲,恐有賊人潛入,您沒事吧?!”
“砰——!”
一個茶盞忽然被狠狠擲在了門上,碎片四濺,屋內傳來商君年冰冷的聲音:“賊人?如果真有賊人,等你們趕過來本相早就被人殺了!”
侍衛總管嚇了一跳,這位國相大人平常陰沉沉的不愛說話,連情緒外露都很少有,也不知為什麼會忽然發怒,確認似的又問了一句:“大人,您真的沒事嗎?”
他換來了商君年的一句怒罵:
“都滾出去!”
院內的侍衛潮水般退了出去,又重新恢複了寂靜,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屋內的死寂,空氣凝固,幾l欲讓人窒息。
“陸……延?”
時隔許久,商君年再次吐出這個名字,難免帶著幾l分恨意。他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攥緊,指甲陷入掌心,尖銳的疼痛終於讓他清醒了幾l分,目光難掩陰鷙:“誰讓你過來的?”
陸延心緒複雜,面上卻笑
的風流不正經:“本王見巫雲遞來的國函上指明道姓要我,細想一番,省得國相大人費事,乾脆就自己過來了。”
商君年冷冷道:“求活的本相見了許多,找死的還是第一次見!”
話音剛落,他倏地抽出床頭佩劍,劍光凜冽,直直朝著陸延咽喉刺去,後者見狀不躲不閃,反而閉上雙眼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然而過了許久,想象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出現。
“……”
陸延睜開雙眼,隻見劍尖在離自己僅有半寸的距離便停住了,細看還在微微顫抖,卻不知是持劍人拿不穩劍,還是彆的緣故。
商君年氣紅了眼睛:“你不怕死?!”
陸延微微一笑:“怕死我就不來了,此刻該待在仙靈才是。”
他語罷忽然上前一步,商君年下意識驚慌收劍,陸延見狀又上前一步,商君年步步後退,最後被他逼進了牆角。
陸延的眼睛好似又恢複成了從前的清澈明朗,在朦朧的月光下,裡面好似沉澱著一些更深的、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他注視著商君年,低聲問道:“你還在恨我?”
恨,自然是恨的,怎麼能不恨?!
從高處跌落穀底的滋味商君年已經嘗過太多次了,最狠的那次無疑就是陸延給的,可他又不願表現得太恨,那樣反倒顯得自己太過在意。
咽喉處早已痊愈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商君年面無表情閉了閉眼,最後輕笑一聲:“恨?”
“你馬上就要成為階下囚,我為何要恨你?”
陸延伸手攥住他的肩膀,低聲認真道:“君年,不管你信不信,當初我在京郊被騅靈截殺的時候,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攝去我的魂魄,又讓一惡魂占了我的身軀,直到上月我被南潯王不慎推下台階磕到腦袋,這才蘇醒過來。”
“中間這一年發生了什麼我不得而知,傷你也並非我的本意,你可願信我?”
陸延知道這件事太過離奇,古人祭祀之時雖然信奉神明,但等真的發生怪力亂神的事,反倒沒幾l個人願意信了。
商君年這種狠人,不信神佛也不信命,陸延這番話無疑把他的腦子扔在地上踩,他眼眸危險眯起,唇邊扯出了一抹嘲諷的弧度:“陸延,你以為我是蠢貨嗎?!”
陸延垂眸望著他:“你若不信就一劍殺了我。”
商君年:“……”
他緩緩攥緊指尖,手背青筋浮現,怒極反笑,一字一句沉聲道:“好,你既然這麼想死,我就成全你!”
商君年毫無預兆伸手扼住陸延的脖頸,將他死死抵在牆上,眼眶通紅,滿是恨意。他呼吸急促,好似使了很多力氣,雙手顫抖,又好似連三分力道都使不出來,分不清楚到底是想讓對方活還是想讓對方死。
陸延不躲不閃,而是在黑暗中低頭吻住了商君年,他伸手扣住對方的後腦,略顯粗暴地撬開牙關,他吻得越深,脖頸上的力道就越重,給這個吻賦予了濃厚的死亡意味。
瀕死的窒息是如此令
人上癮。
商君年明明習過武,這個時候卻好似變成了一個普通人∵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狠狠咬破陸延的唇瓣,用普通人的方式劇烈掙紮著,最後的結果便是被陸延摟著跌跌撞撞摔入床榻。
錦被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花紋,柔軟卻也粗糙,摩擦過皮膚時引起一陣戰栗。
陸延攥住商君年的手腕,將對方身上白色的寢衣剝離,溫熱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在脖頸與耳廓間,聲音模糊不清:“我待你的心如何,你沒有感覺嗎?那人並不是我,你也沒有感覺嗎?”
他的心不是假的,
那顆千方百計求來的血蟾丸也不是假的,
倘若真的無情,又何須這般費勁心思?
面前的陸延才是商君年記憶中熟悉的樣子,他無力揚起頭顱,上面的傷痕卻又清晰提醒著他過往那一年對方的絕情與狠心。
黑暗中,商君年不知為什麼掙紮漸弱,最後歸於平靜,隻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失神望著頭頂上方的帳子。
陸延隻當對方想明白了,溫柔啄吻著他的臉頰,然後逐漸下移到脖頸處的傷口,十指緩緩相扣:“君年,我從前可曾舍得動你半根指頭?傷你者必不是我,我必不會傷你。”
商君年聞言終於看向他,聽不出情緒的問道:“真的?”
陸延:“自然……”
話未說完,他身形忽然一僵,重重壓了下來,被商君年一掌劈暈過去。
等翌日清早醒來的時候,陸延已經被五花大綁捆在了床上,整間屋子空空蕩蕩,再不見商君年的身影。
“……”
陸延躺在床上,腦子懵了一瞬,他想過商君年可能信自己,也可能不信自己,但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陸延在床上翻了個身,試圖掙斷繩子,結果發現是牛筋做的,越掙越緊,最後隻得徒然放棄,他環視四周一圈,發現桌角擱著一個青瓷茶盞,正準備用碎片隔斷繩子,但沒想到杯盞磕碎的動靜太大,引起了外間的注意。
“吱呀——”
一名粉衫子的丫鬟推門走了進來,她見狀連忙上前清理碎片,對著陸延態度頗為恭敬:
“公子,您可是想喝水,需不需要奴婢幫您?”
陸延見有人來,連忙問道:“商國相呢?”
婢女掩唇笑了笑:“國相大人自然是上早朝去了,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呢,不過他囑咐了,公子若要什麼隻管吩咐便是。”
陸延:“讓你把趕緊我鬆開也行?”
婢女為難搖頭:“國相還囑咐了,沒有他的準許任何人都不能給公子鬆綁。”
猜到了。
陸延隻能慶幸商君年沒把自己丟到刑獄或者柴房裡,他重新坐回床上,借著丫鬟的幫助囫圇吃了兩塊糕點墊肚子,又喝了小半盞茶:“國相什麼時候下朝?”
婢女看了眼蒙蒙亮的天色:“說不準,若是沒什麼大事,辰時也就回來了,如果有什麼急事一時半會兒商議不完,陛下也許會留國相大人在宮中用午膳。
”
陸延難免有些心事重重,如今三國攻打在即,他還急著勸巫雲退兵,昨日真是大意了,怎麼就著了商君年的道:“國相若下朝回來記得和我說一聲,我有要緊的事和他說。”
婢女行了一禮:“公子放心,奴婢一定記得通傳。”
近日朝堂因為攻打仙靈的事爭吵不休,直到中午才散朝,商君年拒絕了趙玉嶂留他在宮中用膳的好意,直接乘坐馬車回了府邸。
伺候的丫鬟老遠看見一抹穿著緋色官袍的清瘦身影走過來,連忙快步迎了上去:“奴婢見過國相大人。”
商君年掃了眼緊閉的屋門,漆黑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他醒了可有鬨?”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陸延。
婢女搖了搖頭:“公子並不曾鬨,早起醒來吃了些糕點就又睡下了,他說要急事要和大人說,請您下朝後務必見一見他。”
商君年收回視線:“什麼都不必說,繼續關著。”
他語罷轉身離開,直接去了偏殿更衣,出來後朝著刑房的方向走去了,不許任何人跟著。
商君年進刑房的次數從沒有這麼頻繁過,騅靈每受一次刑,起碼要休養大半個月才能把命吊回來,否則早就死了,可他心中有些事迫切需要驗證,一刻都等不下去。
地牢昏暗,血腥味刺鼻。
商君年用匕首抵著騅靈腰側鮮血模糊的傷口,眼眸微垂,遮住了裡面橫生的戾氣,仿佛在思考該怎麼再削一塊肉下來:
“你武功不如陸延,當初到底在郊外到底是如何將他截殺的?”
騅靈說不出話,喉間發出嗚嗚的驚恐叫聲,不明白商君年為何忽然舊事重提,人死了就是死了,還管他是如何死的嗎?
商君年慢慢歎了口氣,忽然有些後悔當初將一堆斷掉的銀針灌到對方嘴裡,導致如今連話都問不出來,他面無表情將刀尖緩緩刺入騅靈身體,在對方的痛呼聲中輕描淡寫道:
“我問,你隻需點頭或者搖頭就行了,聽懂了嗎?”
騅靈拚命點頭,隻恨不得立即死去。
商君年一字一句問道:“你當初截殺風陵王陸延,是否攝了他的魂魄?”
“……”
騅靈明明在痛苦哀嚎,商君年卻覺得耳邊一片死寂,視線裡唯有對方痛苦點頭的動作,還有嗓子裡含糊不清的、艱難吐出的字句:
“斯……齷……”
是我……
“斯……樂……他……得……”
攝了他的……
“魂……魄……”
魂魄。
“刺啦——!!”
是刀尖劃破布料狠狠刺入心臟的聲音,滾燙鮮紅的血液毫無預兆噴濺而出,讓地牢上空的血腥氣更濃了。騅靈倏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面前忽然動手的男子,身形抽搐一瞬,終於結束了這場煉獄般的苦難。
人死後,聽覺是最後消失的。
男子低沉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尾音逐漸消散:
“我放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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