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刺心。
無論是商君年,亦或者陸延自己,都沒有料到今日的變故。
陸延原打算帶著隊伍回城,卻沒想到中途遇上過來尋仇的騅靈,對方帶著一群打扮怪異的蠱師,近百人圍著他們又唱又念,聲音無孔不入地往腦子裡鑽,讓人頭痛欲裂。
陸延無暇思考對方是怎麼找上來的,立刻與騅靈纏鬥在一起,他劍鋒直直刺出,欲取對方性命,誰料騅靈掩在黑袍下的面容卻忽然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對方缺了一根食指的右手上戴著許多樣式怪異的銀色攝魂鈴,嗡嗡震動起來:
“今日教君魂魄離,閻羅殿前早托生!”
“今日教君魂魄離,閻羅殿前早托生!”
伴隨著騅靈的念念有詞,陸延一瞬間好似喪失了對這具身體的控製權,連劍都攥不住了。他震驚瞪大眼睛,隻感覺有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剝開了自己的靈魂和□□,痛得目眥欲裂,眼睜睜看著自己魂魄離體,而那具肉身被騅靈一劍刺中心臟,直直從馬上掉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騅靈見狀瘋狂大笑,猛然拔劍後退:“功成!撤!”
係統的警告聲在耳畔瘋狂作響:
【警告!警告!遭遇不明力量乾擾,魂魄體失去存儲容器!!】
【警告!警告!魂魄體處於崩潰邊緣!】
【警告!警告……】
警告你奶奶個腿兒啊!倒是想想辦法啊!
陸延的魂魄飄散在上空,說不出話,也落不了地,隻能在心裡瘋狂罵娘。冥冥中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牽引著向上飛去,而那顆黑色的心臟則緊張跟在旁邊,焦急說著些什麼:
【不好了宿主!那個黑袍怪人居然會攝魂術,對空間體造成了乾擾,那具肉身你暫時回不去了,我先找個地方暫時安置你的魂魄,不然你很快就要消散了!】
陸延聽不見係統在說什麼,他隻看見原本放晴的天空忽然間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四周的烏雲聚集起來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漩渦,將他硬生生吸了進去。
“轟隆——!”
一道閃電忽然劃過天空,將古色古香的房間照得亮如白晝,隨即陷入了潑墨般的暗沉。繡著金線的帳幔逶迤垂地,被風吹開半邊,露出了床榻上昏迷的男子,他眉頭緊皺,嘴裡不安呢喃著什麼:
“今日教君魂魄離……閻羅殿前早托生……”
“今日教君魂魄離……”
婢女端著溫水進來,見陸延像是被夢魘著了,連忙輕拍他的肩膀,在耳畔低聲喚道:“王爺?王爺?”
“!”
床榻上昏迷的男子倏地睜開雙眼,直勾勾盯著她,婢女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問道:“王爺,您沒事吧?”
陸延盯著眼前的婢女,沒有出聲,半晌才啞聲吐出一句話:“你是……煙波?”
婢女雖不知陸延為什麼要這麼問,但還是怯怯點了點頭:“回王爺
,奴婢正是煙波。”
陸延用手撐著從床上艱難坐起身,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怎麼回事,係統不是說要暫時找個地方安置自己的靈魂嗎,怎麼他還是回到了風陵王府?
陸延閉目按著太陽穴:“商國相呢?”
他在郊外遇刺,消息傳回府中,隻怕會將商君年嚇一大跳。
然而婢女卻錯愕問道:“商國相?商國相是誰?”
陸延按揉的動作一頓,下意識看向煙波,卻見對方臉上滿是茫然,仿佛真的不知道商國相是誰。
“……”
房間內死寂一片,隻有外間雷聲滾滾。
陸延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預感,聽不出情緒的問道:“就是商君年,和巫雲太子一起送來為質的人。”
婢女聞言這才從記憶角落尋到這個人,她秀眉微蹙,說出了一個令陸延神色驚駭的消息:“王爺,您忘了,三年之期已到,帝君命使臣獻至寶以換質子歸國,那些質子兩年前就被放回去了。”
“巫雲獻山河劍一柄,換玉嶂太子歸國。”
“東酈獻開國玉璽一方,換闕丹太子歸國。”
“天水獻雪域冰蟾一隻,換無憂太子歸國。”
煙波語罷頓了頓,回憶片刻才不確定的道:“那商君年無人肯換,現在好像還在刑獄裡關著呢。”
她話音剛落,陸延便倏地抬起了頭,目光猶如兩道利劍,讓人不敢直視:“現在是什麼年份了?”
煙波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慌張叩首道:“回王爺,如今是神耀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
陸延聞言不禁一陣恍惚,他怎麼會忽然回到五年後?不……確切來說,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上一世,三質子歸國,商君年被棄,這不就是原定的命運軌跡嗎?
陸延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和係統曾經告訴他的時間線有所出入,在既定結局中,質子歸國後沒多久帝君就駕崩了,可如今對方卻多活了兩年。偏偏自從他蘇醒後,係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仿佛憑空消失了一樣,連個能解答問題的人都沒有。
最後一場大雨帶走了仙靈僅存的溫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雪花鋪天蓋地落下,覆蓋宮牆綠瓦,將整座皇城籠罩在了慘淡之中。
神耀三十七年,帝君病重,南潯王、姑胥王共同監國,朝堂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動蕩之中。
陸延來到帝君寢殿的時候,還未進門就嗅到了空氣中濃濃的藥味。他腳步一頓,透過層層帳幔,隻見帝君正在宮婢的伺候下喝藥,佘公公侍立在旁,他們兩鬢斑白,好似一夜間都老了許多。
“兒臣給父皇請安。”
陸延跪地行了一禮,得到帝君準允,這才起身入內。
“老三,你怎麼來了,朕聽鶴公公說你前些時日偶感風寒,高熱不退,如今可好些了?”
帝君虛弱靠坐在床邊,皺紋爬上了他那張英武的面容,唇色烏青,就像一隻皮毛黯淡的獅子,但看向陸延的目光依舊
慈愛未改。
陸延已經不知道這是不是夢境了,他掀起衣袍半跪在腳踏邊,握住了帝君因為年邁而有些顫抖的手,低聲道:“多謝父皇掛念,兒臣已經沒事了,隻是心中記掛著您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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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都會有這一遭的。”
帝君看起來頗為釋然,他拍了拍陸延的肩膀,聲音蒼老,聽起來像在安排後事:“等今年的這場雪過去了,你就收拾東西回封地去吧,如今朝堂動蕩不安,你離得越遠越好,等一切平息了之後再入京。”
南潯王和姑胥王為爭皇位打的不可開交,他們之中無論哪一個當上皇帝,勢必都會打壓陸延,故而帝君遲遲沒想好該立誰為太子。
陸延聞言皺了皺眉,擔心的卻不是奪位之事:“父皇,兒臣聽聞趙玉嶂、柳闕丹、公孫無憂此三人皆已登上皇位,他們昔年在仙靈為質,境遇淒涼,恐懷恨在心,萬一私下聯合攻打仙靈……”
他堪堪起了個話頭,就被帝君抬手打住,沉聲道:“仙靈兵強馬壯,當初既然能勝他們,現在自然也能勝,如果他們非要不知死活地撞過來,朕亦不會手軟!”
陸延一時竟不知帝君是在逞強,還是真的如此自信,但怎麼看都更像前者。面前這位君王好勝了一輩子,定然不甘心在這個時候服輸。
陸延隻好歇了心思,轉而提起另外一件事:“父皇,兒臣想從刑獄裡放一個人出來。”
帝君皺了皺眉:“誰?”
陸延緩緩吐出三個字:“商君年。”
他知道如果想讓帝君鬆口,必須有個靠譜的理由,垂下眼眸恭敬道:“兒臣心想巫雲並未換他歸國,商君年必然懷恨在心,此人也算頗有才乾,倘若能收為己用……”
帝君聞言閉目不語,短短沉思的一段時間裡,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或許在遲疑要不要把一頭斬斷利爪的野獸放到陸延身邊,又或者在思考陸延身邊是否缺個真正有勇有謀的人。
誠如陸延所說,商君年此人若真能收為己用,絕對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助力。
“三個月。”
帝君重新睜開了雙眼,定定看向陸延:“三個月內,此人若不能被你收入麾下,必須重新關入刑獄,他雖恨巫雲,卻更恨仙靈,你千萬不要小瞧此人,被鷹啄了眼睛。”
陸延聞言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喜色來:“兒臣謝父皇恩典!”
大雪落滿了宮道,瑩白色的雪花襯著朱紅色的牆壁,紅與白對比分明。這樣冷的天,寒風直往臉上吹,好似要活生生割下一塊肉來,陸延卻偏偏披著外袍,在雪地裡站了許久,仿佛在等什麼人
刑獄大門打開,外間透進去一縷天光,隨即被吞噬殆儘。
負責看守刑獄的侍衛拖著一名氣息奄奄的囚犯從裡面走了出來,那人好似剛剛經受過一場酷刑,肩頭滿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依稀還能看見兩個可怖的血洞,脖頸和手腕因為常年累月戴著鐐銬,磨出了一圈血肉模糊的痕跡,過長的頭發遮住了形銷骨立的身形,那雙眼睛就像一潭死水
,黯淡空洞。
“砰——!”
那名囚犯像垃圾一樣被重重扔在了雪地裡,他艱難動了動指尖,試圖爬起,但最後又無力跌了回去。
戴著鬼面盔甲的侍衛對陸延行了一禮,聲音從面具後方傳來,沉悶且毫無感情:“回王爺,罪臣商君年帶到。”
刑獄由帝君親自掌管,他養出了一群冷漠的殺人機器來看守這個人間煉獄,陸延自然也不會與他們多說什麼話,聞言微不可察點了點頭,聲音淡淡:“退下吧。”
他今天來沒有帶任何人,鶴公公他們也隻是在宮門外間等候。侍衛離開後,陸延就緩緩走到商君年面前,一言不發解下身上的狐狸毛披風裹住對方,然後將人從地上打橫抱了起來。
四周路過的宮女太監見狀驚得連路都不會走了,一個接一個撞在了柱子上。
陸延卻視若無睹,抱著商君年緩緩步下了台階,他好像抱著一個脆弱的玻璃器皿,稍稍碰一下都會碎得再也拚湊不起來,故而走路慢了又慢。
商君年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那間幽暗的地牢裡關了多久,驟然看見天光,刺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柔軟的狐狸毛披風熏著檀香,卻並不足以壓下他身上濃烈的血腥味,反而交織成了一股令人不適的味道。
風雪襲來,冷風順著衣領灌入,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凍到失去痛覺。
淩亂的發絲遮住了商君年的面容,隻露出一雙冰冷幽暗的眼眸,在不甚明亮的陽光下,他的身上散發著森森鬼氣,仿佛要擇人而噬。
然而數年的刑獄折磨已經讓他變得形銷骨立,連掙紮都做不到,隻能死死盯著陸延棱角分明的下巴,以此來辨認來者身份,最後終於吐出了一句沙啞破碎的話:
“你是……風陵王……”
陸延腳步不停,隻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些,聲音低沉:“是。”
商君年的嗓子像是被沙礫磨過,虛弱得連說話都隻能吐出氣音:“神耀二十三年……我見過你……”
那時的商君年和趙玉嶂都被關在風陵王府的地牢中,現如今質子歸國,隻剩他一個了。
商君年閉了閉眼:“你將我帶出刑獄,想做什麼……”
他神色麻木,看起來並不在意答案是什麼,陸延要折磨也好,要羞辱也罷,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漣漪。
陸延的聲音原本溫潤清朗,但在風雪凜冽中又無端多了一絲幽遠:“他們都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嗎?”
陸延和商君年的兩次相見都在地牢,這一次的衝擊卻遠比任何一次都要大,對方是真真正正隻剩下一口氣了,破碎虛弱到了極致。因為狐毛披風太過厚重柔軟,導致無人發現陸延的指尖在輕微顫抖,他竭力控製著呼吸平穩,然而微微泛紅的眼眶卻泄露了情緒。
商君年漠然開口:“我沒有家,現在隻想要一個了結……”
陸延腳步一頓:“……”
風雪漫天,模糊了視線。
陸延將商君年帶回了王府,他什麼也沒有解釋,隻是請
了最好的太醫替對方療傷,奇珍藥材不要錢似地撒出去,讓人琢磨不透他對商君年的態度。
“回殿下,這位……這位公子內裡虛耗太過,臟腑受損,早已是油儘燈枯之象,現在縱然喂再多的天材地寶,也是虛不受補,如今隻能好好溫養著,多活一年是一年。”
一向行事謹慎的太醫硬著頭皮說出這番話,可見商君年的身體已經糟糕到了何等地步,陸延早有預料,如今反而生不出什麼怒氣,隻是那顆心一瞬間墜入了穀底。
“都退下吧。”
陸延擺擺手,徑直步入了內室,他撥開帳幔,隻見商君年正躺在床上,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麼。
商君年身上的血汙都已洗淨,他傷口上纏著的紗布比衣裳還厚,面龐蒼白瘦削,唯有那雙微微上翹的狐狸眼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神采,但深看進去仍是一團幽寂。
陸延掀起衣袍在床榻邊落座,伸手將他臉上淩亂的頭發撥開:“你安心住下,不會有人再將你關起來了,這就是你的家。”
後面一句話細聽有些霸道。
商君年聞言終於轉了轉眼睛,緩緩偏頭看向陸延,但他並不說話,隻是扯了扯嘴角,那種冰冷的譏笑與嘲諷卻分毫不差都傳遞了過去:“是嗎?”
陸延:“是。”
商君年忽然沒頭沒尾道:“你幫我削一個梨子吧。”
他雖不明白陸延為什麼要救自己,但這段時日對方一直對他有求必應,連藥都是親自喂的,想來這個要求不會拒絕。
陸延聞言一愣,雖然不明白胃口奇差的商君年為什麼忽然要吃梨子,但還是起身從果盤裡挑了一個不知從何處進貢來的小香梨,坐在床邊用小刀認真削皮,隨口問道:“還有什麼想吃的嗎?”
無人應他,空氣中靜悄悄一片。
“……”
陸延正準備抬頭,手中卻忽然一空,那柄刀毫無預兆被人奪走,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致命處,鋒利的刀刃涼得讓人一縮。
陸延緩緩抬頭,對上了一雙陰鷙狠戾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