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畢竟誰也想不到一個病得隻剩一口氣的人會有如此力道,像猛獸垂死前的奮力一搏。
陸延垂眸看向抵住脖頸的刀刃,卻並不見慌張:“你想殺我?”
商君年冷冷盯著他:“我不該殺你嗎?”
陸延忽地笑了:“該殺。”
是該殺。
“我陸氏皇族害你至此,你想殺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陸延語罷閉上雙眼,出乎意料的坦蕩利落:“你殺吧。”
“……”
商君年聞言動作一頓,臉色陰晴不定,他攥住刀柄的手緊了鬆,鬆了緊,心中滔天的恨意在對方無謂的神情中顯得格外諷刺。
殺?
殺了陸延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武功,他的一生,包括將他當做廢子遺棄的巫雲,都回不去了……
商君年意識到這點後,忽然間萬念俱灰,抵住陸延咽喉的刀刃也緩緩落了下來。他扯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笑陸延還是笑自己:“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可惜我不能活著看你們的下場,看仙靈山河崩散,國破家亡——”
陸延聞言察覺不對勁,倏地睜開眼,卻見商君年手中刀刃方向忽然一轉,神色狠戾地朝著心臟刺去,連忙攥住匕首沉聲斥道:“你瘋了!”
鋒利的刀刃劃破了掌心,鮮血滴滴答答下落,陸延不僅沒有鬆手,反而愈發攥緊了幾分,與商君年陷入了僵持。
陸延目光凜冽:“你就這麼想死?!”
商君年手背青筋暴起,他明明隻剩一副油儘燈枯的身軀,持刀的力道卻沒有半分鬆懈,無聲咬牙:“今日你若不殺我,他日必亡我手!”
陸延反問:“那我剛才讓你殺,你為什麼不動手?!”
“……”
商君年不知該如何以對,他就那麼一個恍神的功夫,手中刀刃就被陸延用力奪走,當啷一聲扔到了地上。陸延擰眉,對守在門口的侍女冷聲吩咐道:“扔出去,以後房內不許見刀刃!”
婢女小小應了一聲,飛快將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清走,珠簾重新落下,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那柄鋒利的刀就像是商君年的脊梁骨,被抽走後,他就狼狽跌伏在了床邊,墨色的發絲遮住臉龐,讓人窺不清神情。
“本王活一日,你就活一日,如果真的那麼想死,先殺了本王再說。”
陸延沒有顧及自己手掌被劃出的傷口,他面不改色將商君年按在床上休息,然後替對方蓋好被子,臉還是那張臉,在明滅不定的燭火中卻與從前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覺,像是空洞的軀殼一下子有了魂魄,攝人心魂。
商君年卻一動不動,他低垂的視線裡唯有陸延那雙從膝蓋靜靜垂落的手,修長而又金尊玉貴,蜿蜒的血液蛇一般淌過白皙的指尖,然後緩緩掉落。
“滴答……”
“滴答……”
像他苟
延殘喘的人生。
王府裡所有人都不明白陸延是怎麼想的,他既不欺男霸女了,也不像以前一樣喜歡折磨人為樂,每天除了去宮中給帝君侍疾,再就是待在王府閉門不出,親自照料那名從刑獄裡帶出來的罪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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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親自照料。
喝藥,喂飯,換衣服,擦身,這些事他從來不假手於人。
數九隆冬,外間的雪越來越厚,但因為屋子裡燃著十足的炭火,反而熱得叫人冒汗。
商君年閉目躺在床上,任由陸延替他擦拭身體,雪白的帕子輕柔掠過皮膚,與傷痕累累的身軀形成鮮明對比,最私密的地方都在對方面前攤開來,羞恥與屈辱,這兩種情緒說不清哪一個更猛烈。
陸延沒什麼風月心思,他替商君年擦拭完身體,又給傷口換了藥,這才給對方套上衣衫,命婢女將屋子裡的水盆和帕子端走。
天氣越冷,商君年的骨頭就越疼,他的雙肩和膝蓋都受過暗傷,不難想象發作起來有多麼折磨,偏又隱忍著不出聲,無數個夜晚陸延都看見商君年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渾身冷汗涔涔,唇瓣咬得滿是牙印。
夜深煙火儘,暮雪落朱門。
陸延一時竟想象不出來,囚於刑獄的那幾年商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陸延平常夜間都睡在矮榻上,今天晚上卻覺格外冷,破天荒與商君年共枕一床,隔著被子,隔著整齊的衣服。
陸延在黑暗中問道:“今天有些冷,本王和你一起睡?”
下流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像家國大事般認真。
商君年輕扯嘴角,多少帶了些譏諷:“你如果睡得下去就睡。”
陸延的胃口應該不至於特殊到如此地步,對著一個殘廢也能行床笫之歡,再則連日來的照顧讓商君年在陸延面前無數次攤開身體,早已沒了遮掩的必要。
“沒什麼睡不下去的。”
陸延心平氣和躺了下來,卻見商君年背對著自己,他在黑暗中轉身,望著對方的後腦低聲道:“聽聞趙玉嶂已經繼位,隻是他剛剛登基,實權不穩,還是個空架子皇帝,縱然想救你歸國,也繞不開巫雲的那幫朝臣。”
帝君的禦案前堆滿了奏折,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巫雲新帝懇請放商君年歸國的折子,可惜如今帝君病重,南潯王和姑胥王協理監國,他們都忙著為各自的利益謀劃,哪裡會答應這些不痛不癢的小事。
商君年聞言在黑暗中悄然睜眼:“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陸延:“沒什麼,從前關在刑獄裡怕是沒有人和你說這些,難免消息閉塞,本王想起你與趙玉嶂關係頗好,便順道說與你聽一聽。”
他隻是想告訴商君年,並非所有人都放棄了他,起碼趙玉嶂還在想方設法營救,希望這些事能打消對方心頭的死誌。
商君年靜默片刻才問道:“他是如何登基的?”
趙玉嶂那個腦子,孤身一人回到巫雲居然還能成功登基,著實令人費解。
陸延也覺得費解,所以刻意打探
了一番,他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無端幽遠:“聽聞他先殺儘手足,後又聯合大將軍謀反,將先帝誅殺於金闕宮內,這才登的基。”
“隻是那大將軍野心勃勃,趙玉嶂如果不想做一個傀儡皇帝,怕還有得熬。”
陸延聽見這些事的時候,尚且愣了好一會兒神,在他的記憶中,趙玉嶂還是那個講義氣的趙玉嶂,對方會為了朋友與他頂撞怒罵,也會一個人坐在石階上面樂嗬嗬地吃包子,弑君殺弟這種詞與他沒有分毫關係。
想來在仙靈的數年光景,改變了太多人。
因為商君年背對著的緣故,陸延無法得知對方是什麼神情,難過還是悲憤?他隻是依稀感覺對方掩在錦被下的身軀顫抖了一瞬,透著刻意隱忍的緊繃。
陸延遲疑一瞬,在黑暗中隔著被子抱住了對方,他握住商君年冰冷的手,牢牢扣入掌心:“等你養好傷,我就想法子送你回巫雲,你可以繼續做趙玉嶂的臣,幫他穩定江山社稷。”
這是陸延所能想的、對商君年最好的結局。
商君年聞言暗沉死寂的眼中好似多了一絲光亮,儘管微弱得就像落入雪地裡的星火,不用風吹就會自己熄滅,他蒼白的唇瓣微微抿起,啞聲問道:“真的?”
陸延:“真的。”
商君年:“風陵王,你做這麼多,到底所求為何?”
“你就當……”
陸延頓了頓才道:“你就當……我在贖過往的罪孽。”
今年這場雪下的太大,各地的災情折子雪花般飛向皇城,帝君哪怕病中也聽聞了消息,本就不太好的身子更是每況愈下。
這日陸延原本進宮侍疾,卻偶然在殿門口遇見了姑胥王,腳步不由得一頓:“皇兄,好巧。”
姑胥王仍是那副天生和氣的模樣,他看見陸延笑了笑,伸手輕拍他的肩膀:“三弟,聽聞你近日時常進出皇宮探望父皇,到底是不一樣,比從前長大了許多,剛才父皇還誇呢。”
陸延很少和姑胥王如此靠近,近到他甚至能嗅到對方身上的熏香,微甜中夾雜著一絲苦澀,聞了莫名覺得胸悶,他不著痕跡屏住呼吸,笑著道:“我才疏學淺,不能同兩位兄長一起監國,隻好在父皇身邊照顧,儘一儘綿力。”
姑胥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有孝心,父皇一定很高興,也會更疼你的。”
他語罷借口有事,轉身離開了。
陸延皺眉嗅了嗅空氣中殘留的熏香,依舊覺得怪異,陸笙素來自持高潔,喜君子之風,從不用這些脂粉東西,怎麼會熏這麼濃的香。
進殿拜見的時候,帝君午睡剛醒,他從前還能坐著與陸延說許久的話,現在連坐起身都需要佘公公攙扶,儼然一副油儘燈枯之象。
陸延見狀連忙上前,往帝君身後塞了一個軟枕,溫聲解釋道:“今日朱雀街風雪甚大,堵了路,兒臣不慎來晚了。”
帝君看向他的目光滿是慈愛與欣慰:“外頭這麼冷,你不必日日都進宮的。”
陸延心知帝君恐
怕時日無多,心中不免愈發沉重,他嗅到空氣中濃重的中藥味,隻覺喘不過氣,緊緊握住帝君的手道:“兒臣不孝,從前總是給父皇惹麻煩,如今父皇生病,理應在床前儘孝。”
帝君歎了口氣:“這個年怕是不好過,各地都出現了災情,朕已命你大哥前去放糧賑災,希望能挽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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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延垂眸道:“這些事自然有底下的人操心,父皇現在應當靜心養病,勿要太過殫精竭慮。”
他視線不經意掠過帝君的手,隻見對方指甲泛著淡淡的青色,暗自皺眉,心中愈發狐疑。
帝君對佘公公擺了擺手,後者立刻會意,轉身從書房取了一個精致的小匣子出來,上面雕著鬆鶴延年圖,鶴的眼睛裡還鑲嵌著一顆墨玉石,巧奪天工,絕非尋常之物。
“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如今時局緊張,倒也不好大操大辦,這個東西權當你的生辰禮,到了生辰那天再打開吧。”
陸延捧著那個盒子,隻覺沉甸甸的:“既是月底的生辰,父皇何必現在給,月底給兒臣也是一樣的。”
帝君隻道:“拿去吧,朕記性不好。”
陸延閉了閉眼,掩住酸澀:“兒臣謝父皇。”
帝君精神不好,略說了一會兒話又開始犯困,陸延便主動告辭了。佘公公將他送至殿外,正準備轉身回去,卻忽地被陸延叫住了:
“公公留步——”
佘公公疑惑回頭:“殿下可有要事吩咐?”
陸延邁步上前:“父皇近日精神瞧著不大好,太醫是怎麼說的?”
佘公公:“奴才問過太醫了,說是冬日困乏,故而陛下精神頭差了些。”
陸延又問:“二哥最近時常進宮嗎?”
佘公公遲疑了一瞬:“因著姑胥王監國的緣故,陛下倒是時常召見,他隔三差五就要進宮一次。”
陸延道:“本王瞧著父皇指甲泛青,想來是氣血虧虛的緣故,還得勞煩佘公公盯著禦膳房,燉些補氣血的東西給父皇。”
陸延點到即止,語罷轉身離開了這裡,徒留佘公公臉色沉凝地站在原地,難掩驚駭。
姑胥王向來心狠手辣,不知是不是陸延最近頻頻進宮侍疾的消息刺激了他,竟暗中下毒謀害帝君。如今南潯王在外賑災,陸延又一向名聲惡劣,倘若帝君忽然駕崩,皇位板上釘釘就是他的。
陸延擔心說得太直接氣到帝君,故而隻能暗中提醒佘公公。然而他回府後沒幾天,宮內就傳來了姑胥王被廢爵圈禁的消息,與此同時帝君連夜急召南潯王回京,惹得朝野議論紛紛,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王爺,陛下有令,急召您入宮!”
佘公公漏夜前來,神色焦急,看樣子像是出了大事。
陸延臉色一變,知道帝君恐怕不好了:“父皇還召了誰?”
佘公公低聲道:“還有南潯王並幾名宗室皇親,四大輔臣都在禦書房候著呢,事不宜遲,您趕快進宮吧。”
陸延神色沉凝:“公公先回,本王
隨後就到。”
陸延語罷匆匆進了內室更衣,臨走前不知想起什麼,從抽屜裡取出了上次帝君給他的生辰賀禮,他打開外面懸掛的金鎖,隻見裡面靜靜躺著半枚虎形兵符,還有一卷明黃色加蓋了國璽的空白聖旨,不由得愣在了當場。
“看來帝君是不會傳位給你了……”
商君年的聲音陡然從身後響起,打破了一室寂靜,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他已然能下地行走了,隻是臉色蒼白,依舊病弱,顯得那雙清冷的狐狸眼愈發漆黑幽深。
陸延回頭看向他,卻聽商君年道:“這是帝君留給你保命的東西,隻怕今夜過後,南潯王就會被立為太子。”
陸延指尖收緊:“你就這麼肯定?”
商君年沒有回答,隻道:“帶上那枚虎符進宮吧,你會用得上的。”
陸延聽他的話,將虎符放入懷中,做完這一切後,他又將那張明黃色的空白聖旨卷了起來,塞入商君年手中,力道緊得甚至有些發疼,一字一句道:“替我保管好。”
商君年一愣,正欲拒絕,卻見陸延一陣風似地離開了屋子,帶著護衛策馬趕去了皇宮。
天子寢殿內,旁邊的團花地毯上密密麻麻跪倒了一片人,都是三品上的大員。南潯王跪在首位,陸延其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氛圍,讓人大氣都不敢喘。
帝君躺在床上,他蒼老的聲音透過帳幔傳出,細數一生功績,而窗外被烏雲遮蔽的月亮仿佛象征著這位帝王的隕落:
“朕即位三十有七年矣,也稱得上一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十二洲皆並入仙靈國土,萬邦臣服,死後也能安心去見祖宗了,隻是子孫後代不肖,也不知能不能守住朕留下的江山……”
南潯王膝行幾步上前,泣不成聲:“父皇,都是兒臣不孝!兒臣不孝啊!”
他雖魯莽,此刻卻也有幾分真的傷心,哭得涕淚橫流。
帝君頓了頓才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南潯王驍勇善戰,乃朕之第一子也,必能繼承大統,今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朕患疾固久,然國事不可久曠,百司所奏之事,皆由太子持璽決之,不必回朕……”
他說完這麼一長段話,胸膛起伏不定,喘了口粗氣才道:“太子,你一向赤子心腸,朕百年之後,務要善待手足兄弟,莫叫朕在九泉之下也難閉目。”
南潯王重重叩了一個頭,上前握住帝君蒼老顫抖的手道:“父皇安心,兒臣一定善待二弟和三弟,必不叫父皇失望……”
“這就好……這就好……”
帝君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艱難轉頭看向跪在外間的朝臣,他的視線掠過一排紅色的官服身影,最後定格在了陸延的身上——
那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陸延從頭到尾都沒有抬頭,恭敬跪在地上,帝君卻瞧見他面前的漢白玉磚地滿是淚痕,雙拳緊緊攥住才沒有哭出聲來。
帝君彌留之際,並未叫陸延上前,如今仙靈將換新主,他若對陸延寵信太
過,反而不是好事,故而隻是攥緊南潯王的手道:“朕駕崩之後,恐消息傳出使朝野震蕩,各國蠢蠢欲動,記得秘不發喪……還有……還有老三……”
“明年春天……就讓他回封地去吧……以後無詔不得入京……”
帝君仿佛早已預料到當年征戰帶來的反噬,各國暗中勾結造反,發兵隻是時機問題,否則絕不會說出“秘不發喪”這四個字。陸延跪在下方,隻聽南潯王忽然發出一聲痛哭,隨即是佘公公悲愴的聲音:“陛下!”
朝臣驚慌一片,紛紛爬上前去:
“陛下!”
“陛下!”
帝君駕崩了,他這一生實在英武,畢竟從古至今能一統十二洲的君主隻此一位,但這一生卻又實在悲哀,因為當初征戰造下的殺孽都即將反噬在子孫後代身上。
陸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寢殿,又如何回到的王府,整個人渾渾噩噩,隻見天地雪白,縞素一片。
商君年一夜未眠,天亮時才看見陸延從宮中回來,華麗的王袍外已然換了身白色的素服,下意識上前道:“你……”
陸延揉了揉凍僵的臉,平靜道:“我父皇駕崩了,南潯王即將登基,等來年開春我就要回封地去。”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此刻的仙靈便如大廈將傾,再難扶起。
陸延語罷看向商君年,眼睛從未有過的明亮:“他們就快打來了,到時候,我送你去見趙玉嶂。”
商君年皺了皺眉,困惑問道:“他們?誰?”
彼時他還不能理解陸延的意思,直到南潯王登基後沒多久,帝君駕崩的消息傳遍各國,巫雲、東酈、天水忽然集結兵馬揭竿而起,朝著仙靈大肆攻來,商君年才終於明白那個“他們”指的是誰。
仙靈,快亡了。
而屬於他們的命運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讓人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