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覺到了西爾爸爸視線裡的批評意味, 水龍幼崽那原本放鬆地懸在空中,還特意地晃來晃去的小腳爪就定住了。
他那水藍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顯然不是對自己加油添醋的告狀做法好像不太對這點一無所覺。
但西爾爸爸好像不太高興。
遲鈍地捕捉到這點後, 小水龍高揚的尾巴緩緩地耷拉了下去。
跟沉默的西爾爸爸對視得越久,他的腳爪就因為心虛而蜷得更厲害,小腦袋也垂下來了。
這副可憐巴巴,沮喪無比的樣子,那真是再鐵石心腸的龍看了都要融化。
新手爸爸西爾根本就扛不住泡泡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 歎了口氣,語氣比之前不知道軟了多少:“我知道泡泡肯定有嚇到, 你跟弗雷姆叔叔直接說就好了, 也可以告訴爸爸你有多害怕……”
他頓了頓, 努力跟泡泡講著道理:“我隻希望泡泡,不要對關心我們, 相信我們的弗雷姆叔叔編造沒有發生過的事。泡泡一直是個誠實的好寶寶,對嗎?”
小水龍歪了歪腦袋, 顯然認真思考著。
西爾不知道這隻思維迥異的幼崽具體考慮了什麼。
表面上見他是聽進去了,小金龍爸爸稍微鬆了口氣,繼續試圖引導泡泡:“當看到弗雷姆叔叔為了那些沒有發生過的事那麼生氣, 立即就去找那頭龍的麻煩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泡泡眨巴了下眼睛,不假思索地說出了真心話:“好開心噢!”
跟弗雷姆叔叔告狀——尤其是拿西爾爸爸的事告狀, 果然特彆有用!
水龍崽子這麼一想,心裡不禁得意洋洋, 連胖乎乎的尾巴都痛快地翹起來了。
西爾:“……”
“嘩啦。”
他還在跟自家幼崽大眼瞪小眼的時候, 弗雷姆已經破開水面,面無表情地拖著一點氣息起伏都沒有,簡直像是一具死屍的博寧回來了。
一大一小的龍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轉移了。
即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當看到入侵者那被燒成一塊焦炭、已經變得不成龍形的慘狀時,出於對同族的感同身受,西爾還是本能地抖了抖。
他忍不住一直盯著對方看,直到弗雷姆走近了,他才擔心地問:“他該不會是死了吧?你會受到什麼影響嗎?這樣會不會對你不好?”
按照傳承記憶裡的內容,他記得他們是不被允許殘殺同族的——雖然也沒有明確說過,要是違背了這條會獲得什麼懲罰。
西爾隻擔心弗雷姆會因此惹上麻煩。
弗雷姆的身上還隱約縈繞著一股如冰箭出鞘的寒氣,隻有在接近西爾後,才逐漸散去:“不會。他就算再廢物,也是一頭活了將近三千歲的老龍了。”
他沒有告訴西爾的是,他不但將博寧燒成了瀕死的重傷,鱗片也燒得絲毫不剩,而且為了以防萬一,還用魔力在對方身上刻下了追蹤印記。
不管以後博寧去到哪裡,隻要他繼續給印記供給魔力,他都能感應到具體的方位。
——此時已經昏死過去的博寧在最恐怖的噩夢裡都沒想過的是,他在未來的十幾年裡,都隻能躲在山洞裡忍氣吞聲地等待鱗片的再生。不但如此,他還將面臨每當傷勢快要痊愈、就將被那頭火係惡魔陰魂不散地找上門來,重新打成重傷的恐怖循環。
“三千歲!”
西爾暗暗吃了一驚。
哪怕明知龍族的壽命漫長得不可思議,但在意識到自己親眼見到了一塊如同活化石的存在後,他屬於人類的那部分記憶還是難以抑製地感到震撼。
不過,也難怪了。
當時雖然離得很遠,但西爾還是能看出,對方身上的鱗片顏色……嗯,是被弗雷姆燒掉之前,都黯淡到如秋季那樹葉落儘後裸/.露出來的山脊,背上還坑坑窪窪地禿了好幾塊,更沒有任何光澤可言。
不是年紀特彆大,就是身體狀態很差。
弗雷姆似乎有些不解西爾的反應,極罕見地微微歪了歪頭。
他毫無自知地露出了個讓西爾心裡感到很可愛的好奇表情,然後拋下了第二句讓西爾驚訝的話:“是很老了,就算沒有今天的事,他也會在百年內死去。”
西爾對這頭老龍沒有任何好感,聽到好友的斷言後,隻有些好奇:“你還能判斷一頭龍剩餘的壽命嗎?為什麼他隻能活到三千歲?”
對一頭已經快滿三千歲的老龍用“隻”字,其實讓西爾多少有些不習慣,但事實就是純血元素龍的平均壽命有近五千年。按理說,博寧距離進入永眠的時間還有很久呢。
西爾忍不住一直盯著這坨黑炭看,想研究下並不能像他一樣直接感應生命力的強弱的弗雷姆,到底是怎樣判斷這點的。
弗雷姆卻沒有直接回答。
在短暫的沉默後,火焰巨龍忽然近似刻薄地評價了幾句:“他的資質本來就很差,又一直在外界大陸上遊蕩,與異族長期待在一起,才會損害魔核。”
西爾驚訝地追問:“不在龍島上住的話,還會對身體不好嗎?”
他的傳承記憶裡怎麼沒有提到過。
“他身上混雜的異族氣息太多太重了,本身魔力又太弱小,才會損害本源魔核。”弗雷姆嫌惡地瞥了眼那塊黑炭,解釋說:“最重要的是,他太久沒有回歸過龍島,已經失去了龍神的庇護。”
龍島對龍族的意義,從來不是禁錮,而是神明對自己重視的後裔的祝福,也是對這個天生已經站在金字塔尖的種族的強大庇護。
說到這裡,火焰巨龍的視線便定格在了西爾的身上。
——所以幼年期完全是在龍島外、以人類形態安然度過,魔力核依然保持純粹強大的黃金巨龍,才顯得那麼不可思議。
西爾的思緒卻已經轉到彆的地方了。
如果博寧長期跟其他智慧種族打交道、都到了很少待在龍島的程度的話,那絕對沒少見人類。
為什麼還要擄走在外面的大陸上隨處可見的人呢。
他起初以為是某頭很少離開龍島的龍見到人類後,錯當成了什麼珍奇的魔獸,突發奇想地決定帶回來當寵物。
但看著這四個被擄來的人類的慘狀,西爾更傾向於認為,這頭火龍是在惡意折磨他們。
可高高在上、向來沒什麼心機、連同在島上生存的魔獸都不屑殺死的龍族,為什麼要這麼惡劣地恃強淩弱,蹂/躪幾個看起來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類?
西爾陷入沉思時,並沒有真正聚焦的視線,就這麼一直虛虛地落在那頭燒焦的火龍上。
他沒注意到泡泡跟弗雷姆叔叔鬼鬼祟祟地(單方面)交換了個眼色,就開始仗著自己在小金龍爸爸的身後死角裡,對著那頭已經半死不活的“黑”龍放肆地用起了自己的水係魔法。
被奢侈地用水係魔鑽一路喂大的幼崽,魔力池可遠比以前那些全靠硬挺、甚至在幼年期末期還能因為能量上攝取嚴重不夠、導致魔核萎縮、看起來瘦骨嶙峋的幼崽,要強大多了。
雖然已經由弗雷姆叔叔為自己出了最大的那口氣了,但想到西爾爸爸當時害怕得鱗片都炸開了的樣子,又想到自己被迫躲在山洞裡擔心地等待的模樣,泡泡就氣得要命。
西爾是被身邊那奇怪又密集的“噗噗噗”聲喚回神的。
當他微微轉過身,看到的就是一隻胖嘟嘟的水藍色幼崽鍥而不舍地衝著地上那坨龍噴水的模樣。
確切地說,因為幼年期的魔力池太不經用,即使一手拿著水係魔鑽在補充能量、現在他還能吐出來的,也就隻是一口口唾沫了。
西爾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前世的某個親戚家裡見過的水箭龜玩具。
——不過,是已經快沒有電、再努力也隻能噴出一點點水來的那種。
但西爾也能看出來,在自己之前走神的那段時間裡,泡泡一直在努力。
本來身上隻有被弗雷姆拖上岸時殘留的一層臟兮兮的海水的老火龍,現在已經泡在了一個老大的水泊裡——可見泡泡的怒氣有多大,又有多麼努力。
不管效果怎樣,至少氣勢上一點不輸。
西爾看得哭笑不得。
他趕緊摸了摸魔力已經瀕近枯竭,哪怕是吐口水都有氣無力了、但還是固執地不肯放棄的龍崽的腦袋,輕聲細語道:“好啦,我的乖泡泡,彆生氣了好不好?我們可以下次再繼續,今天的話,你已經很累了,不要讓自己太辛苦。”
被爸爸的愛包圍的小水龍,這才“嗚嗚”地應了應,撒嬌地抱住了爸爸的腿,總算是不再勉強自己朝著頭火龍吐水了。
西爾這才鬆了口氣。
弗雷姆忽然說:“這頭龍又老又醜,沒什麼值得看的。”
這句話來得有點沒頭沒腦,西爾錯愕地抬起眼,看向弗雷姆。
當接觸到好友那雙深沉的豎瞳後,一向有些遲鈍的西爾,莫名福至心靈。
他意識到自己的好友……好像從剛剛起,就有一點吃醋了?
“確實,”西爾艱難地忍住了笑,神色不變地表示了認可:“雖然隻是看了幾眼,他身上的鱗片的確老化得很厲害,是我見過的最醜陋的龍了。不過,我相信就算是在他最鼎盛的時候,也不可能有我親愛的朋友的鱗片那樣健康美麗、光澤飽滿。”
弗雷姆沒有說話。
但西爾就是清楚,將微張的鱗片稍稍收起的弗雷姆,至少有一點點開心——這種看情緒的方法,還是弗雷姆剛教會他的呢。
當然,這一點情緒的恢複,並不妨礙脾氣從來稱不上好的火焰巨龍重新驅動風魔法托起這團黑漆漆的“大垃圾”,遠遠地丟出了西爾的視線範圍。
反正有魔法標記的存在,博寧就算上天入地,也不可能躲得開他以後的追蹤。
“現在的問題是,我該拿他們怎麼辦呢?”
西爾的視線放在了籠裡昏迷的四人身上。
弗雷姆不帶任何感情的視線隻極短暫地在他們身上掠過,就重新回到了西爾的身上,然後語出驚人:“西爾,是想吃掉他們嗎?”
一直選擇默默偷聽的泡泡,這時終於忍不住了。
捕捉到最喜歡的關鍵詞的水龍幼崽,忍不住在原地興奮地蹦了蹦,開心地舉著小爪爪大聲附和著:“吃掉!”
他還沒吃過這些小小隻的東西呢!
雖然看起來好像不是特彆美味的樣子……
泡泡用苛刻的眼光打量著這些奇奇怪怪的食物。
“當然不是!”
就算對自己這輩子龍族的身份認可度再高、也絕對不會想去吃掉曾經的同類的西爾,聽了頓時悚然而驚。
“不要隨便吃亂七八糟的東西。”西爾低下頭,跟之前心軟下的放水不同,這次的他非常嚴肅,板著臉教育起了亂犯饞的幼崽:“在你邁入亞成年期前,你吃的東西,都一定要問問爸爸哦。不然的話……”
西爾絞儘腦汁,想著該給予怎樣的懲罰、才能既不傷害泡泡、又能對這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幼崽有效果。
腦子裡轉了很多種懲罰方法,但看著泡泡那毫無畏懼的天真眼神,他都覺得不夠有效。
弗雷姆冷不防地插了句:“不然,你的西爾爸爸就一整年都不會親吻你。”
泡泡:“…………”
見到水藍色的龍崽真因為弗雷姆的話露出了像被雷劈過、受到重大打擊的表情,西爾在感到意外之餘,也瞬間下定了決心:“是的,一年都不能親親了。”
泡泡上一刻還氣得鼓鼓的臉頰,瞬間沮喪地癟了下去。
弗雷姆叔叔,壞壞!
西爾想,這真的不是他在小題大作:明明家裡從來不會缺泡泡的零食,除了黑藻和幾乎無限量供應的水係魔鑽外,其他那些來自弗雷姆叔叔的寵愛的禮物,無一不是連成年龍也垂涎的珍貴寶物。
可住在金山、坐擁寶山的泡泡,偏偏還是會對奇奇怪怪的東西犯饞。
西爾之前也沒太重視這種事情,甚至是放任自由的態度:或許不管是什麼種族的幼崽,一旦到了某個年齡,都會對各種各樣的事物充滿好奇,必須要上嘴啃一啃。
人類的幼崽,不也對自己的手指和腳指甲都啃得津津有味嗎。
以龍族那天賦異稟的體質,哪怕生吞劇毒的魔藥也死不掉,而且泡泡一點也不笨,隻要嘗過一次發現不好吃,就不會笨到再碰了。
西爾一直是這麼想的:直到某天,他親眼看著泡泡迫不及待地撿起一坨路過的鳥類魔獸落下來的灰白色鳥糞,如獲至寶地捧在手裡,然後歡天喜地地往嘴裡塞。
他眼前頓時一黑。
——彆說是親親了,這隻崽子簡直就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