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又認真地看了幾眼, 確認那被關在像鳥籠的鐵籠裡的生物，的確就是他已經暌隔多年的人類。
怎麼會有龍把人類帶到龍島上來？
西爾一時間想不明白。
他既沒從朋友口中聽說過龍族豢養人類的前例，在龍島上活躍了這麼久, 他也沒有在生活在樹林裡的魔獸中見過人曾存在的蹤跡。
而且，龍島本身就遠離所有其他生命居住的大陸，被無數嘯風厲海、漩渦暗礁等天險所包圍, 過去上萬年裡, 也隻有過一兩艘屬於人類的船在為了躲避狂猛的風暴而意外靠近過。
就算進入了龍島所在的海域，還有據說是龍神親自設下的結界魔法，隻接納有純正的龍族血脈陪同的生命，或者是在龍島上土生土長的魔獸的進入。
每當有外來的生命體接近結界時，都會被結界的魔力鑒彆出來，然後被防護的颶風遠遠送走。
現在這種被純血龍族關在鐵籠裡，當戰利品一樣從空中硬生生拖回來的情況，就符合了第一個“被純血龍陪同”的條件。
在剛得知這一條時，西爾就忍不住想, 這可能是那位傳說中的偉大龍神為了保證後嗣的戀愛自由、方便他們帶回自己的伴侶才特意製定的……
那麼浪漫的本意, 顯然跟呈現在他眼前的畫面不符。
西爾皺著眉，光遠遠看著，那些人類糟糕的處境就顯而易見。
哪怕隻出於基本的同理心, 他對這頭做事風格古怪的火龍的印象, 也一下就變得極其差勁了。
而海面上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正與小金龍對峙著, 隻單純是懼怕著弗雷姆的威名的博寧在猶豫了一小會後, 就決定放棄從嘩嘩山登陸的原計劃, 轉而向南邊的備選方案飛去。
西爾不假思索地就要追上去，但還未起飛，眼角餘光就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紅影。
他愣了愣, 下意識地就停下了。
對此一無所知的博寧提著籠子轉過身，翅膀僅僅扇動了兩下，剛飛出去一小截的距離，就被一個憑空出現，從他身後高速襲來的碩大火球給凶狠地擊中了——
“啊！！！！”
西爾的眼眸被突然綻放的火光耀成了明亮的淺金色，清晰地倒映著大火龍慘叫著被火球吞沒的全過程。
他微鬆口氣，並不意外。
在看到那頭不速之客後，弗雷姆甚至沒有向西爾確認陌生龍的身份，就理所當然地將對方擅自試圖進入西爾領地的行為視為了挑釁。
——是他一向很樂意接受的挑釁。
身為身經百戰的火龍之魁，龍島上的無冕之王，弗雷姆隻是隨便瞟了眼對方的鱗片色澤，就對他的大概實力做出了判斷。
雖然不知道對方怎麼會有狂妄闖入的勇氣，但很顯然，這隻是個簡單得能一下解決的對手。
下結論後，弗雷姆毫不遲疑地微微振動了一下雙翼，便由力量磅礴的魔力池裡催生出的一枚一開始隻有巴掌大小的火種、灼灼淩躍間，像躍出海平面的朝陽般驟然綻放出萬丈光芒，且像受風膨脹的船帆般越變越大。
戰鬥時從不說廢話的大火龍輕車熟路地先發製龍，像是最窮凶極惡的強盜一樣，直接將這附近遊蕩的所有火元素都掠奪得乾乾淨淨、保證讓同為火屬性的博寧連半點火元素都無法聚集。
就算反應過來了，在實力的絕對壓製下，博寧也隻能憋屈地成為啞炮。
隨著飛速灌注的魔力不斷膨脹的火球，再凝實為樸實無華、但殺傷力絕對能讓所有龍族都頭皮發麻的奪目巨煙——這一切隻花了短短的一瞬。
弗雷姆毫不猶豫地再次輕振闊翼。
哪怕相隔了一段不短的距離，西爾仿佛也能感覺到那枚殺氣凜凜的火球上傳遞來的恐怖熱度，和足夠另所有擁有智力的生物都心驚肉跳的殺意。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枚大火球在少許風魔法的催送下，像一枚毀天滅地的恐怖炮彈，筆直而迅疾地朝還沒有意識到危險近在眼前的博寧衝去。
——背對著他們的那頭火龍，不出意外地被命中了。
西爾一向非常相信弗雷姆那登峰造極的控製力。尤其在見到火球隻精準地命中了皮糙肉厚的龍軀、而半點沒碰到龍爪下的鐵籠時，就知道弗雷姆的心情隻能稱得上是“普通不快”的程度。
倒是看到慌亂和恐懼的對方渾身因劇痛而抽搐、被火球點著的全身不受控製地開始朝著海面螺旋狀下栽，完全顧不上爪子之前抓著的鐵籠時，他不假思索地出手了。
“噗通。”
一聲重物墜水的悶響後，白花花的海浪飛濺，原本還算平靜的海面瞬間波濤起伏。
西爾及時催動了風，把那隻籠子吊在了半空中，才讓裡面被困的四個人類逃脫了死於高墜或水淹的悲慘命運。
而在察覺到他的意圖後，與西爾越來越有默契的弗雷姆就很自然地接手了這份比較累的工作，把原本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的鐵籠拉了過來，貼心地放在了西爾面前的細軟沙灘上。
籠子裡關著的人類、包括中途醒來過的卡普頓在內，早就在剛才那股澎湃魔力的劇烈衝擊下，重度昏死過去了。
在場的兩頭龍，暫時誰也沒有功夫去管他們。
“對不起，我來晚了。”
弗雷姆一邊上下打量著看起來是連一枚鱗片都沒有擦傷的西爾，一邊不放心地問：“你還好嗎？”
第一次經曆英雄救美這種事，西爾一方面覺得感動，另一方面又覺得微妙。
……可能是因為他不但親身經曆了，還成了被救的“美”這一方吧。
但不得不說，一擊必殺的弗雷姆，真的是在魄力十足的同時，又充滿了令人屏息的魅力。
西爾微赧地說服自己：其實他也不需要感覺不好意思，畢竟‘慕強’這點，不光是龍的，也同樣是人的本能。
在壓下剛剛難以自抑的澎湃心潮後，西爾深吸口氣，笑著回答：“我——”
他剛要回答，就被一連串由遠至近、奶聲奶氣的幼崽叫聲給打斷了。
兩頭龍同時側過頭，向叫聲的方向看去。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被難得露出嚴厲一面的西爾爸爸要求，於是老老實實地在裡面躲了很久的泡泡，在聽到剛剛那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後，就忍不住偷偷露頭張望了。
當他看到小金龍爸爸明明有些害怕、還是拚命擋在山洞面前時，他真的好害怕，害怕心愛的爸爸會受傷。
偉大的龍神呀。
幼崽忍著恐懼的眼淚，懵裡懵懂地祈禱著：希望快派弗雷姆叔叔回來幫幫爸爸吧！快點，要快一點！
——於是，當真的在下一刻看到火焰巨龍那令他們安心無比的伶俐身形出現，水龍幼崽真的快開心瘋了。
如果這世界上有救星的存在，那他一定就像弗雷姆叔叔這樣高大帥氣，凶悍威猛！
雖然現在爸爸還沒說“安全了，泡泡可以出來了”一類的話，但弗雷姆叔叔在，就肯定是非常安全的！
“偉大的龍神回應了泡泡的祈禱！爸爸爸爸爸爸！”
聽著平時話癆的幼崽吧嗒吧嗒地飛速跑過來後，就跟壞掉的複讀機一樣一邊拚命喊著“爸爸爸爸”，一邊緊抱著自己不放、似乎這樣才能確認爸爸安然無恙……
西爾的心就軟得一塌糊塗。
“爸爸沒有事，泡泡不要擔心哦。”西爾趕緊抱起快哭唧唧的水龍寶寶，溫柔地親了親額頭，又親了親鼓鼓的龍角包：“爸爸和弗雷姆叔叔都會打走壞龍，不會讓壞龍有機會傷害我們可愛的泡泡的！你看，壞龍已經被弗雷姆叔叔打跑了！叔叔是不是很厲害？”
但是爸爸差點受傷了呀！
泡泡扁著嘴，隱約感覺到小金龍爸爸根本不把自己受傷當一回事，乾脆忍了下來。
他決定不跟爸爸說了，說了也沒用——要跟說了有用的龍說！
“泡泡也沒事吧。”
這才意識到自己漏掉了這隻龍崽，相當擅長亡羊補牢的火焰巨龍，便慢吞吞地問了句。
“泡泡沒事的，我一早就讓他躲在裡面，一直沒有露頭過。”已經反複確認過泡泡的身體狀態良好，西爾立即回答了他的問題，隻是神色有些不自知的憂鬱：“……但肯定嚇到了。”
“我一點都不害怕！”小水龍卻神氣活現地挺起胸，在他身上一點都看不出險些遭遇一場危機的陰影，甚至手舞足蹈起來：“要是他敢對著爸爸噴火——嘩啦，我就要噴水把它澆滅！我才不怕火龍……唔，除了弗雷姆叔叔！”
他心虛地瞟了瞟面無表情的弗雷姆，趕緊補了一句。
西爾險些被他活靈活現的表演給當場逗笑了，但出於淳淳父愛，他還是維持住了認真的表情，仿佛真的信了：“哇，原來我的泡泡居然這麼勇敢呀，真的太棒了。”
他又忍不住親了親胖嘟嘟的龍崽，艱難地忍住了笑意：“那等泡泡再長大一點，就把驅逐壞龍的事交給你了，好不好啊？”
“泡泡要保護爸爸！”泡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說完這句，他又瞄了瞄面無表情的火焰巨龍，勉為其難地加了句：“……也保護弗雷姆叔叔。”
火焰巨龍淡淡地看著他，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不需要。你隻要保護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的西爾爸爸，我會保護。”
水龍寶寶聽得一呆，然後本來臉頰都被一下氣得鼓了起來。
反駁不了，他好氣呀！
西爾：“……”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覺得忽然跟幼崽較真、難得流露出幼稚的弗雷姆可愛，還是該委婉地說說對方，讓好友不要隨便打擊泡泡的一片孝心。
被泡泡打過岔後，弗雷姆卻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問題：“你還好嗎，西爾。”
“你那麼及時地趕了回來幫了我，我當然一點事都沒有。”受到好友的關心，西爾心裡暖洋洋的，赧然地笑了笑：“不然我都以為要跟他拚命了。”拖延時間也好，兩敗俱傷也好，總之是不會讓對方有機會傷害到泡泡和龍蛋們的。
弗雷姆卻歪了歪頭，用指出事實的語氣說：“不，你不好。”
泡泡也嚴肅地搖了搖頭，強調：“西爾爸爸，明明就也很害怕！”
西爾眨眨眼，訕訕地說：“我真的……”
弗雷姆難得打斷了他，示意他看向自己身上：“你的鱗片，到現在還是這樣。”
西爾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看去，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幾乎所有鱗片真的就像弗雷姆說的那樣，不是平時放鬆時的順滑貼服，而是微微上揚、完全張開了鋒銳的邊角。
鱗片下沿著血液流淌的魔力氣息也無比濃重，就如同隨時要噴發的火山岩漿。
要不是弗雷姆指出來，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是一直處於這麼緊繃慌張的狀態。
西爾張了張嘴，對著這兩頭一大一小、但同樣是擔心著自己的龍，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嗯，”雖然示弱這件事一直讓他感覺非常不自在，也最討厭麻煩其他人，但他最後還是乾巴巴地承認了：“我當時，可能是有點害怕。”
泡泡的眼眶一下就變得濕漉漉的了。
畢竟是水係的龍，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要想讓圓溜溜的葡萄眼變成泫然欲泣的模樣，那實在是太簡單了。
就算是演技一般的假哭，一向幾乎是溺愛著幼崽的傻瓜爸爸根本就不可能看出來——或者說在看出來之前，就已經被幼崽給弄得慌了手腳。
“西爾爸爸當時真的很危險！”在西爾慌張的注視下，剛還神氣活現的泡泡忽然就張開粉嫩嫩的大嘴：“嗚哇嗚哇”地乾嚎了起來：“那頭壞龍，好凶！要欺負西爾爸爸，想咬死泡泡！要踩壞我們的家！要吃掉所有的魔鑽！西爾爸爸明明很害怕，還要保護泡泡！”
自從弗雷姆回來後，意識到自己跟爸爸重新找到了大靠山、徹底放鬆下來的水龍幼崽，假哭歸假哭，該告的狀卻一句沒少。
甚至還無師自通了加油添醋、誇大其詞……以及無中生有，把那頭嚇到他的火龍從一分可惡，變成了一百分的可恨。
西爾呆呆地在一邊看著泡泡的精彩表演。
要不是他剛剛一直在場，全程聽話地躲在山洞裡消磨時間的泡泡魔鑽也沒少吃、空的魔鑽地上已經堆了一小堆的話，光聽著幼崽這聲淚俱下、委委屈屈的描述，他都快要懷疑自己的記憶了。
不。
西爾緩緩地側過頭，有些心驚肉跳地看向沉默的弗雷姆。
現在的關鍵不是他信不信，而是弗雷姆信不信……
幾乎是泡泡每說一句，西爾能清晰地看著弗雷姆的龍鱗上流竄的火紅熾焰就往上小竄一截。
“泡泡說得太誇張了，我真的沒有害怕。”
弗雷姆看過來後，西爾下意識地就想解釋，但在他剛剛親口承認過的內容面前，這後來的否認就難免顯得蒼白無力了。
西爾也後知後覺了這點。
……至少沒有委屈巴巴的泡泡表現出來的那麼真。
在弗雷姆毫無波瀾、卻莫名充滿不信的注視下，他隻好硬生生地改口：“好吧，我承認，當時是有一點害怕，但我是不怕跟他拚命的。火係龍我對付過，布雷茲當初就敗在我手下了，更何況還有你在呢，我知道你在附近。加上你最後及時趕到了，我完全沒有受傷——”
泡泡迅速插話：“他一直盯著爸爸看！就像那些總在外面晃來晃去偷看爸爸的怪叔叔！特彆討厭！”
這也不算說謊。
在躲在金色洞穴裡的泡泡看來，一直癡迷地盯著他們這個方向看的博寧，就是在看他的漂亮爸爸！
看著迅速低頭看向泡泡、並且渾身的怒焰明顯又往上升了一截的弗雷姆……西爾麻木地張了張嘴，又閉上。
本來就不善言辭的他，不得不暫時宣告放棄。
他根本說不過泡泡！
頂著西爾爸爸幽怨的眼神，泡泡一點都沒有發揮失誤，直到他說得口乾舌燥、嗓子眼快冒煙了，才終於把自己和西爾爸爸受的驚嚇給哭訴完了。
而全程都做了耐心聽眾的弗雷姆，渾身已經是滿溢出殺氣騰騰的火元素、晉身為足夠讓所有龍聞之色變的地獄業火了。
泡泡剛意猶未儘地閉上了嘴，怒不可遏的另一位家長就如火箭般直接衝進了海裡，朝之前的火龍倒頭栽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冒泡的方向直追。
考慮到弗雷姆以前的作風，西爾閉了閉眼，根本不願意細想對方的下場。
他露出了一言難儘的神色，提溜起了這隻眼神清澈無辜的崽子，無可奈何地評價：“你根本不是水係，而是屬油的吧。”
——尤其擅長火上澆油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