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龍族天馬行空的腦回路相媲美的, 無疑是他們隨心所欲時爆發出來的強大行動力。
今年將滿二千九百歲,即使在同族裡也稱得上是高齡的這頭火龍名叫博寧,是族群裡出了名的不喜歡在龍島上呆著、過去的日子裡至少有五分之四都以人類的身份生活在外面大陸上的“怪胎”, 也是個徹頭徹尾的獨行俠。
跟同樣隻獨來獨往的弗雷姆不同的是,他的實力和資質在同族中隻能算是中等偏下, 在早年爭奪伴侶時也毫無優勢, 常常灰溜溜地負傷落敗。
在外面大陸可就不一樣了。
當博寧意識到, 哪怕是最弱小的從龍也稱得上是鶴立雞群的存在、更何況是不管怎樣也是頭不折不扣的純血龍的自己後, 他就很少再回龍島久住了——與多數龍族不樂意與弱者為伍,也懶得遮掩自己身份的粗魯直接不同, 他是完全不介意隱藏真實種族和改頭換面、以便更好地達到自己的目的的。
非但如此,他還無師自通了一些人情世故,並完全不介意認真學些在龍島上根本用不上的瑣碎知識。
在博寧的不懈努力下, 近千年後, 他終於充分掌握了將近二十種不同種族的語言,而不是簡單粗暴地借助語言魔法來轉譯。
外表上也同樣:他能輕鬆做出完美無缺的偽裝,以同族的身份,與人族等智慧物種進行毫無障礙的普通交流、共同生活以及親密交往。
他要是遇到了喜愛的對象,甚至願意通過易容魔法模擬出老態來多陪伴對方一段時間門,等實在膩了,就拋下一切, 換個樣貌和身份去其他地方重新開始。
當情況反過來時,當然也一樣。
博寧當然也保持了小部分龍族的特性:比如睚眥必較。
——比如這次。
被此時此刻的他的龍爪勾住、毫不客氣地關在用龍語魔法重重加固和上鎖過的鐵籠裡, 還故意讓高速飛行下刮起的寒冷厲風無情拍擊到神誌不清的,就是剛以某位普通冒險者的身份準備進入魔獸森林裡活動、搜集開啟新身份所需要的資金時,所遇到的最新報複對象。
一位才剛剛成年的公國王子,及與他通行的魔法師和騎士們。
幾乎稱得上嬌生慣養的年輕王子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 隻帶著寥寥幾位護衛騎士就來到了北大陸公認最危險的那片魔獸森林區域。
他顯然是第一次出遠門,為了避開擔心他的父王派來追回他的人手,出發得非常倉促,連小隊裡必備的魔法師都隻是臨時從魔塔借來的中級魔法師,根本沒有機會進行磨合。
在艱難抵達位於森林邊界的某座小鎮上後,卻不幸被連夜下起的暴雨引發的洪流截斷了去路,而被迫停留了下來。
為了打發急躁等待時顯得越發漫長的時間門,這位王子便在騎士們的建議下前往冒險者公會散心。
天真懵懂的小王子,已經逐漸意識到靠一支臨時組建的隊伍進魔獸森林冒險,是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困難得多的事情了——尤其是在親眼目睹了好些冒險者公會榜上有名的隊伍出來時全部覆沒,隻剩下極個彆缺胳膊斷腿的幸存者後,他就感到心下凜然。
出於焦躁和挫敗的心情,當他見到了一位相貌個頭和裝束都不起眼、卻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揭下了好幾個高級狩獵和采集任務的獨行冒險者後,就忍不住開口:“我勸你還是放棄的好,彆為了貪一些金幣的賞錢,就連自己的命都丟了……至少先看看周圍人的樣子吧!”
侍立在一邊的騎士們抬了抬眼,並沒有太在意那個冒險者,也知道這個心地其實十分善良的小王子說得不好聽、但其實隻是不忍心看對方去送死而已。
對方當時也沒有反駁他們。
但當那人無聲地轉過身後,他們清楚地看到他被鬥篷遮住了大半張臉,並見到嘴角彎成一個似笑非笑、充斥著不屑的弧度。
“當有人執意要奔赴冥府時,可真是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這讓年輕氣盛的小王子更加不快,又忍不住多諷刺了一句。
見到對方依然沒有什麼反應、隻靜靜離開了接任務的大廳後,他也就意興闌珊地把這件事忘了,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將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當他帶著隊員們離開這魚龍混雜的地方,剛一出門,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博寧當然不光是為了強擄和折磨他們,才會一路把鐵籠帶到龍島。
而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有足足有超過五個世紀沒回去過龍島了,是時候回去一趟了。
在準備出發去魔獸森林、辛辛苦苦地搜集人類大陸通用的金錢資源,離開現在讓他越來越厭煩的巨獸人妻子開啟新的生活前,他依稀記起自己好像還有些寶石藏品,藏在原先巢穴附近的地底下裡。
要是能找出來的話,對付他的需要就綽綽有餘了……當然,這前提是沒有被其他無恥的龍發現,並且霸占下來。
一路上愜意地規劃著新身份的設定,偶爾想象著這幾個膽敢藐視他的愚蠢人類醒來後驚聲尖叫的樣子,博寧連這漫長的歸途都不感到枯燥了。
隨著龍島的輪廓在視線裡越來越清晰,同時感受到那愈發濃鬱的同族的魔力氣息,博寧的心神也徹底鬆懈了下來。
這麼久沒回來,龍島還是無趣的老樣子啊。
同族們也是,明明有著那麼強橫的實力,卻甘心一直待在一座孤島上,對五彩繽紛的外界毫無興趣……真是難以理解。
博寧隱約帶著優越感地感歎著。
他在龍島呆的時間門並不多,實力又非常普通,以至於在龍島的時候,根本沒有遇到交好的對象。
比起在同族裡高不成低不就地找伴侶,屢屢被青睞的母龍拒絕的他,很快就變得更樂忠於追逐其他種族的雌性。
由於龍族血脈的強大,很難有其他種族的母體能供應誕下後代時所需要給與的能量——大多數懷上博寧的孩子的雌性,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一頭偽裝了外貌的純血的元素龍,還沒來得及體會懷上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就稀裡糊塗地被吸乾生命力、不明不白地帶著胎兒死去。
博寧通常會稍微傷心一陣時間門,就很快進入新的生活,追逐新的配偶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即使能誕下孩子的概率很低,大多以血脈力量比較強大的異種族為主,但博寧依然陸陸續續地留下了大約四五十名混血後代。
不過混血就是混血。
博寧漠然想,在壽命和魔力天賦上彆說是跟純血的元素龍比了,連從龍都遠遠不如,卑賤又脆弱,並沒有任何價值。
他隱約能感應到,他的後代中到現在還存活著的,最多也就隻有三位,而且他們大抵不知道自己早已拋棄母親消失的父親是一位龍族。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後,準備像前幾次那樣,從最不惹龍注目的嘩嘩山這一帶登陸的博寧,視野裡忽然金光一閃。
是什麼東西晃到了他的眼睛?
博寧錯愕地眨了下眼,定睛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的嘴巴就忍不住緩緩地,緩緩地張大了……
“龍神在上啊!”
極致的錯愕下,他連抓著鐵籠的龍爪都差點一鬆,飛翔的身姿也古怪地停滯了一霎。
“那是什麼東西!”
剛剛還感歎‘龍島上依然枯燥乏味,一成不變’的高齡火龍,後知後覺到一整座小山峰都變成了熠熠生輝的金山,整條龍都傻住了!
由於太久沒回過龍島老家、相關八卦知識嚴重脫節,以至於根本不知道傳說中的黃金巨龍已經在十幾年前橫空出世的博寧,這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到底是哪頭龍那麼大手筆,收集到那麼多那麼多的黃金,竟然恐怖到能堆成一座山的程度?!
就算是在物資豐富到不可思議的龍島上,要搜集到一座山峰那麼高的黃金的程度,也可能要耗掉整座島嶼上的大半黃金礦了!
光想想就讓他不寒而栗。
畢竟眾所周知的是,現有的珍貴礦藏,早被那些實力最強勁的龍給霸占,在極少數勢均力敵的對手間門瓜分了。
次一級的龍隻能在外圈築巢,盯著那些實力頂尖的同伴犯懶的機會偷偷挖一些。像他這樣隻能算實力第三梯隊的普通龍族,連那種能偶爾撿漏的不錯的位置都不可能混到。
博寧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座閃閃發光、仿佛有著無窮無儘的魅力的金山,情不自禁地越看越入迷,揮動翅膀的速度也不知不覺地變得越來越慢。
噢,這可不能怪他。
畢竟,在這座龍島上,除了弗雷姆那個隻癡迷戰鬥、其他所有事情都漠不關心的奇葩,又哪有本性不貪婪的龍族呢?
博寧不願意承認的是——他之前常常引以為傲的克製和不感興趣,很多時候,僅僅是能力不足下的彆無選擇和自我安慰而已。
……等等,弗雷姆?
被這座堪稱雄偉的金色山峰驚豔到,腦子從剛剛開始就不怎麼清醒的博寧,終於被這個讓所有龍都聞聲色變的名字弄得一激靈,稍微冷靜下來了。
他混混沌沌的腦海裡,忽然尖銳地傳來了前所未有地強烈的預警信號。
顯而易見的,在他的認知裡,有資本去堆砌這麼一座能把龍族愛炫耀和占有的天性發揮到極致的金山的,還真隻有弗雷姆。
那個該死的、運氣好得過了頭的年輕小子,擁有能在龍島上橫行霸道的無敵實力的混賬……
意識到這點後,博寧一身冷汗都下來了。
姑且不說弗雷姆怎麼忽然一反常態地跑嘩嘩山來築巢了,關鍵是,這要是真的話,那他自以為安全的從嘩嘩山著地的老路線,不就變成一下撞進弗雷姆的新巢的找死蠢行了嗎?
——那座巍峨的金色山峰實在太醒目了,導致被它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火龍一時間門根本沒發現離他更近一些、已經站到了海岸上的,還有一個小上很多的金色閃光點。
不能再接近了!
博寧悚然地想。
要說龍島上的所有龍……不,生命體最不想做的事,那毫無疑問是闖進脾氣暴戾的弗雷姆的領地。
在潛意識的瘋狂預警下,部分鱗片已經呈老化後的褐紅色的龍,幾乎是火急火燎地停下了朝前飛的舉動。
而在他強行中斷的去勢下,巨大的慣性把鐵籠裡的那四個人狠狠地朝前甩。
撞上鐵籠的劇痛,並且罡風也在這時戛然而止……下一刻,一路上都昏迷不醒的四個人裡,終於有一位被活活痛醒來了。
“該死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先醒來的,是王子身邊的騎士裡等級最高、實力最強的護衛小隊長卡普頓。
一睜眼就是白晝下亮到刺眼的碧海藍天,混著疼痛和光敏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被雪白迷霧籠罩的遠處群峰更加縹緲神秘,在綿密雲群裡探出頭來的山峰就像海面上的碧濤,層巒起伏。
記憶還停留在踏出冒險者公會的那一刻,看清眼前的世界時,他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們這是在那裡?
除了這座神秘的龐大島嶼外,周圍隻有空曠到讓喜歡群居的人類不安的無邊大海,以及困著他們的這座冰冷鐵籠。
鐵籠?
他的思路斷斷續續的,太陽穴鼓鼓的,裡面能感覺到擴張的血管裡傳來的搏動一跳一跳,傷口處汨汨流出的血水把他半側脖頸都弄得濕漉漉的,衣服更是毫無體面可言。
卻帶來了他唯一熟悉的鐵鏽味。
他卻顧不得注意這些了。
這座令他光遠遠看著就能感到恐怖的威壓,胸口不斷傳來窒息般的疼痛,本能在瘋狂警告他‘立刻遠離’的島……難道會是……
“龍島。”
幼時母親為自己當童話念過的冒險者的故事,自從長大後就隻把那些當做是幻想著出名的某些平民探險家編造出來的胡言亂語的、關於龍島的隻言片語,這時逐漸在腦海裡浮現。
那把他們捉來的,是龍嗎?
遲鈍地想到這裡後,卡普頓不由得抬起頭,但隻看到了鐵籠的實頂。
往下看,是鐵籠的實底……隻有往後稍微側了側身,才能看到密密麻麻地覆蓋著一枚枚褐紅色鱗片龐大軀體的一小部分。
居然真的是龍啊。
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後,卡普頓苦笑一聲,徹底陷入了絕望。
——那這一定是他所能讀到的童話裡,擁有最恐怖結局的一個。
與受喜歡珠光寶氣的龍族本能影響、第一時間門隻把所有關注力都放在那座金山上的博寧不同,疼痛與震驚、恐懼混雜的多重影響下,他的精神狀態已經趨於麻木,幾乎是另類的平靜的了。
視線在眼前這座仿佛是他兒時輕率揣測那位偉大探險家的鐵證、恐怕也即將成為他這才剛起步的一生的葬身之地的島上峰巒隨便掠過,就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驅使,落在了那淺色的沙灘……以及那小小的金點上。
“那,也是龍嗎?”
卡普頓慘然一笑,喃喃自語著。
沒想到他的死會這麼特殊,甚至是榮幸了:不是死於一頭龍的口中,而很可能是被兩頭龍生生分食。
與此同時,在沙灘上嚴陣以待的西爾,很快就察覺到了對方忽然停止了接近、並詭異滯空的舉動。
是在觀察敵情、判斷彼此實力再決定是不是要下手嗎?
知道自己亞成年的身份足夠讓成年龍產生輕視,也是他最大勝算的來源……第一次遇到這麼謹慎的對手,反而讓西爾感覺略微不安。
但地盤是無論如何不能讓的。
西爾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心裡打定主意,隻要對方再接近一步,他就直接展翼疾飛過去,爭取先發製龍。
畢竟在他身後的,是需要他保護的龍蛋,是他辛辛苦苦、親手打造的家園,從來就不存在逃跑的選項。
不論是輸是贏,也不論弗雷姆是不是會出現,他都是一步也不能退,一步也不能讓的。
不過對方久久遲滯不前,他在疑惑和煩躁之餘,索性聚精會神地打量起了這位不速之客。
看著看著,西爾的注意力就被鐵籠裡那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熟悉的輪廓給吸引了。
能隱約看到在動,他想,大概還活著。
是什麼品種珍奇的魔獸嗎?
西爾不感興趣地想著。
雙方的距離實在太遠了,就算是龍族那卓越的視力,也很難看清楚。
等等。
艱難地辨認出大致樣子後,西爾微訝地睜大了眼。
被關在籠子裡的……竟然是人類?
怎麼會是人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