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一切, 與昭昭當年所做的預知夢終於重疊了起來。
那些她在夢中看到的畫面,和當時未曾看到的隱秘,一同構築成了原本將會發生的未來。
昭昭看著曾經屹立於昆吾之巔的天下共主, 漸漸變成了修界人人諱莫如深的魔頭。
種在他身體裡的靈蠱, 令他的神智無法時刻保持清醒。
他屠了靈山太多無辜的生命, 沒有人相信他對靈山的指控,靈山幸存的巫者被保護起來, 七大宗門幾經猶豫,最終下達了追殺前任道君的命令。
他唯一的容身之處, 隻剩下曾經在他手中吃儘苦頭的鬼界與魔界。
曾經不染纖塵的神仙人物, 聲名狼藉, 飛升無望, 無數仇家找上門來,要他血債血償。
昭昭跟在他身後, 看他雪白的衣袍沾滿了泥土, 看那些蜂擁而上的猙獰怪物將他踹倒在地。
他的指骨被踩斷, 手筋腳筋被挑斷,有一段時間門,連自己的身份和名字都忘卻。
他存活在世的理由是什麼呢?
重振昆吾, 保護修界,問道修仙,一心飛升。
這不是他所求的, 隻是他作為一個空蕩蕩的容器, 被填充的東西。
他想要什麼呢?
混混沌沌的腦子不常能冷靜思考,他在魔界與鬼界之間門踽踽獨行,除了一把劍之外,一無所有。
身上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俯身在溪畔飲水時,有時會認不出水中映出的人是誰。
直到有一天,他在魔界遇見了一個凡人。
凡人長相平凡,毫無修為,膽小怯懦,之所以還沒被魔界的魔族吃掉,皆因他身上有魔女的心頭血保護。
“我的妻子不見了,你能幫幫我嗎?”
凡人雙手遞上那些對他而言沒有絲毫用處的金銀珠寶,他本該視若無睹,卻不知被哪個字眼觸動,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據他所說,他的妻子是魔界大夜彌天宮裡的聖女。
所謂的聖女不過是虛名,是給真正尊貴的聖子繁衍後代、增強魔族實力的工具。
在世間門遊蕩的他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暫時的錨點。
朝著大夜彌天宮前進的日子裡,他開始重新修煉,殘破不堪的身體逐漸修複,有人試圖強闖大夜彌天宮的消息傳開,魔界漸漸有了他的名聲。
一直跟隨著他的凡人用仰慕的目光望著他問:
“與恩公同行這麼久,還不知道恩公的姓名呢。”
他想了很久,久到那凡人都以為他正在現編一個名字。
“謝蘭殊。”他喃喃自語般出聲,“我叫……謝蘭殊。”
旁觀著這一切的昭昭眼眸似湖水輕漾,閃爍著細碎微光。
兩人不久後便行至大夜彌天宮,魔界這才發現,準備強闖魔宮的不是旁人,正是曾經身為道君,如今癲狂入魔的天樞道君。
以謝蘭殊之名行走世間門的他,似乎突然領悟了世間門至高的劍術。
碎裂的劍心逐漸凝聚,一念劍與劍主心念合一,無堅不摧,魔宮被打得猝不及防,他如入無人之境般拿下了魔宮。
他斬殺了如今掌權的魔將,將傀儡聖子從萬魔窟中撈出來,解散了那些聖女。
此後,整個魔宮都儘在他的掌控之下。
見到凡人與他的妻子重逢的那一日,他站在魔宮之巔,一語不發地看了許久。
後來,他賜下無數珍寶,為兩人操辦了一場隆重的婚宴,那凡人也一舉成為大夜彌天宮中一人之下的魔官,與他身為魔將的妻子一同為謝蘭殊效力。
消息很快傳回修界,舉世嘩然。
誰能想到,曾經鎮守邊界,斬殺了無數妖鬼邪魔的道君,竟然有朝一日會徹底投敵叛變。
再也沒有人稱呼他為道君。
所有人都視他為修界之恥。
又過了一百年,鬼界也在謝蘭殊鬼神般可怖的劍法下被踏平,妖界聽聞謝蘭殊成為兩界之主的消息之後整日惶然,生怕他順手也將妖界一統。
但他並沒有。
因為想要進攻修界,鬼界與魔界的力量加起來便足夠了。
“……你一定要進攻修界?為什麼?你以前不是那裡的道君嗎?修界就沒有你的親人朋友嗎?”
向修界宣戰的當夜,鮮少與他交流的魔族聖子找上了他。
燭火下,身披黑狐裘的銀發青年凝望著對方的雙眼,窺探的眼神似能剖開人心。
“那裡有你的親人朋友嗎?”
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抿了抿唇。
謝蘭殊溫聲道:“是靈山那個叫曜靈的女修嗎?”
魔族聖子霍然抬起頭。
這個人什麼都知道。
曜靈曾潛入魔界,試圖暗殺謝蘭殊,是他暗中替她隱瞞,還將不少魔族鬼族的機密泄露給她,隻希望她能在謝蘭殊的手底下活下來。
而謝蘭殊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並沒有阻攔。
為什麼?
“你不惜冒著被我殺死的風險也要保護她,她也給你帶了你們小時候最愛吃的糖葫蘆,你們還逛過鬼市,一起度過魔族的乞巧節——容與,你喜歡她嗎?”
謝蘭殊甚至知道,他給自己取的名字叫容與。
少年呼吸急促,指節微微收攏,縱然曜靈如今已經回到了修界,但他知道,隻要謝蘭殊想,如今的他是可以殺掉曜靈的。
“真羨慕你們啊……”
溫潤如三月春風的嗓音在夜色中悠悠飄散,無處安放。
“若我的妻子還在世,我應該也會買一隻漂亮的簪子,插在她的鬢發間門。”
他偶爾會提起他的妻子。
容與並不知道他的亡妻是誰,隻是想,會嫁給這麼有病的一個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倒黴蛋。
直到鬼界魔界與修界開戰,謝蘭殊也再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這一戰打得前所未有的慘烈,修界實力原本遠勝於這兩界,奈何曾經的道君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他太清楚修界何處薄弱,也太清楚他們會將靈山巫者藏在何處。
所以他的目標一開始就很明確。
昆吾仙境。
曾受他庇護千年,也曾供養他長大的地方。
他以最小的傷亡路線突破重圍,劍指昆吾,隻要他們交出靈山巫者,鬼界魔界的人會立刻撤出修界,永不打擾。
慕靈和宗斐領著無數弟子烏泱泱跪下,祈求他能夠收手。
昆吾的眾位長老,則厲聲嗬斥他為昆吾抹黑,今日就要將他親手斬殺,以證昆吾之名。
箭已在弦上,一觸即發。
他一路走來,即便是為了剿滅靈山,也已經犯下無數罪孽,解釋再多,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
一念劍劍光紛亂如虹,蕩開密密麻麻跪倒在地的弟子,直逼藏在最後方的靈山巫鹹等人。
身後,魔族鬼族為他擋下昆吾長老的聯手阻攔。
身前,劍光劈開晦暗天色,瞬間門斬落靈山十巫的人頭。
但下一秒,明亮如晝的清冽劍光便逼至他眼前,謝蘭殊認出了這雙眼。
“今日我便殺了你,報我滅門之仇!!”
少女眼眸中噙著眼淚,每個字眼都咬得極為用力。
兩人交手的那一瞬,他便知道,眼前的少女與他一樣,是千年一遇的天才。
她的確是有可能殺掉他的人。
更何況——
那位魔族聖子正匆匆趕來,他知道,對方絕不是來幫自己的。
……也該是時候了。
他的劍光越來越急,殺意越來越強,劍勢劈山斷海而來,即便曜靈再天才,如今也不過百歲,他若搏命一擊,兩人生死難料。
好在容與及時趕來,替她抗住了最凜冽的一擊,曜靈抓住了他一瞬的破綻,彙聚全身靈力,朝他面門刺去——
冷若琉璃的瞳孔中,倒映出女修明豔卻堅毅的一張臉。
明明上一次見,還隻是一個看上去風吹就倒的小姑娘呢,沒想到一眨眼,就變得如此厲害。
……如果當初,她沒有被留在雲夢澤,而是與他一道前往昆吾,一切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噗嗤一聲。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曾經的天樞道君,如今統領兩界的魔頭,被一個不過百餘歲的小女仙一劍誅殺。
那過於純粹的靈力順著劍身灌注進他的身體,令他神魂碎裂於天地之間門,就連身軀也化作了齏粉,屍骨無存。
靈山的秘密隨著靈山十巫的死去而被掩埋,被困在陣法中的那四名大能的魂魄也仍然不得解脫。
昭昭朦朦朧朧意識到,這便是他們讓昭昭夢見未來的初衷。
不僅要除掉靈山巫者,還要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讓無辜之人不必慘死,還要令不得解脫的魂魄往生。
地下靜默良久,很快傳來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原本張狂著想要屠山的鬼族魔族失去將領,頓時潰敗四散。
在這嘈雜的天地之間門,成為救世英雄的女修有些反應不及的愣在原地,被旁邊的魔族聖子擔憂地緊緊抱住。
“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喃喃道,“隻是,那魔頭臨死前,好像說了些什麼。”
容與抿了抿唇,內心有些複雜。
雖然這個人將他作為傀儡操控了這麼多年,但如果沒有他,自己恐怕還會在萬魔窟中受儘折磨。
“是說終於可以見到他的妻子了?”
曜靈搖了搖頭。
“不是。”
“他說——‘她如果也能修仙的話,說不定也和你一樣有天賦’,這個‘她’,指的是誰呢?”
曜靈心中疑惑,但也並沒有疑惑太久。
修界百廢待興,剩下的魔族和鬼族還未掃儘,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聽懂了這句話的昭昭看著他消失的地方,毫無征兆地落下一滴眼淚。
過了這麼這麼多年。
原來,她依然想聽到他的一句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