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紅綢點綴著已經許多年沒有喜事的謝府。
前來觀禮道賀的賓客往來不絕, 侍女仆役忙碌地穿行於宅院中,堂前迎客的謝家夫妻紅光滿面,人人都羨豔他們家的大小姐攀上了一門極好的親事。
昭昭看著天樞道君隨意掐了個決,要瞞過這些凡人的雙眼, 隻需要簡單的障眼法即可。
“……這位公子, 可有請帖?”
他垂眸看向門口的喜娘,昭昭記得他, 當年她與謝蘭殊成婚時, 也是這位喜娘。
天樞道君沉默了一會兒, 取出一顆剔透寶珠交給她。
“路過此處, 忽記起與謝家有緣, 聞謝家小姐成婚,隨禮相賀。”
喜娘捧著那一大顆泛著瑩瑩光華的寶珠,驚得眼睛都快掉出來了。
能隨這樣的禮, 請帖倒是不重要了, 她連忙讓人將這位財神爺迎了進去, 安排在一處落座。
四周有低低的議論聲傳來。
“聽說謝家這位大小姐是二婚啊, 那怎麼還能嫁給頭婚的新科進士呢?”
“謝家有錢啊!前些年不知從那兒發了一大筆橫財,原本隻是雲夢澤的第一富, 經營幾年,如今都快成天下第一富了!”
“那這位新科進士娶謝家小姐, 就是圖錢的?”
“自然是, 聽說他好像還有一房外室……隻是聽說, 做不得數, 諸位聽聽便罷……”
手中茶盞被捏碎成齏粉,旁邊的人似聽到什麼動靜,他一語不發地將手藏於寬袖之下。
“新娘出閣——”
喜娘喜氣洋洋的聲音傳來, 壓過了那些流言蜚語。
他看向新娘走來的方向。
如果她是被逼迫嫁人的,如果她露出哪怕一絲絲的委屈痛苦,哪怕違背自己的原則,擅自擾亂人間界的因果,他也要帶她離開這裡。
然而——
穿著紅火嫁衣的新娘從他身旁經過,被風吹起的蓋頭下,是一張笑意盈盈的明麗容顏。
她在笑。
她是……心甘情願的。
被這一抹笑意晃神的他想要伸手抓住什麼,但在風中揚起又落下的披帛從他指尖劃過,他什麼也沒能抓住。
昭昭默然看著這一幕,心中忍不住想:
真的嗎?
假如她沒有去過昆吾仙境,沒有見過真正的謝蘭殊,隻看過那一封和離書,還有搖光君的三言兩語,以她的性格,真的會甘心放下過去,嫁給彆人嗎?
昭昭望著那個自己,送她出門的謝家夫妻面上含笑,眼中卻蓄滿淚水。
嬸嬸道:“我的囡囡,不要再被困住了,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吧。”
昭昭眸光微動。
她想她已經猜到了自己的想法。
新娘起轎,迎親的新郎年紀與新娘相仿,滿臉喜氣洋洋。
兩側酒樓上有許多昭昭的舊識搖著扇子看熱鬨,有的羨豔她要做官家夫人了,也有的扁扁嘴,說這新郎比不上謝蘭殊一根頭發絲。
隻可惜,她的夫君不要她了。
吹著嗩呐的迎親隊伍沿街而過,是昭昭從沒有過的經曆。
那道雪衣身影如幽魂般跟在後面,失魂落魄地遊蕩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回昆吾嗎?
他長在昆吾,是昆吾買回去耗費千年鑄成的劍,他應該回那裡。
可雙腳卻並不聽從他的理智控製,他望著花轎的方向,想,就算他跟去又能做什麼呢?
她已經放下過去,要開開心心地嫁給彆人了。
就算他以謝蘭殊的身份出現,難道她就會放下這一切跟他走嗎?
就算走了,他又能帶她去何處?
他的腳步停在離拜堂的兩人不遠處。
一拜這天地眾神。
二拜這高堂父母。
三拜這郎情妾意。
禮成。
天樞道君就站在這裡,親眼看著當日被他丟下的妻子,如今改嫁他人。
洞房紅燭劈啪燃燒。
新郎挑開蓋頭,在看清新娘如春花始綻的嬌豔容色時訝然失語。
沒有人比天樞道君更明白新郎此刻的心情。
還要在看下去嗎?
還是不死心,期待她流露出哪怕分毫的不情願。
他看著少女朱唇微張,似想要說些什麼,然而響在耳畔的卻是身後昆吾弟子的高呼聲,和搖光君的歎息聲。
昆吾的人來帶他回去了。
昆吾修為最高的數十位弟子聯手結陣,如若天樞道君執意衝開陣法,這些他親手教導、親眼看著長大的弟子都會瞬間絕命。
即便賭上性命,他們也必須將道君帶回去。
搖光君看著雙目布滿血絲,被理智與情感拉扯得痛苦至極的道君,長歎一聲:
“何必呢,你與她的紅線已經斷開,此生再無緣做夫妻了。”
“回去吧天樞,莫要攪擾彆人的大喜日子。”
紅燭吹滅,室內歸於黑暗。
原本仍在負隅頑抗的道君驀然停下動作,眼中灼灼燃燒的情意忽而熄滅,餘下一片滾燙的灰燼。
跟隨他的腳步回昆吾之前,昭昭回頭看了一眼新婚洞房的方向,想起了方才所聞的對話。
——如我們之前說好的那樣,謝家助你平步青雲,你在朝中庇護謝家周全,養外室還是納妾我都不會管,今夜你就宿在妾室處吧。
——若我說,見到謝小姐的第一眼,我便改了念頭,願與謝小姐做一對真夫妻呢?
紅燭下,二十八歲的昭昭抬眸笑了笑。
——你有心上人,我也隻有一個夫君,遲早有一天,他會來接我離開。
她不知道,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了。
從雲夢澤離開後的天樞道君道心震動,修為倒退的事終於暴露,天璿君與其他長老大怒,趁探病時天璿君將他迷暈,請來了靈山巫女為他種下情蠱,忘卻前塵。
靈山巫女微微笑著應下,她心儀道君許久,其實也想能種下情蠱,讓他對自己情根深種。
隻可惜,為了靈山大業,她為他種下的是比情蠱凶險百倍的蠱毒。
天樞道君醒來後覺察到體內蠱蟲正在蠶食他的神智,從昆吾仙境再次出逃。
這一次他仍然逃到了雲夢澤,隻是他被蠱蟲蠶食,早已忘記了歲月流逝,直到他來到謝家,看不見一個熟悉的人,再到那位新科進士的府邸,也未能那日的新郎。
隻有府中的幾個披麻戴孝的孩子望著他道:
“你說的可是我祖母?祖母前日剛剛去世,你是來祭拜我祖母的嗎?”
冬日風霜嚴寒,飛絮似的大雪覆滿人間。
他在那一摞陰森森的木頭牌位中看到了昭昭的名字。
聽人說,她的丈夫早早去世,偌大家業皆由她一人掌管,她沒有子嗣,那些妾室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生下的孫子孫女也與她關係親近,孩子們在葬禮上哭成一片。
她錦衣玉食,兒孫繞膝,八十九歲時安詳地死在一個冬日的夜晚,沒有一絲痛苦。
作為一個凡人,就這樣過完了算是圓滿的一生。
然而,在這個算得上是喜喪的葬禮上,卻有一個無人認識的雪衣青年站在牌位前,臉色比雪色蒼白。
那雙冷若琉璃的眼眸中卻有血淚湧出,砸在冰冷地面。
-
看到此處,昭昭心中情緒複雜難言。
原來這就是她沒有預知夢時,本該度過的一生。
如今她雖然能夠修仙問道,成了一宗掌門,弟子無數,卻也經曆了離恨天的長階,琅嬛福地的生死一線,還有如今這生死未卜的狀況。
而原本的她,雖然到死也不知道謝蘭殊究竟是誰,卻堅信自己的夫君離開自己一定有原因,滿懷期待地度過了漫長歲月,最後無災無難地安詳老死。
昭昭說不上這兩種未來哪種更好。
但無論有沒有這個預知夢,她都相信自己,可以儘她所能的把這一生過得很好。
而天樞道君——
走出靈堂,走出雲夢澤,他的修為似乎恢複了幾分,之前一直未曾拔出的一念劍,也終於能再次聽命於他。
靈山派來的追兵趕來,要將他送回昆吾仙境,他神色順從,可一轉身,便將靈山派來的這些人殺得一乾二淨。
縱是如此,他心中的悲慟痛楚也沒有平息。
趕來製止他的人越來越多,有靈山,也有昆吾,還有其他聽說他入魔瘋癲的人,他們在看到他的第一時間,便知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天樞道君也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失控。
靈蠱不斷蠶食著他的腦髓,無時無刻都在他腦海中念叨著飛升、修煉、成仙之類的詞語。
他有時已經感覺自己成了隻會行走的軀殼,但有時,又會在混亂粘稠的思緒中尋到一張羞怯的笑靨。
——謝蘭殊,謝蘭殊。
——就算走到我們都垂垂老矣,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麼也不怕。
回過神來,整個靈山已經血流成河。
死掉的不隻是那些罪有應得巫者,還有對靈山陰謀一無所知的普通靈山子民。
他們被靈山巫鹹蠱惑,為了維護自己的族群而戰鬥,沒有人將真正的是非黑白揭開給他們看,就這麼可悲的死在了天樞道君的手底下。
他站在靈山之巔,沒有尋到靈山巫鹹和靈山巫女的屍首。
是逃跑了嗎?
鮮血將泥土浸泡成黑色,山間呼嘯而過的風聲中,飄來一個小姑娘哽咽無助的哭聲。
昭昭夢見過這一幕。
她順著天樞道君的視線看去,果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張臉。
是看上去十歲左右的曜靈。
她跪在一群巫者面前,那些身首異處的巫者已經無法拚湊成完整的身體,她的眼淚洶湧而出,抬頭望向天樞道君時,眼中彙聚了世間最可怖的憎恨。
“我一定會殺了你!!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為我的族人報仇!!!”
那清瘦修長的身影瞧了她一眼。
大雪紛紛揚揚,他仰頭望著天,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眼瞼之下,融化成一滴水珠,似眼淚般落下。
他輕笑著道:
“好,我等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