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的時候, 昭昭便明白,自己沒有死。
這個意識非常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雖然有意識不代表能活過來, 但她感受著自己被緊緊包裹的觸感,有微弱的生命力在黑暗中萌芽。
萌芽。
昭昭咀嚼著這個詞,感覺自己好像真的變成了一粒埋在土裡的種子。
漆黑的視野並不可怕,反而有種仿佛待在母親子宮內的溫暖與安定,意識漂浮著,恍若呼吸般微微張大又縮緊。
昭昭突然覺得,做個種子也挺好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會長成什麼模樣,又要在這黑暗中生長多久。
時間流逝變得無法估測, 但並不難捱, 她像是走了一條很長很遠的路,遠得看不見自己的來處, 而如今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
偶爾她也會突然想起雲麓仙府, 想起她的兩個徒弟和師尊。
還有那個已經不會再回來的夫君,以及到死也冷冰冰的道君。
隻是她好像實在太累,這些念頭如沸水上的泡泡一般, 偶爾翻滾幾下, 還沒等她仔細糾結思考一番,就偃旗息鼓地平息了。
在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平靜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昭昭終於在漫長的黑暗中, 看見了一絲光亮。
“蘇醒了啊。”
一個溫溫柔柔, 又似曾相識的女聲在耳畔響起。
昭昭的意識沉睡了太久,幾乎失去了與人對話和思考的能力,在瑩潤白光的包裹之下, 她呆呆地被對方牽引著,在一片純白的世界中行走。
“你……是誰?”
“不記得我了嗎?”那聲音笑了笑,“我們見過的,在琅嬛福地,那片招魂柳中,我教你的陣法還記得住嗎?”
塵封多年的記憶被緩緩開啟,畫面如潮水湧入。
“我想起來了。”
昭昭喃喃道:
“是你啊。”
在招魂柳的內部,也在天樞道君的幻夢中,她曾經聽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瘋子在哀嚎,其中唯一一個能與她正常溝通的,就是這個聲音。
“你到底是誰?”
她步伐不停,仍往前走,但這一次與上次不同,昭昭能看到她銀雪般的長發挽成一個高貴典雅的發式,身上穿著繡有流雲紋的青袍。
她的視線定在那上面的流雲紋樣上。
雲麓仙府與鐘離氏關係緊密,她認得,這是鐘離氏族中之物常有的紋樣。
“你是鐘離氏的人嗎?”
她回頭來,噙著笑意的側臉有些眼熟,讓昭昭驀然想起了一個人。
“謝謝你,鐘離氏托付在你的手中,我很放心。”
昭昭忽然想起她剛剛接受鐘離氏時,曾經聽說過的一件事。
——師尊可知鐘離氏的上任族長是誰嗎?
——那位入魔屠殺無數修士的族長,東華珠的上任主人,正是天樞道君的母親呢。
鐘離舜當時同她這麼說的時候,昭昭並沒有放在心上,隻是暗暗唏噓一番。
一位能做到族長之位的女子,本該前途大好,卻突然入魔,當真可惜。
昭昭試探著問:
“難道你是鐘離氏的上任族長,天樞道君的母親嗎?”
在昭昭灼灼的目光注視下,她點了點頭。
“我名鐘離蘭若,也是你口中的那位天樞道君的母親。”
“曆代東華珠之主死後,若飛升失敗,都會有一縷魂魄收入東華珠內,守護東華珠的下一任主人。”
昭昭眨了一下眼:“那我現在是死……”
“你沒有死,你所服下的不死木,有令修士□□化為木靈的奇效,這種仙物為你換了一條命,你隻需要沉睡一段時間,便能以木靈仙胎之身重新活過來,修為也會大有長進。”
昭昭無暇關注修為長進的問題,隻捕捉到她前面一句。
“不死木,難道不是令修士修為暴增的仙物嗎?”
鐘離蘭若笑了笑:“天地有守恒之法,修為不會憑空暴增,即便是稀世難得的仙草靈植,也不能一吃下去就修為暴增吧?”
昭昭愕然愣住。
如果不死木隻是一個保命的仙物,那她臨死時所擁有的修為,究竟是從何處而來?
沒等昭昭想明白,前面的鐘離蘭若忽而停下腳步。
昭昭差點撞上對方,但很快又發現,她差點撞上的並不是那位美麗的女子,而是空中漂浮著的,沒有臉的亡魂。
“嚇到你了嗎?沒關係的,他們已經很虛弱了,哪怕再怎麼哭嚎喊叫,也傷不了任何人。”
鐘離蘭若扶著昭昭的肩,溫聲細語的在她耳邊解釋道:
“這些年,他們也是這樣在我兒子的識海中嚎叫的,隻可惜,他們用儘了最後的力量入他識海,卻已經在漫長的歲月中愈發虛弱,失去理智,已經無法與他順暢溝通,說出靈山的陰謀了。”
昭昭定了定神,才道:
“這些……是那些被靈山困住的前輩們嗎?”
“沒錯。”
耳畔傳來的聲音淒厲如鬼嘯,讓人無論如何也難以同那些印刻在修界曆史中,被後人傳頌瞻仰的大能們聯係起來。
“靈山假借輔佐他們之名,在他們閉關戒備最低的時候,對他們使用了一種名為纏魂鎖的秘寶,在他們即將飛升之時,纏魂鎖困住了他們,將他們封印在靈山之下。”
鐘離蘭若的神色有些苦澀:
“你也莫要笑話這些大能愚昧,靈山表面上的所作所為,都確確實實是在幫助他們飛升,而且他們不能修煉,力量微弱,很難引人戒備,就連我當初也被蒙蔽。”
聯想起鐘離氏家主入魔的傳聞,昭昭恍然:
“難道說,靈山之前的目標,原本是您?”
她頷首。
她望著那些失去神智的癲狂魂魄,回想起昔日身為族長,夫君在側,稚兒出生,原本該是天之驕子的日子被一朝打破。
她在靈山的控製下入魔,犯下無數殺孽,好在最後一刻找回了些許神智,反殺了上一任的靈山巫鹹,但自己最終還是成了被正道鏟除的魔頭。
並且,靈山並沒有放過鐘離氏,多年之後,又找上了她的兒子。
昭昭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個預知夢。
她不知道外面如今究竟變成了何等情形,但她已經不能在如最初那樣保持沉默。
那麼多的人命,那一條不比她那一點區區情傷慘烈?
如果天樞道君不死就能改變這一切。
如果她的夢能夠幫上一點點的忙,哪怕一點點——
“前輩,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我曾經做過一個夢,我夢見天樞道君他……”
“他死了,對嗎?”
鐘離蘭若含笑說出了一個令昭昭無比震撼的回答。
她怎麼會知道!
她為什麼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樣!
昭昭張了張嘴,半晌才喃喃出聲:
“難道說……”
“你就沒有想過,你以凡人之軀,是如何窺見未來的嗎?這種接近神的能力,就連我的孩子,如今應該也無法辦到。”
她凝望著昭昭,緩聲道:
“因為無論我們推演多少次,都隻有你,謝檀昭,隻有你,才有希望改變這一切。”
那一日,沉睡在東華珠內的鐘離蘭若被數道聲音喚醒。
這些支離破碎的魂魄時而瘋癲,時而清醒,時而叫嚷如妖鬼邪祟,時而能熟練推演天命,預知未來。
天樞道君的修為太高,神識太過強大,他們拚儘全力,也隻能在每個月的月晦之夕,製造一點對他來說並不難忍的噪音。
他們唯有轉移目標,將希望投注在了一個與天樞道君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少女身上。
儘管她隻是個凡人小姑娘。
不懂天道,不懂道法,滿腦子隻有她夫君的少女。
但卻承載了修界這四位曆代最強者,最後的希望。
昭昭仿佛聽到一聲劍鳴,可鐘離蘭若的手中卻並無靈劍,她手中保持著一個握劍的姿勢,透明的空氣中,隱約透出虛無縹緲的劍影。
劍尖觸底的一瞬,腳下波瀾層層漾開,雪白色的空間開始碎裂崩塌。
在那之後,露出了令昭昭無比熟悉的風景。
鐘離蘭若的身影消失了。
昭昭卻看到了雲夢澤的景象。
謝家的宅邸與她七年前離開時一模一樣,月光映在她的窗外,床榻上的她正在熟睡,然而身旁烏發雪衣的夫君卻面色冷漠,一點點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寫下和離書,換好衣物,沒有多看她一眼,逃也似的離開了雲夢澤。
昭昭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親眼看到這一幕。
她看著天樞道君回到昆吾仙境,緊繃的神色終於在望見自己熟悉的地方時露出了怔鬆之色。
他被無數人簇擁著,歡呼著,迎回了昆吾,天璿君與其他人皆是狂喜,為他接風洗塵,慶賀道君歸位,勘破情劫,昆吾仙境即將迎來第一位飛升的大能。
所有人都在笑。
唯有天樞道君的視線越過人群,越過千山萬水,看向一個他此生應該不會回去的地方。
回到離恨天的第一日,他將自己關了起來,不允許任何人出入離恨天。
就連搖光君也隻能進前殿,不被允許進入後殿探視其中的天樞道君。
但借助這個幻境的昭昭,卻能將內殿的他一覽無餘。
他好像很痛苦。
偶爾他會儀態全失的跌倒在地,想要爬出這個冰冷的大殿,偶爾又會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仿佛之前的癲狂從未發生過。
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撕扯著他,而昭昭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麼。
是他身為謝蘭殊的回憶,是他純粹的、不被任何責任束縛的愛意。
昭昭摸了摸心臟的位置。
斬斷情絲的內心隻能生出幾分空蕩蕩的悵然,但她想,這樣就很好了。
知道自己並不是乾脆利落的、毫不猶豫的被放棄,知道身為謝蘭殊的他也曾以最純粹的情意為她努力過——
他隻是沒有辦法再以謝蘭殊的身份愛她。
如果最後的結局是這個,她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隻是,這並非是最後的結局。
昭昭看著變回天樞道君的他走出了離恨天,他命搖光君備好了賠罪的贈禮,搖光君帶著數十箱的金銀珠寶,和一顆他親手煉製的長生丹去往雲夢澤。
回來時,搖光君問他,想不想知道他的小妻子是什麼反應。
天樞道君沉默了許久,最終沒有問一句。
沒有預知夢,搖光君也不會透露分毫,幻境中的她並沒有找到昆吾仙境。
天樞道君繼續當他的逍遙道君,一心修煉,所有人都以為他心無旁騖,離飛升隻有一步之遙。
但唯有他自己,和在幻境中旁觀的昭昭知道,他沒有。
這麼多年,他沒有寸進,甚至修為倒退,離他所求的目標越來越遠。
終於有一天,他離開了昆吾仙境。
沒有用任何仙術,自五歲開始就能禦劍而行的道君,一步一步,恍恍惚惚地順著這一世昭昭來時的路走到了雲夢澤。
人間正逢春日,山花爛漫,晴日方好,是個宜婚嫁的好時節。
謝家也覺得時節很好。
天樞道君重回謝家的那一日,正好是謝家夫妻為謝家大小姐定下婚約,要與雲夢澤一位官家公子成婚的日子。
雲夢澤人人都說,他們郎才女貌,是極般配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