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月峰。
藥香漂浮的內室, 門扉緊閉,掩去了外面朝內窺伺的視線。
緊隨天樞道君其後追來的離風等人也被明決道人關在門外,在若影若現的喧囂聲中, 床邊的曜靈用袖子將臉上的眼淚擦乾,最後看了眼床上的昭昭, 轉身抬腳朝外走去。
“你去哪裡?”
天樞道君出聲問道。
曜靈憤憤看他一眼,腦海裡又浮現出他方才抓著她, 一語不發卻滿身殺氣的模樣。
儘管後來聽了師嵐煙的話明白過來, 他是想救師尊,可曜靈還是覺得生氣。
現在才知道救人有什麼用!
真想救人,拿他自己的命去換啊!
腰間靈劍感應到主人的情緒,不斷顫動著, 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劍出鞘, 切下他的脖頸。
然而到最後,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看了一眼明決道人。
不再如平時那樣樂嗬嗬的小老頭望著她,眼中含著幾分擔憂。
“……外面那些人太吵了, 師尊不喜歡宗門裡吵吵嚷嚷的, 我去讓他們安靜一點。”
身量還不到大人腰間的小女孩睜大雙眼,做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模樣,裝得好像方才在昭昭床榻邊哭喊著“我要師尊”的人不是她一樣。
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小孩子了。
死亡如江河奔逝,不是她這樣的小孩子可以逆轉的。
但她也有她能做的事,也是師尊從前教導過她,希望她能做到的事情。
端坐一旁的銀發道君緩聲道:
“外面不是你能解決的問題,待在這裡更安全。”
曜靈:“安全?你剛才可是想殺我呢。”
他抬眸,那雙琉璃般冷然的眸子漂亮得不似凡俗之物,卻也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如果能救她, 我仍然還會殺你。”
“……”
神經病!
曜靈怒視他一眼,心中暗暗想,修界道君有什麼了不起的,師尊說了,等她長大一定會變得很厲害,就算是道君也沒有她厲害。
到時候,誰殺誰還不一定呢!
曜靈重重摔門而出。
殿外的喧嘩清晰了一瞬,又很快被攔在外面。
聽起來,在魔界邊境的那些七宗弟子似乎也已經折返,正與其他人簡述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應該還帶回了天璿君的屍首,要不然外面的動靜不會這麼大。
但這一切,與天樞道君都無關了。
他靜靜望著明決道人,道:
“請您救她,無論需要什麼天材地寶,還是誰的修為金丹,隻要能夠救她,我都會想辦法取回。”
明決道人的眼皮動了動。
前者就算了,修為金丹……他還能從哪兒取回?
“人死不能複生,道君節哀。”
“說謊。”
他語調平淡,目光卻銳利得仿佛能剝開對方的皮肉,看穿對方的一切念頭。
“以她的修為,正常情況下,她就算拚了命也不可能殺掉魔將黎嬰,隻可能是借助了什麼外物。”
明決道人垂下眸子,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
“老朽遠在此處,怎會知道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若真的沒有一絲生機,你怎會是如此反應?你不說,隻是想讓我知難而退,讓我覺得她死了,以後永遠都不再纏著她,是嗎?”
“老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明決道人——”
頃刻間,天樞道君的手指已經貼在了明決道人的脖頸上。
他的指骨寸寸收緊,指腹壓著對方運行的經絡,眼中幽深晦暗的情緒翻滾。
“那你如何解釋,你如今修為儘失,與凡人無異的事實?”
從始至終無動於衷的明決道人,終於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很輕的歎息了一聲。
“道君如此執迷不悟,隻會害人害己,釀成苦果。”
矮桌被掀翻,桌上的茶盞花瓶碎了一地,天樞道君收回手,恍若無事發生般又坐了回去,儀態優雅得挑不出一絲錯。
然而他此刻滿身血汙,衣衫襤褸,銀線般的長發也淩亂糾纏,反而顯出幾分平靜的癲狂。
“縱有苦果,我一人獨食。”
明決道人搖搖頭,最後還是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木匣。
與當日他給昭昭的那一個,一模一樣。
“此物名為不死木,是唯有木靈修士可以使用的仙家之物。”
天樞道君從未聽說過,但光是這東西的名字,就足夠讓他一片死寂的眼底透入幾分光亮。
不死木……
“不要以為這是個什麼可以起死回生的寶物,天地生死有常,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逆轉生死,昭昭她之所以還有一線希望,是因為,作為人來說,她已經死了,可作為木頭,她還活著。”
天樞道君蹙起眉頭。
“她不能作為木頭活著,我要她真正活過來,作為一個人活過來。”
明決道人作為神農道的修士,像天樞道君這樣對他們提出無禮要求的傷者家屬見過不知多少。
“可以。”
說完這句,他明顯感覺到天樞道君僵硬的身體一鬆,但他又道:
“尋個木靈之氣充盈的地方,等上三四百年吧。”
呼吸驟然凝滯,天樞道君的眸光一寸寸冰冷。
“你騙我。”
“我為何要騙你?”
明決道人笑道:
“過了三四百年後她醒來,並不會耽誤她的修行,甚至比她作為人的時候修煉得更快,隻是需得保護好她,莫要讓不明真相的人砍了她的枝葉,傷了她的根莖,她沒有痛覺,但若醒來之後缺胳膊少腿也不行啊。”
天樞道君霍然起身,他千百年來修道修心,已鮮少有這樣喜怒形於色的時刻。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給她這種東西……”
明決道人的視線投向窗外。
外面的喧嘩聲已經平息了幾分,昆吾的弟子正在為天璿君斂屍,七宗的其他弟子似乎在說些什麼。
一貫脾氣最大的曜靈難得顯出了點冷靜,她站在雲麓仙府其他弟子前面,小小的個子很容易就被淹沒在人群中,但她昂著頭,眉目間依稀能看出與昭昭相似的神采。
回想起昔日,毫無修為的凡人少女鼓起莫大的勇氣踏入雲麓仙府,也是像這樣,儘她最大的努力庇護了這兩個孩子。
“因為老朽知道老朽的徒弟是個什麼樣的人。”
明決道人輕歎道:
“總是想著要保護其他人,總是自責自己沒能做什麼,即便超出了自己的實力,一旦有人遇到了危險,她還是會不顧一切地去救——即便她自己,本該也是被人保護的那一個。”
“如果我不給她不死木,她也一樣會做出罔顧生死的決定,但有不死木在,她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老者蒼老的聲音在室內緩緩流淌,他抬頭看向天樞道君,輕笑一聲。
“其實,老朽之前還抱過一絲希望。”
“老朽活了千年,天下癡男怨女也算見過無數,七年前我就知道,你對她的情意不假,天璿君帶人要攔昭昭,你應該是會去救她的。”
“就算你不救,哪怕是其他人呢?”
明決道人回想起昭昭與魔將黎嬰同歸於儘的那一刻。
吃下不死木,並不會突然就擁有暴漲的修為,昭昭那時所用的靈力和修為,是明決道人將不死木贈她時,偷偷在上面設下的術法連結。
他將自己的修為和靈力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這個過程中,哪怕是多一個人幫她,與她一起迎戰,她也不會徹底耗空自己。
“可惜,老朽再神機妙算也沒料到,她竟真的是一個人去的。”
真是個……傻姑娘。
走出照月峰時,血紅的夕陽落在群峰之間,整個天幕都像浸泡在無邊血色中。
他默然看了一會兒,忽而聽到了誰的腳步聲。
回過頭,見到的是那個謝檀昭拚死都要保護的小男孩。
一念劍破空而去,然而容與卻沒有絲毫瑟縮膽怯之意。
他本可一劍就將這個害死昭昭的小男孩斬碎,但劍尖卻停在了離他隻有一寸的位置,再不得向前一步。
“你不會殺我的,”容與睜著那雙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定定望著他,“師尊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也要救我,你不會殺我。”
血紅的夕陽落入他眼中,反射出一抹奇異的紅色。
“他們不會讓你來找我,你自己跑出來的?”
天樞道君面上一絲表情也無,嗓音冷得嚇人。
“你想做什麼?”
離風的確勒令容與不得靠近照月峰,他是真心實意覺得天樞道君瘋了,甚至覺得明決道人非得跟他單獨說話都是找死行為。
若非明決道人傳訊告訴他他還活著,離風都準備給他辦葬禮了。
“你能救師尊嗎?”
容與根本不怕眼前的劍刃,上前幾步問:
“要怎樣才能救師尊?”
天樞道君看著眼前的小男孩,他是魔族聖子,並不是尋常的小孩子。
他將明決道人所說之事告訴了他。
容與抿緊了唇。
“你帶我回魔界吧。”
天樞道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為了不讓你被人帶回魔界才死的,你現在說要回去,你是真的在找死。”
“不是我一個人,”容與忽然抬起頭,滿是稚氣的臉上寫滿了超脫年紀的決心,“你利用我,你就可以掌控魔界,修界的人不管師尊的生死,那就我來管。”
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孩子般,天樞道君默不作聲地看了他一會兒,無法將他與那個黏在昭昭身邊整日撒嬌的小男孩聯係在一起。
“我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天樞道君眼神淡漠,望著遠山黛色,緩緩道:
“你的師祖已經決定將她埋在你們宗門木靈之氣最充盈的位置,你隻需要好好修煉,活到你師尊複活的那一天即可。”
容與細眉擰了擰,不太相信:“你就這麼……把師尊還給我們了?”
之前在魔界邊境的時候,不還是那副誰碰了師尊都得死的模樣嗎?
聽了容與的話,他唇畔彎起一絲很淺的笑意。
“啊,當然。”
隻不過,埋的那一日,他也會與她同棺而眠。
“——等一下!你真的不考慮我剛才的話嗎?”
容與小跑著追趕他。
“靈山的事,你不管了嗎?”
天樞道君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靈山……對了……靈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若不是靈山暗中相助魔族,她不會被攔在妖界之外。
他當然想殺了靈山的那些人。
隻是靈山狡詐,如今已有防備,他若獨自與靈山糾纏,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年的時間,才可完成複仇。
他已經與她分離太久,無法再忍受獨自一人在這世間行走。
他隻想儘快與她待在一起,待在一個無法被這世間喧囂打擾的地方。
“我剛才聽到他們說,靈山已經空了!不是人空了,是整座山都不見了!”
容與氣喘籲籲,語速飛快:
“昆吾的姐姐說,靈山幾千年前就已經讓第一位飛升的那個什麼掌門,設計了搬山陣法,整個靈山,現在都藏到了鬼界。”
天樞道君停下腳步。
“我不相信修界的修士,他們要考慮的那些事情,我一個都不明白。”
容與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眼前的背影道:
“靈山才是木靈之氣最充盈的地方,我不要等幾百年,你跟我去魔界,我們一起殺進鬼界,讓師尊在靈山複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