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鏖戰, 到了天色將明時,明燭山的戰局才控製住。
容與和曜靈都待在明決道人所在的照月峰,和雲麓仙府年紀最小的那批弟子一起, 沒有被這夜的混戰波及。
“掌門——!!”
一群小豆丁眼淚汪汪地撲過來。
昭昭靈力早已透支,被這些孩子撲得跌倒在地。
“都嚇壞了吧,沒事了沒事了……”
年紀最小的弟子隻有五六歲, 甚至都不太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
昭昭抬起頭,看向站在後面的曜靈和容與。
兩個孩子站在不遠處, 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撲過來要抱抱。
“你們受傷了嗎?”
曜靈搖搖頭,揚起腦袋道:
“我一直守在照月峰外面,有幾個長得奇奇怪怪的東西想闖進來,都被我砍掉了!”
昭昭衝她招招手, 曜靈臉上還沾著半乾的血跡, 她用指腹替她蹭掉。
“阿與呢?”
容與獨自站在人群外,黑葡萄一樣的眼睛無神地瞧著腳尖,背在身後的手指頭攪來攪去,捏得指尖通紅。
“師尊……外面怎麼樣了?”
昭昭看著他的模樣,便已猜出了他在想些什麼。
“山中邪魔已經基本除儘, 有不少弟子受傷需要醫治, 我是來請你們師祖帶上丹藥藥草,一道去療傷的。”
聽到外面需要幫忙, 孩子們都把手舉得高高,也想一同去幫忙。
容與神色鬱鬱, 霧蒙蒙的眼裡有幾分膽怯退意。
“我……”
是因為他。
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這些在修界作亂的魔族,都是為了找他。
如果他沒有從魔界逃跑,是不是, 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因他而死,因他而受傷了?
“一起去吧,”昭昭溫聲對他道,“也有小容與能幫上忙的地方呢。”
容與抬起頭,見對面的師尊朝他伸出一隻瑩白如玉的手。
他噙著淚,小跑著撲進她懷中。
在明決道人的指揮下,明燭山內的弟子分成輕傷、重傷等候治療,未受傷的弟子幫忙善後,同時為身亡的弟子斂屍。
鐘離舜在一筆一劃地在旁記錄:
輕傷三十七人,重傷十人,三名弟子戰死。
收起記錄的冊子,便見容與蹲在那三名戰死的弟子旁邊發呆。
“師兄……你會恨那個逃出魔界的聖子嗎?”
容與抬起頭,漆黑的眼眸寂寂望著他。
“都是他,才害得你的族人受傷死掉。”
鐘離舜在三人身旁蹲下,替他們輕輕闔上雙眼。
“鐘離氏的劍修從小就明白,強則生,弱則死的道理,選擇修道一途,便要接受這樣的現實。”
“魔族野心勃勃,千萬年來從未停止過對修界的覬覦,聖子失蹤,短時間給修界帶來動亂,但長遠看來,使得魔族內亂,削弱了實力,反而對修界有益。”
鐘離舜抬起頭,他雖不明白容與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誠實答:
“所以,就算尋仇,尋的也是挑起戰亂的魔族將領,聖子與我何乾?”
容與垂著頭聽完,沒有說話,隻是抱著懷裡補充靈力的丹藥,小跑著給其他傷患分發去了。
待到天色明朗,去邊境幫忙的墨珩和陰山寂也終於返回。
一落地,奔波一夜的陰山寂便道:
“……即墨海邊境……陣法被衝破……”
原本已經在收拾殘局的弟子們聽到他這一句,紛紛抬起頭來,疲憊的神色間又添幾分驚懼。
還好,他喘勻了氣,又補充:
“但是,天樞道君趕來了。”
這句話一出,便像是狂風暴雨中驟然出現了一根定海神針,原本將要翻湧起來的巨浪又無聲無息地平定了下來。
天樞道君來了。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自天樞道君被奉為修界共主,冠以道君之名,所到之處,妖魔邪祟皆聞風喪膽。
隻要他來,彆說即墨海邊境的陣法被衝破,就算是魔界現在宣布要大舉進攻修界,也沒什麼可怕的。
當年魔界鼎盛時,都未曾真正踏足即墨海。
更何況如今為了搶先尋回聖子,這些魔族早就分崩離析,實力折損,不足為懼。
“……天樞道君現在正帶著昆吾弟子在即墨海城中鎮壓剩餘的魔族,其他六大宗門也已經收到消息,將派遣弟子來即墨海支援。”
墨珩說完這些,自己也是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剛為雲麓仙府重鑄了護山大陣的鬼方柳,長籲一聲:
“太好了。”
“召集了六大宗門的弟子,也就是說,天樞道君會接見即墨城中的各宗弟子吧?”
被魔將的箭矢所傷的墨陵雲正在接受包紮,因為墨陵雲是被無辜牽連的外宗弟子,為了以表重視,便由昭昭親自給他處理傷口。
墨陵雲隨口感慨:
“我還沒機會見過這位道君呢,要是能同他一起上前線除魔就好了,一念劍的威名,我也想領教一二……痛痛痛!”
手臂上傳來不輕不重的痛楚,墨陵雲痛得差點罵人。
回頭一瞧,卻正對上一張溫山如黛的美人面。
“抱歉,昨夜靈力消耗太多,不能直接替你療傷,還請忍耐一下。”
墨陵雲即將發作的怒意,瞬間消退得一乾二淨。
“……當然!檀昭仙子昨夜射殺魔將,救我一命,現在還替我療傷,太過意不去了……”
毛毛躁躁的少年人露出小女兒情態,看得旁邊幾個與他熟識的少年心中暗笑。
墨陵雲低頭看著給他手臂紗布打結的那隻手,又回想起昨夜她也是用這隻手,輕飄飄地便將那隻箭矢逆轉方向,殺得對方乾脆利落。
他的心臟怦怦直跳。
“檀昭仙子……”
“還有其他傷患等著,我得先走一步了,你想說什麼?”
墨陵雲一怔:“我就是……換藥的時候,我能找你換嗎?”
昭昭頷首。
“當然,每晚睡前得換一次藥,到時候你找我就行。”
畢竟是宗門請來的貴客,讓人家受了傷,她得負起這個責任。
了結了這邊的事,昭昭繼續回到其他弟子之中,指揮著剩下的收尾工作。
待到午後,明燭山方才恢複如常。
與此同時,即墨海城中的其他消息也紛至迭來。
城內建築受損不少,城中氏族都得出人出錢幫忙修複。
鐘離氏三名弟子亡故,後續撫恤得安排妥當。
七大宗不日就要聚集此地,即墨海的各大氏族正推舉一家,作為代表,參與七宗會議。
塗山氏和雲麓仙府都在各氏族的推舉名單前列,不過塗山瓏卻主動來見昭昭,說雲麓仙府更適合出面。
昭昭顯然有些意外。
塗山瓏坐在左邊的椅子裡,把玩著她雪白的狐狸尾巴:
“兩年前,我與青丘本家的堂兄奪權,他傷我數百手下,還出高價購買你們雲麓仙府的丹藥,要斷我生路,你為何沒賣給他們?”
若不是她提起,昭昭都快忘記這回事了。
她笑了笑:“大概……是因為塗山族長的美人計使得深得我心?”
一旁倒茶的小白動作一頓,掩唇輕笑。
塗山瓏當然不信。
隻不過她看了看已經解開蠱蟲,聽命於昭昭的白狐,她垂下眼簾。
半晌,她忽而開口:
“我之所以不跟你爭,是因為我即將繼任青丘,你們修士與魔族打架,跟我們妖族無關,我懶得管……此次七大宗聚集即墨海,靈山也會現身,你自求多福。”
昭昭微微怔愣。
塗山瓏淡淡譏笑:
“你已經知道當年的靈蠱,是靈山托付於我,再讓小白下的了吧?”
這她當然知道,昭昭點點頭。
“……知道了還幫我,真蠢。”
塗山瓏嘀咕了一句,忽而起身扔給昭昭一個東西。
“這是靈山玉令,今日被我遺失在雲麓仙府,我不記得,你也不必還我,就這樣。”
帶著一堆夫侍而來的塗山瓏,來時浩浩蕩蕩,走也走得萬眾矚目。
尤其是墨陵雲等人,頭一次見到塗山瓏的那些風情綽約的夫侍,驚得差點下巴都掉在地上。
“……即墨海果然與彆處風俗不同,怎麼能……這麼多……這還有心思修煉嗎……”
昭昭看著塗山瓏離去的背影,心中忽而生出幾分感慨。
她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的感受到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久到當初對她滿懷敵意,甚至替靈山下蠱的塗山瓏,也能與她握手言和,甚至大方地將靈山玉令贈她。
久到七年前需要九死一生才能爬上昆吾離恨天的她,如今已經可以正大光明的,代表即墨海的各大氏族,參與修界七大宗的合議。
回想起來,上一次與天樞道君見面,是什麼時候呢?
好像……還是在琅嬛福地。
不知出關後的他,有沒有聽說過遠在即墨海的雲麓仙府,有一個與他的凡人妻子同名的女修。
又或許,即便她已經爬到這個位置,對他而言仍然是塵世中一粒無足輕重的沙礫。
六大宗門傳來消息,他們會在四日後抵達即墨海。
而本該第二天一早就平定叛亂歸來的昆吾,卻不知為何一再推遲,從早上推遲到晚上,第二日又送來消息,說要晚上或是第二天一早才能結束。
“……不應該啊,對面的魔將就是個以前給前任魔主打雜的,論資排輩,連個副將都算不上,這種角色,天樞道君一個人就能解決,怎麼會拖這麼久?”
月色皎潔,庭院裡種的一株瀛洲玉雨開得絢爛。
墨陵雲滔滔不絕地說著天樞道君和這些時日外面的戰況,昭昭並不言語,隻專心地給他拆開紗布,清理被流火箭燒灼的傷口。
再把最後的毒血清理掉,就可以用木靈之力替他愈合傷口了。
玄衣束發的少年說了半天,沒怎麼聽到對方回話,這才反應過來,他不該自說自話,肯定讓對方覺得無趣了。
可絞儘腦汁,墨陵雲也沒找到他們倆能有什麼共同話題,憋了半天隻憋出一句:
“靈山人柱的事,你打算在七宗合議上提起嗎?”
“那天靈山也會來,我們證據還不夠,不能公開質問,隻能私底下知會各宗,並且,這件事還要再深入調查清楚,才可讓靈山沒有辯駁餘地。”
指控靈山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會被倒打一耙。
再加上,靈山多半已經占卜到,那個未來會誅殺天樞道君的命定之人就在雲麓仙府。
貿然撕破臉,昭昭擔心靈山會用這個反過來討伐她們。
“還是先暗中調查吧。”
昭昭這樣說完,放下手裡除毒血的工具,指尖觸碰到他手臂上的傷口,正要替他做最後的療傷時——
忽然,她的手腕被對方輕輕握住。
“如果有需要的地方……仙子可以隨時叫我。”
少年很快便鬆開了手,隻是耳尖滾燙,視線無處著落,一副赤誠又膽怯的模樣。
這樣的眼神,昭昭再熟悉不過。
對一個人抱有好感的時候,便是這樣,心甘情願地將主動權拱手讓人,哪怕平日再高傲、再張揚的人,也會在這種時候患得患失。
向謝蘭殊求婚的那個夜晚,月影徘徊,她心臟狂跳,卻佯裝鎮定,得到肯定答複的時刻,幾乎生出了自己是世上最被神明眷顧之人的錯覺。
可現在。
她已經不會再向當初那樣,捧著一顆真心,不計結果地愛誰了。
她靜了一會兒,對著墨陵雲笑了笑:
“好啊,希望到時候仙君能看在我們的交情上,小小的打個折。”
剛要生出的雀躍倏然澆滅,墨陵雲急忙道:
“我不收你的錢,我隻是想幫你……”
話音未落,兩人都聽到了什麼動靜。
滴答滴答。
立在那株瀛洲玉雨下的銀發青年,一身白衣被血染紅,濺在臉頰上的鮮血未乾,似血淚一滴一滴,順著頜角落下。
“什麼人——!”
見對方來得無聲無息,若不是血落泥土,他們或許都覺察不到還有第三個人,墨陵雲瞬間起身,將昭昭護在身後。
對方並沒有答話。
他的視線落在那截被少年握住的手腕上。
那少年握得那麼緊,那麼理所當然。
像是被什麼東西刺到,溫和的眼尾微微抽動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