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山洞石壁碰撞,碎石滑落,發出駭人聲勢,仿佛天地都在為此而震顫。
天樞道君許久未發一語,隻是看著她。
少女那如小獸一般純粹有餘、銳利不足的殺意,並不能震懾到他。
但他仍覺得自己的心被灼燙到一瞬。
他方才是在憤怒嗎?
為何而憤怒?
隻因為她要殺他嗎?
她會生出殺他的念頭,雖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況且她這番話,就算是被師嵐煙聽見,大約也隻會愣神片刻便大笑出聲。
立於頂端的猛獸,是不會懼怕來自小貓的利爪的。
……那他究竟在因何而憤怒?
天樞道君在心底反複咀嚼著這陌生的情緒,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看向山洞上方一掠而過的影子。
他低下頭,琉璃般的眼眸漾著奇異的光。
“樹根?是你引來的?”
昭昭沒想到他會這麼快發現自己的小動作,驚得往後退了退。
她不是坐等著受死的傻子。
她不明白天樞道君為何不殺她,或許是輕蔑,或許是彆的,她不想探究,但既然有一線生機,她就得搏一搏。
洗墨山脈,木靈之氣氤氳。
在此方地界,即便昭昭隻是一個伏天始五境的修士,也能因為可以大量吸取天地間的木靈,而得到遠超自身修為的力量。
山洞頂上的岩壁轟然坍塌,刺目的陽光瞬間照入昏暗礦洞中。
千絲萬縷的樹根肆意朝下蔓延,這些原本柔軟的根係在木靈浸養中瘋狂生長,即便是堅硬的石頭也能刺穿。
然而,即便是能劈山斬石的東西,當這些如銀蛇飛舞的樹根逼至天樞道君面前,他身形幾乎未動,仿佛在庭院散步般從容步行,便已在劍影中劈出一條路。
不過到底遲了一步。
天光大亮處,一片翠綠色的衣角眨眼便消失在了礦洞上方。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看著滿地被他斬斷的樹根,它們失去木靈的滋養,這些根係又變回了柔軟而脆弱的樹根。
以至柔之物,行至剛之舉。
倒是很適合她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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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耗空了禦風符,在洗墨山脈不知疾馳了多久,才終於在一片林中止步。
修神農道之後,樹林便成了她最有安全感的藏身之地。
渾身脫力的昭昭爬上了一顆巨樹,調動所剩不多的靈力,用蔥蘢樹冠遮擋自己的身形和氣息,這才放鬆了下來。
……要是被他追上,她真的會被殺掉嗎?
後怕的心情終於湧了上來。
昭昭抱住膝蓋,將自己蜷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
他說,他從未想過要殺她。
可他怎麼敢這麼說呢?
他否定了他們在雲夢澤的那些年,將她從修界驅逐,永不許她修仙,這如何不算一種殘殺?
日光穿透樹葉間隙,有光斑在她臉上徘徊。
操控樹根消耗了她太多體力,昭昭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
偏偏在此刻,懷裡那面相思鏡微微震顫。
昭昭取出鏡子,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掐訣令鏡子顯影。
“姐姐——!”
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在識海中炸開,明明隻過去了半日,但昭昭卻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姐姐你在秘境裡曆練得怎麼樣?是不是都在拳打妖怪腳踢異獸?老頭子要我等你回來之後再問,可是我好想看看那個什麼琅嬛福地長什麼樣子啊!”
小小的相思鏡中又擠進了一個腦袋。
“秘境裡面很危險的,姐姐你要保護好自己。”容與嗓音軟軟,認真地囑咐昭昭,“受了傷要記得吃掌門給的丹藥,餓了要吃辟穀丹,還有……還有……”
“什麼受傷!姐姐很厲害的!你不要詛咒姐姐!”
被揪耳朵的容與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地望著昭昭,好像在等她給自己出頭。
昭昭卻有些說不出話。
即便隻是在識海中對話,她也擔心自己一個沒忍住,就沒出息地哭出聲來。
好在明決道人很快趕走了兩個孩子,相思鏡也一並從他們手裡沒收。
“兩個孩子不知危險,你怎麼也不知,秘境何等凶險,怎能在這時候接通相思鏡?”
一貫笑嗬嗬的明決道人難得如此嚴肅地告誡她,昭昭忍了忍,沒忍住還是開口道:
“對不起。”
“是我搞砸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明決道人露出微微意外的神色。
“出了什麼事?”
昭昭將今日在琅嬛福地中發生的事簡述了一遍。
一開始她還能冷靜描述,說到最後,她越說越難過,越說越自責,說到最後已忍不住哽咽起來。
“……原來如此。”
明決道人沒想到短短半日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消化了半晌才道:
“為什麼覺得自己搞砸了?老朽覺得,你做得遠比我想象中的好。”
抱膝埋首的昭昭抬起頭,看向被她放在一旁的鏡子。
“師尊不必安慰我。”
“嗬嗬嗬……這可不是安慰。”
明決道人見她似乎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便耐心同她解釋:
“你想想,你修道至今,不過兩月有餘,入琅嬛福地曆練半日,已掌握了神農道的療愈與修複之力,以此製服了兩名昆吾劍修;面對天樞道君,你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也能想到應變的辦法,並且成功逃脫,已經完美達到了當初我希望你入秘境的目的——即提升修為。”
昭昭的眼睫還掛著淚珠,聽完這番話後她想了想:
“其實還有額外的收獲,我拿到了好多礦石,其中有許多價值連城的,鑄劍剩餘的部分,我們可以拿去賣掉,今後雲麓仙府就不缺錢了。”
明決道人笑眯眯道:“你看,這不是遠遠超出預期嗎?”
仿佛被這樂觀的態度感染,昭昭沉鬱的心情也好轉一瞬,但很快又想到了什麼,瞬間垮下臉來。
“可是我沒認出他的身份,讓天樞道君知道我要殺他了!他會不會對雲麓仙府不利——”
說起這個,昭昭就忍不住懊惱起來。
“我就不該同師嵐煙坦白,如果我沒有坦白,天樞道君也不會知道,事情就不會到這種不可挽回的境況……”
“啥?你要殺天樞道君?”
不知從哪段開始偷聽的離風鑽了出來,一拍大腿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簡直不自量力!我若是天樞道君,我沒當場笑死你都是我體面,還對雲麓仙府不利,他要真動了手,我都瞧不起他!”
沒等昭昭教訓他,曜靈蹭地一下就竄上了他的肩膀,騎在他頭頂敲他腦袋。
曜靈:“不許你笑話姐姐!你這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慫蛋!”
離風:“誒你這小姑娘從哪兒學來的罵人話?太惡毒了,謝檀昭你真得好好管管她!”
容與:“不許欺負靈靈!我不許你欺負她!”
相思鏡裡鬨成一片。
明決道人好不容易才擠到鏡子前,對昭昭道:
“離風話糙理不糙,更何況,天樞道君若真想殺你,何必與你周旋,還假扮師嵐煙陪著你在洞中尋礦石,若非你如此懼怕他殺了你,老朽都覺得,天樞道君對你還餘情未了呢。”
“……這真是我聽過最荒謬的話了。”
天底下,誰餘情未了是天樞道君那個鬼樣子?
昭昭寧願相信,天樞道君不殺她是因為他好歹還是個修界道君,正道魁首。
就算她說想要殺他,他也不可能因為這樣一句話就兒戲般的殺了她。
隻不過——
出了這種事,待她離開琅嬛福地之後,雲麓仙府萬不能再留在小劍關了。
正當昭昭關閉相思鏡,打起精神開始思考未來對策時,一隻手忽而從後面捂住了她的嘴。
“噓——彆出聲。”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在識海中,是身後之人用了傳音入密。
“謝檀昭你居然將我一個人留在那個山洞裡被昆吾的人甕中捉鱉!白給你那麼多東西了,你給我以死謝罪!!”
此時此刻聽到這熟悉的語氣,昭昭竟還有些感動。
“你怎麼逃出來的?”
已改換回自己原本樣貌的師嵐煙冷哼一聲:
“我北辰儒門的法器多如牛毛,他們以為抓住了我,其實抓的是我的傀儡,可能現在大約已經發現不對了吧,不過有什麼用呢?我早就跑出來了!”
昭昭抿唇笑了笑。
“不過,嵐煙仙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啊?”
師嵐煙道:“我哪裡是來找你的,我是……他們來了,快把你那樹葉子分我一點!”
昭昭悄無聲息地催動靈力,將師嵐煙的氣息也一並掩蓋。
林中,腳步聲由遠及近。
逶迤的裙擺在地上拖行,掃過地上落葉。
整個秘境,人人皆衣著利落,唯一能如此雍容出行的,也就是隻有那位靈山巫女了。
“巫鹹大人。”
相思鏡懸浮於空,映出了一位戴著漆紅色發冠的女子。
她生得與靈山巫女有七八分相似,然而氣質卻天差地彆,她儀態端莊地坐在鏡前,不怒而自有威儀,讓人望而生畏。
“如何?”
靈山巫女蹙眉答:“扶乩占卜之人至今並未有動作,或許是他們還在暗處潛伏……”
“當初我便說過,天道有常,即便能預知命運,也未必能改變命運。”
聽了這話,極不甘心的靈山巫女忿忿不平道:
“若如巫鹹大人所言,那我們靈山的滅族命運,豈不是也已經注定,無法更改?”
躲在暗處的昭昭有些吃驚。
靈山滅族?
她在師嵐煙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樣的驚訝。
靈山可是與修界最早的宗門同時代出現的一族,雖不如修士善戰,但萬餘年的曆史,也靠著占卜之力綿延至今。
他們靈山,居然卜出了滅族之卦嗎?
“嗬嗬……”
鏡中的靈山巫鹹垂下眸子,手中草梗在桌上排出卦象。
她輕聲而笑,笑聲裡沒有一絲溫度。
“莫談改變靈山的滅族命運,宓瑤,有人躲在你的背後偷聽,你都未曾發覺嗎?”
靈山巫女猛然回頭:
“誰——!”
護衛她的靈山巫者眨眼便紛紛上樹,發現了躲藏在樹冠下的兩人。
“糟了 !”
師嵐煙毫不猶豫,拉住昭昭。
“快跑!”
昭昭反應不及,問:“不是說靈山巫者不善戰嗎?你打不過他們?”
“哪裡是打不過他們,你看看他們身後!”
疾馳逃跑的昭昭回頭看了一眼。
在靈山巫女的身後,除了那些巫者,緩緩朝她們追來的,還有難以計數的散修——
全都被靈山巫者下蠱了。
靈山巫女看著兩人的背影,淡聲下令:
“此事絕不能泄露,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殺了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