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煙波縹緲,群山層巒疊嶂。
不知何時,風中飛舞的雪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鼻尖縈繞的草木花香,鳥雀啁鳴聲掠過晴日,解凍的泉水衝刷著溪底的嶙峋石塊。
越往前走,不知為何,昭昭越覺得渾身舒暢,每一個毛孔都像是吸飽了空氣中的水霧,柔潤的舒展開。
她這麼問身旁的人後,天樞道君解釋:
“西北方主木靈與金靈之氣,對修神農道的修士,是絕佳的修煉之地。”
昭昭了然地點點頭。
又奇怪地看了旁邊的人一眼。
咦?
她都準備好誇師嵐煙的話了,她怎麼沒像平時那樣一邊解釋一邊罵她笨蛋啊?
“那一塊是符山玉。”
被昭昭用探究意味的視線打量的天樞道君,忽而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塊烏石。
昭昭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
“哪兒呢哪兒呢?”她順著天樞道君指的方向小跑過去,“這石頭看起來烏漆嘛黑的,跟彆的石頭也沒什麼區彆啊。”
他微笑道:“你魂屬木靈,自然看不出。”
昭昭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把鐵鍬準備挖石頭。
沒想到邦邦敲了兩下,鐵鍬就開始卷邊,再鏟一下,鐵鍬頭直接飛了出去。
“礦石堅硬,又是存儲了金靈的礦石,尋常工具很難撬動。”
昭昭聽他這麼說有些著急。
怪她沒有事先做好功課,現在眼看著天材地寶在面前卻帶不走,這怎麼讓人甘心?
“那要用什麼才能撬動?”
蹲在石頭邊的少女昂著頭,總是舒展的細眉難得擰了起來,神色懊惱得恨不得把地皮都一起鏟走。
他笑答:“用含有金靈的礦石鑄造的工具,就可以。”
“……”
挖金靈礦需要金靈礦鑄造的工具,而這種工具又需要金靈礦,這不是個死循環嗎?
昭昭苦惱得都要揪頭發時,視線忽而在天樞道君的腰間定住。
她眨了眨眼,抬起頭,朝他綻開一個格外甜美可愛的笑容。
昭昭:“可不可以……”
天樞道君:“不可以。”
他隻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沒等她開口說完,就微笑著否決了她那不可理喻的要求。
但昭昭也不是第一次對師嵐煙提出無理要求,所以她絲毫沒有被對方的堅決態度嚇到,而是繼續保持著飽滿笑容道:
“全修界最大方、最美麗的嵐煙仙子,我隻需要借你腰上這把劍用兩個時辰就好,實在不行,一個時辰也可以,我一定會好好使用,絕對不會弄壞的。”
少女一雙明亮的眼望著他,柔軟的手指攥住他衣角,撒嬌般的晃了晃。
面如冷玉的青年不為所動。
……本該是不為所動的。
然而在某一瞬,他恍惚覺得自己的意識又沉入了記憶長河之中,而清明的神智在其中有一刹那的失重——
再回過神來,那把陪伴了自己千年的一念劍,已經到了昭昭的手中。
眉眼溫潤的青年眸色頓時一凝。
方才……發生了什麼?
他的意識,為何出現了須臾的空白?
“我就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嵐煙仙子更大氣的修士了!”
拿到一念劍的昭昭欣喜若狂,沒有注意到對面青年的神色。
拔劍出鞘,如月輝皎潔的寒芒掠過眼眸,劍身與劍鞘擦過的一瞬,昭昭耳畔似乎還聽見了劍靈的一聲清鳴。
就算是昭昭對劍再一竅不通,也能感覺出,這應是一把好劍。
……不過師嵐煙能大方的借給她用來挖礦,應該也隻是她眾多好劍中的一把吧?
昭昭沒往深想,握住對她來說有些沉重的長劍,揮劍便對著那塊符山玉砍了下去——
錚!
昭昭幾乎沒感覺到什麼阻力,仿佛切菜般,輕而易舉地就將符山玉劈成了兩截!
昭昭驚奇地哇了一聲,毫不害羞地讚美自己:
“第一次用劍就如此利落,我真厲害!”
天樞道君默然垂眸,透過緞帶看著劍身上那一個微不可查的豁口。
他數年前去鬼界平亂,斬殺數十萬妖鬼時,一念劍的損傷也不過如此了。
雖有些憐惜自己的佩劍,但既然是從自己手裡借出去的劍,他斷沒有反悔的道理。
兩人入了洗墨山脈,途遇稀罕礦石,他還會一一為她指明。
“這是月輝石,可做劍鞘。”
“那個是龍焱鐵,鑄劍時加入,揮劍時會有烈火附著劍身。”
“還有天極鋼,可製成重劍,有劈山斷海之力。”
昭昭聽著他的逐一介紹,像鑽進米缸裡的老鼠。
這個聽起來很厲害,那個看上去不帶走也很可惜,不知道曜靈以後會需要哪種劍,乾脆統統都帶走好了。
收獲頗豐的昭昭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礦石洞窟光線昏暗,唯有上方的縫隙偶爾落下幾束光。
少女就踩在那幾束光落下的影子上,像在玩什麼跳格子的遊戲。
一步,又一步,好像永遠都不會落入黑暗之中。
“嵐煙仙子,你陪我找了這麼久的礦石,要不然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們去完成你的任務吧。”
拿到的礦石多得昭昭自己都數不清,師嵐煙雖沒有說什麼,但昭昭也不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也是時候收手了。
然而她身後的“師嵐煙”卻道:
“無妨,你還有什麼想要的,我陪你今日一並都拿了吧。”
畢竟,這應當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天樞道君想到了方才意識失控的須臾片刻。
雖然隻有很短的一瞬間,但他感覺到,那是他血肉中屬於謝蘭殊的部分在蠢蠢欲動。
修道之人,既修身,也修心。
記憶對普通人而言虛無縹緲,但對修士來說,記憶實實在在存在於靈府神識之中。
作為謝蘭殊的那三年記憶,與他本體的經曆極為割裂,所以,即便是恢複了記憶,也無法與原本的神識融為一體,隻能遊離在他的靈府之中。
如無意外,這三年的存在本該被更龐大的本體壓製,絕無浮出來的可能。
但剛才那一瞬間——
天樞道君知道,那不是謝蘭殊控製了他,而是他自己,與謝蘭殊的思維共通了。
他之所思,便是謝蘭殊之所思。
……這太荒謬。
他絕不能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
昭昭不知他心頭所想,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
“你對我真好。”
回過神來,聽到了她輕聲細語地說出這一句,天樞道君心中一凜。
但很快他反應過來,這不是在說他,而是在說師嵐煙。
他想起當初在離恨天外,師嵐煙氣勢洶洶尋她麻煩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不過數月時間,這兩人竟能結交成為好友。
“……我記得,當初在離恨天,我還對你動過手,為何還覺得我好?”
“當初在離恨天的時候,要不是你給我丹藥法器,可能我這輩子都沒辦法修道,隻能灰溜溜地回人間。”
這一路,如果沒有業火紅蓮傘的保護,她不知已經死了多少次。
哪怕師嵐煙最初對她有過惡言相向,但此後發生這麼多事,昭昭對她仍是感激的。
既是感激,昭昭便沒法允許欺瞞下去,哪怕她無法預測師嵐煙知道後的反應,這話,她也必須要說。
昭昭低垂著頭,似在心中糾結許久,道:
“所以,我不想騙你,你替我尋的這些稀世礦石,我會用來鑄一把劍。”
覆著白綢的雙眸似有所感地顫了顫雪睫。
“你要鑄一把怎樣的劍?”
幽暗洞窟中,一束光穿過漂浮的塵埃,落在了少女琥珀色的眼底。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
“我要鑄一把,能殺天樞道君的劍。”
周遭一片寂靜。
寒涼濕潤的空氣中,一滴水從洞窟上方滴落,激起水珠落地的響聲,在洞窟中悠然回蕩。
“啊……”溫潤如玉的青年用一種奇異的語調緩聲道,“你要殺,天樞道君?”
昭昭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何人,她心中滿是忐忑,有那麼一點點後悔,怕師嵐煙知道自己要殺她的心上人後會與自己絕交。
但她又知道,如果不告訴師嵐煙,她沒有辦法開開心心地帶著這些東西回去。
“是,我一定要殺他。”
天樞道君定定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要殺他。
與他成婚兩載的妻子,要殺他。
被謝蘭殊近乎瘋狂地喜歡著的女子,要殺他!
手中的長劍發出了異樣的響動,昭昭低下頭,這才發現一念劍劍身竟浮現出淡淡的金色靈力,似被主人所感召,倏然從她手裡掙脫,回到了雪衣道君的手中。
昭昭這才意識到不對。
北辰儒門,修儒道,弟子大多神魂屬水。
這劍上金光,分明是金靈!
眼前之人不是師嵐煙!而是——
金光如日之升,清氣如月之輝。
一念劍伴著錚然劍鳴出鞘,瞬間卷起獵獵狂風,洞中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動靜,塵埃與落石簌簌從上方落下,昭昭站穩已是艱難,幾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劍氣不會作偽。
他在生氣。
雖然他面上仍帶著笑意,但他確實是在生氣。
千年的時光裡,想要殺他之人如過江之鯽,有的是天生與他立場敵對,不得不殺,有的卻蒙他恩情,卻背信棄義,也要殺他。
他被人殺,也殺彆人,一念劍劍下亡魂無數,從未因殺人而動怒。
除了這一次。
因為他知道,她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從昆吾離開之後,她拜入仙門,潛心修煉,隱姓埋名來到琅嬛福地,卻並不是為了看他幾眼,而是借他之地,修煉己身。
隻為有朝一日,能夠親手殺他——
“我從未想過要殺你,你,卻想要殺我嗎?”
握著一念劍的身影陷於黑暗與塵埃之中,朝昭昭的方向緩緩走來。
懊惱自己竟沒有早點發現他身份的昭昭站在原地,連逃跑的念頭都生不出。
這是全修界的道君,天下第一的強者。
他若想要殺她,甚至都不需要拔劍。
如果她能更早一些發現端倪,她絕不會當著他的面自爆,可現在,話已出口,沒有收回的餘地。
……那要對他搖尾乞憐嗎?
昭昭看著眼前光風霽月的道君,離恨天上的種種在她腦中閃過。
“你要殺我,現在就殺吧。”
昭昭並未後退,甚至還上前一步,迎上他手中劍刃。
就算沒有活路,她也不要在他面前低頭。
少女眸光如火,灼灼燃燒,兩人實力分明懸殊得根本無法比較,但天樞道君手中的劍尖卻始終未進一步。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仍是那一句:
“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少女細膩的脖頸幾乎能感覺到劍上傳來的寒意。
她忽然想到那一年雪夜,於冰天雪地中守在屋外孤身迎敵的身影。
那時她隻覺得安心,可沒想到,時移世易,她竟也有被他用劍指著的一日。
原來,做他的敵人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她已經是他的敵人。
“那又如何?”
昭昭平和而無聲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們之間無數甜蜜的回憶,聲音輕得仿佛一聲歎息。
“現在是我,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