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台今日格外熱鬨。
慶賀昆吾仙境的道君天樞重歸當然是頭等大事,但修界眾人私底下議論更多的,還是道君在人間界這兩年的八卦。
“天道果真難測,誰能想到天樞道君失蹤的這兩年,竟是被封了記憶入世曆劫。”
“如今這位道君曆劫圓滿,修為精進,恐怕真就是這一代最有希望飛升之人了。”
“你這話說的,就算不曆這遭劫,他身上流淌的可是鐘離一脈的血,又是數千年來的天縱奇才,飛升成仙者舍他其誰?”
眾人對修界這位道君的前途皆是又羨慕又嫉妒,唯有一愣頭青開口問:
“道君如今重歸修界,那凡女可也會一同跟來?我們修界,今後是不是要添一位君夫人了?”
此話一出,眾人先是一怔,而後轟然大笑。
“這是哪家宗門的小弟子?修道沒幾年吧?”
“恐怕都還未見過道君真容,會這麼想也不奇怪。”
“咱們這位道君,可是個流水無情、寡欲冷心的神仙人物……”
正說著,一陣清風掠過登仙台,宮粉梅花吹落一地。
拉著昆吾幾位面色不虞的長老推杯換盞的搖光君抬頭一瞧,遠山黛色中,一道身影如白鶴翩然而至。
日光穿過銀線般的發絲,落在濃睫上如雪壓覆。
這樣冰雕玉砌的模樣,幾乎令人疑心他是否會像冰雪消融,但隨著他步步靠近,那屬於高階修士的靈壓便如大雪鋪天蓋地覆壓而下。
不發一語,卻可令人骨子裡生畏。
這便是,昆吾仙境的天樞道君,毋庸置疑的修界第一人。
“我方才來時,正見北辰儒門的嵐煙仙子氣衝衝朝你那邊去了,看那樣子,大約是去找你那小妻子麻煩的。”
斜倚著的搖光君有些失望的放下酒盞。
“怎麼就你一人回來了?沒你護著,那小姑娘豈不是任由師嵐煙拿捏?”
方才那雙閃爍著希冀的杏眸似在眼前。
天樞道君長睫微垂,掩去幾分心事。
“師嵐煙驕縱,但不會動真格傷她,我若出面,隻會適得其反,更何況——”
他頓了頓。
“今後我不在她身邊,這些事,總是需要她自己面對的。”
搖光君遺憾地搖搖頭:
“那你就把她丟著不管了?看她為了你那副義無反顧的模樣,你從前應當對她很好,我還以為多少會有些情意……”
“——這種蠢話,今後就彆再說了。”
天樞道君的臉上仍帶著如三月春風般和煦的微笑。
但他一開口,字字皆冷得嚇人。
“對人間界的凡人這麼感興趣,改日也封了你的記憶和修為,讓你去試試如何?”
搖光君並不怕他,摸了摸下巴,似認真思考:
“唔……算了,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樣,能被漂亮的小娘子撿回去好吃好喝供著,還給你起了個挺彆致的名字……叫謝蘭什麼來著?”
“忘了。”
久彆修界,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時間與搖光君閒扯。
轉身欲走時,身後輕輕飄來了一句——
“你一出生便繼承了天樞的稱號,這個名字或許是你唯一稱得上名字的東西,也會忘記嗎?”
登仙台花開如雲,宮粉梅花飄落如積雪堆疊。
耳邊悠悠回響起了少女略帶羞怯的嗓音:
——謝蘭殊,等下一次梅樹結了梅子的時候,我們就要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吧。
蘭姿玉質,紅塵殊異。
是少女情竇初開時,教他一筆一劃寫在紙上的名字。
柔軟的花瓣落在掌心,冷若琉璃的眸子看了一會兒,攏起手指藏在掌中。
“那又如何?”
“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
-
“——怎麼會沒有意義呢!”
北辰儒門,集靈寶樓內。
帶著昭昭回宗門挑選寶物的師嵐煙,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
“我再問你一遍,你說你有身孕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集靈寶樓是北辰儒門存放各路天材地寶、極品法器的寶庫,昭昭甫一入內,就被其中琳琅滿目的新鮮物事吸引了注意力。
癡癡瞧了許久,昭昭才回頭笑盈盈答:
“不管是真是假,總之,仙子隻需稍稍破費,今後我就不會再糾纏你的天樞道君了,這難道不劃算嗎?”
或許是那句“你的天樞道君”,讓師嵐煙頗覺順耳,她緊擰的眉心散了散。
她說得沒錯,師嵐煙不缺這些身外之物,若能拿這些東西就將她打發走,的確是一樁劃算的交易。
但——
“你真這麼想的?”
“當然,天樞道君對我已無情意,再糾纏也是無用,還不如得到一些更實際的東西。”
昭昭走到分門彆類的木牌下,逐一辨認哪些是她能用得上的東西。
她拿起一個芥子袋,回頭問師嵐煙:
“這個袋子可以送我嗎?最小的這個就可以。”
師嵐煙半信半疑:“你想要補償,為何不直接向道君討要?”
昭昭疑惑歪頭:
“仙子與道君青梅竹馬,都是一家人,向你要和向道君要難道有什麼區彆?”
“……”還挺會說話。
師嵐煙抿了抿唇,好讓自己的唇角翹得不那麼明顯。
她隨手抓了一個品級最高的芥子袋,輕飄飄扔進昭昭的懷裡,眼風傲慢掃過:
“那種外門弟子用的東西也值得跟我討?真是沒見識,今日我帶你好好開開眼界。”
師嵐煙果不食言。
丹藥一類,分為入門修煉所需,內傷外傷所需,境界突破所需,被隨手拿了幾十瓶扔進昭昭的芥子袋。
法器一類,辟邪的鐲子、溫養的珠子、伏妖的寶瓶,還有水火不侵的法衣等等,林林總總也塞了一堆。
至於功法秘籍,北辰儒門的獨門心法自然不能隨便給,但修士通用的一些基礎功法,師嵐煙看也沒看,讓昭昭喜歡就拿。
昭昭毫不客氣地摟了一大堆。
師嵐煙表面上是贈送,實則存了幾分炫耀之意,見昭昭來者不拒,她笑:
“修士也不是什麼功法都用得著,得看你拜什麼宗門,修什麼道。”
昭昭眨了一下眼:“願聞其詳。”
“修界雖門派林立,但為首的也就七大宗門。”
“昆吾仙境作為正道魁首,主修劍道,我們北辰儒門修儒道,還有修陰陽術的陰陽家、內部分成三大派係的神農宗,擅長機關術的墨偃宗、戰陣一絕的鬼兵門,以及遠在雪域的佛國。”
簡單介紹了這七大宗,師嵐煙上下掃視昭昭一眼。
“不過,這七大宗對弟子天賦要求不低,不是什麼人想進就能進的。”
昭昭沒在意師嵐煙話語中的輕蔑,隻是稍有疑惑。
那位在夢中一劍誅殺謝蘭殊的女俠所在的仙府,似乎也是頗有地位的大宗門,竟不在這七大宗之列嗎?
還是說,她來得太早了?
夢中的時間並不明確,昭昭隻知道未來大致的走向,卻不知道那些事情是何年何時發生。
回過神來,昭昭沒想太多,不動腦子地吹捧附和道:
“原來仙子所在的北辰儒門竟是七大宗之一,之前我還有些不服,現在看,果然還是仙子與天樞道君更加般配,怪不得出手這麼闊綽。”
雖說師嵐煙自小聽慣了吹捧,但來自情敵的誇讚顯然更讓她受用。
她面上仍是幾分淡淡的輕蔑:
“這算什麼闊綽,沒一個我瞧得上眼的,要說稍微上得了台面的,也就隻有那邊的業火紅蓮傘——”
“仙子要送我業火紅蓮傘?”
昭昭掩唇驚呼,一雙杏眼忽閃忽閃,驚喜又崇拜。
師嵐煙面色一僵:“誰說要送你……”
“沒想到仙子如此有誠意,仙子放心,拿了這些東西以後我一定會離昆吾遠遠的,絕不礙你和道君的眼!”
“……你若食言,我北辰儒門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師嵐煙不情不願地把那件仙品防禦法器丟給了昭昭。
少女仿佛屯糧食的倉鼠,將師嵐煙和天樞道君給的東西都一股腦塞進芥子袋中,看著肉眼可見的心情好了許多。
整理之時,師嵐煙瞥見了一枚碩大如雞蛋的珠子,不由得怔住。
那是天樞道君的東華珠。
“……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師嵐煙咬了咬唇,視線緊盯著那顆珠子,“什麼上品法器,靈丹妙藥都可以,隻要你拿那顆東華珠與我交換。”
昭昭有些詫異。
她將剛收起來的東華珠又取了出來,垂眸端詳一會兒,實在看不出和其他寶物有何區彆。
天樞道君將此珠贈她時,隻說給她太多金銀恐會招致禍患。
所以讓她帶著東華珠回到人間,將它當了,可換金銀無數,將它進貢人間君王,那位一心求仙問道的君王自會對她無有不應。
但昭昭沒想到,看遍世間寶物的師嵐煙竟也對這顆東華珠感興趣。
觸手生溫的寶珠在她掌心散發幽幽光華。
昭昭忽然意識到,這可能,是謝蘭殊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了。
“……不用交換,”昭昭笑了笑,將這顆東華珠放在了師嵐煙的掌中,“仙子今日所贈良多,這顆東華珠,就當是我付給仙子的報酬吧。”
師嵐煙始料不及,第一反應不是為得到東華珠而高興,而是看怪物般看著昭昭:
“你……不知道這東華珠是何物?”
“何物?”昭昭確實不知,認真道,“能讓人修為突飛猛進一日千裡嗎?要是這樣,那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
“……當然不是!”
師嵐煙氣得跺腳。
“這是鐘離氏的傳家之物,由曆代家主夫人所持,等同印鑒——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沒有料到這個答案,昭昭怔愣當場。
師嵐煙看到她這副茫然模樣,心中更加鬱結。
不是連她被自己欺負都不多看一眼嗎?
為何又將這麼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她都不知道這是何物,回到人間界後,指不定就隨手拿去當掉,這樣也要給她嗎……
忽然,一個念頭劃過師嵐煙的腦海。
是不是,就算當掉也沒關係?
如果今後都不會再有鐘離氏的家主夫人,這東華珠,留與不留又有什麼區彆?
“既然如此,就更該留給仙子了。”
昭昭斂去眼中複雜心緒,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
“即便心中塵緣一時還無法斬斷,這身外之物,卻是可以舍棄的。”
掌中東華珠光華流轉,師嵐煙默然瞧著,卻忽覺沒趣。
珠子不過是死物。
即便得到了這象征鐘離氏家主夫人的東華珠,那個人心中唯一認同的夫人,也永遠不會是她。
掃蕩結束後,昭昭被師嵐煙送到了北辰儒門的山門外。
昆吾登仙台的宴會還在繼續,師嵐煙得趕回去,她看著因膝蓋受傷有些一瘸一拐的少女,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你打算拜入哪個宗門?”
昭昭笑了笑,以為她是不放心自己。
“仙子放心,我已有心儀的宗門,離昆吾仙境很遠很遠,如無意外,此生與天樞道君都不會再見了。”
少女展開修界地圖,標注好的目的地亮起了光點,師嵐煙瞥了一眼。
雲麓仙府?
聞所未聞的小宗門。
隻不過確實離昆吾仙境十萬八千裡,她沒有騙人。
師嵐煙本該為此高興,可不知為何,聽著她用輕快的尾音說“此生與天樞道君都不會再見”時,又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與師嵐煙分開的昭昭,心情卻恰恰相反。
或許是因為身上沉甸甸的芥子袋帶來了安全感,比起剛走出離恨天時那種天都要塌了的模樣,此時的昭昭終於打起了些精神。
失去了一個百依百順的完美夫君,確實挺讓人難過。
可再難過,日子也要過下去。
不過是換一種活法。
昭昭從芥子袋中取出一張禦風符,遲疑了一會兒,小心翼翼貼在了腿上。
下一秒,昭昭就感覺到自己足下一空,身體輕盈了起來,她按照師嵐煙教的那樣嘗試著邁開步子——
衣裙嘩啦在風中翻飛。
昭昭本以為自己會害怕,但低頭一看,遠山黛色,雲霧縹緲,尋常凡人一生難見的景色,儘在她腳下。
這便是修仙者的世界。
也是謝蘭殊的世界。
想到這裡,昭昭的心又不自覺地往下一墜。
她也很想像話本裡愛恨灑脫的俠女那樣,他若無情她便休。
但大約是她心胸太過狹隘,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自己將這兩年當做大夢一場,釋懷放下。
與她相愛一場,記憶恢複便留下些許補償,拂袖歸去當他的道君。
這到底是他的情劫,還是她的劫?
禦風符換了十張,地圖上標注的那把直入雲霄的石劍終於隱約可見。
那便是夢中所見的小劍關。
那位手刃謝蘭殊的女主角,曆經千難萬險,甚至犧牲了許多至交好友才建立起來的宗門——雲麓仙府,就在眼前。
昭昭抿緊了唇,心潮不免澎湃起來。
不管這個宗門的入門考核有多麼嚴苛,她都一定要拜入雲麓仙府門下!
若說在離恨天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所求之道是什麼,那麼此刻她眼前迷霧終於撥開——
活到謝蘭殊身死那日。
親眼見證他不惜拋下她也要追尋的東西一一覆滅。
就是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