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清風徐來,腳下江水湯湯。
昭昭不太熟練地降落在雲麓仙府的山門外,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一抬頭,眼前山霧淡淡,斑駁古老的石階儘頭,聳立著一座刻有雲麓仙府四個字的山門。
這便是那位曜靈仙子所在的宗門了。
即將真正邁入修仙一途,她的心情不可謂不激動。
據說入宗門,都需先測天賦。
也不知道自己天賦如何,夠不夠資格成為那位曜靈仙子的同門。
心跳略有些加速,昭昭深呼吸幾個來回,給自己好好打氣了一番,這才抬腳邁了進去。
踏入山門,周遭忽而靜謐起來。
鬱鬱蔥蔥的古樹篩下柔和陽光,搖曳在稍顯陳舊的飛簷青瓦上,依山而建的宮觀錯落而立,在這群山環抱之中寂寂無聲。
如果說沒去過昆吾仙境,其實此處倒也算得上一處素雅古樸的宮觀。
但剛從昆吾仙境那恍若天上仙境般的三十三宮而來的昭昭,此刻再看到眼前的雲麓仙府,很難不生出幾分落差。
似乎……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同?
而且,從她踏入這雲麓仙府至今,都沒有遇上一個人。
有些不太對勁的感覺。
“——這位姑娘孤身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身後一陣陰風掃過,同時伴隨著一道繾綣陰柔的嗓音,幾乎像是貼在昭昭的耳邊低語。
昭昭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反應極大地跳開幾步,警惕回身戒備。
她緊緊攥住了芥子袋,師嵐煙給她的業火紅蓮傘就在其中。
“你是誰?”
站在她身後的男子長發披散,身著玄衣,綴滿綠鬆石紅珊瑚裝飾的鏈飾隨他行動碰撞,發出叮當輕響,似笑非笑地瞧著昭昭。
他身上衣袍的紋樣製式都有些奇異,昭昭不知這是否是宗門特色。
但他的氣質與昆吾仙境的弟子截然不同,難免惹人生疑。
男子雙手環臂,輕佻開口:
“豈有到彆人家中,詢問彆人是誰的道理?這位姑娘,該是你自報家門才對啊。”
昭昭觀察了一下四周。
實在是……安靜得過分了些。
沒有守門的弟子,沒有來往行走的修士,風吹葉落,靜得像古刹寺廟。
心念微動,她垂眸道:“我乃昆吾仙境的弟子,今日登仙台大慶,昆吾給仙門各家送了回禮同賀。”
說出這番話時,昭昭的心跳得飛快。
對方無聲審視她良久,甚至還湊上前,鼻尖聳動,嗅了嗅她身上氣味。
“的確是昆吾仙境的降真香味道……”
男子偏頭緊盯她的雙眼,眼神忽而生出幾分曖昧。
“不隻,還有修士元陽的氣息,雖然已經很淡很淡了,不過這麼淡還能被我嗅到,與你雙修的這個修士應該絕非常人。”
昭昭眨了一下眼,慢半拍才反應過來元陽和雙修的意思。
霎時,像一把火燒過,從臉頰耳根燒到了脖頸,雪白肌膚仿佛被燙熟般泛紅。
“昆吾修士眾多,但這麼厲害,又必須是男修,就屈指可數了。”
他竟真掰著手指頭細算起來。
“昆吾以大師兄宗斐為首的幾個大弟子,今年宗門大比的後起之秀燕沉舟等人,還有長老堂裡的搖光君……嘖嘖,竟與剛入門沒修煉幾日的小師妹苟且偷歡,這些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嘛。”
昭昭耳根已紅得滴血。
但羞恥之中,她並未錯過對方話語中那一點蛛絲馬跡。
他方才說——“這些名門正派”。
一個名門正派的弟子,會這麼形容同為名門正派的昆吾修士嗎?
她心臟跳得越來越響,腳也有些發軟,但那銳利的視線仍時不時在她周圍打轉,昭昭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露怯。
現下她進退兩難,唯有披緊身上這張昆吾弟子的皮,賭他也不想惹上昆吾,才有一線生機。
“我昆吾弟子之事還輪不到外人置喙!”
狐假虎威的昭昭疾言厲色,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東西我已送到,若仙君無其他事,我便先……”
昭昭從芥子袋中隨便抓了幾瓶丹藥,假裝是昆吾送來的回禮要遞給眼前男子。
剛要觸碰到他指尖的一瞬。
不知何處,傳來了一聲悶響,似是什麼撞擊門板的響動。
不是她的錯覺,這裡還有彆的人在。
身體比意識更快,昭昭來不及阻止自己,已猛地收回手,脫口而出:
“……你們宗門其他人呢?仙君方才所言……實在無禮……還是讓你們宗門尋個更懂禮數的人出來……迎接昆吾的贈禮為好。”
硬著頭皮將這段話用七分氣惱三分傲慢的語氣說完,昭昭心裡已然一片慘叫。
她到底在做什麼!
隻要將禮物遞出去,她就有借口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了啊!
那男子準備接禮物的手一滯,瞧著昭昭的眸色漸漸變濃。
默然片刻,他慢悠悠道:
“好啊,後面大殿裡就有彆的弟子,仙子若不嫌麻煩,交給他們也行。”
昭昭看了看不遠處門窗緊閉的大殿。
方才的響動,正是從裡面傳來。
玄衣男子倚著院中槐樹,沒有絲毫阻攔之意,饒有興致地等著昭昭接下來的行動。
昭昭背後已被冷汗浸濕。
她總覺得,對方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可現在再想逃,和找死無異,她已經沒有退路。
深吸一口氣,昭昭抬起虛浮的腳步,朝著大殿方向走去。
不要害怕。
修仙之路才剛剛開始,你不可以害怕。
往好處想,或許這人真是雲麓仙府的弟子,方才她想的那些,都是在和空氣鬥智鬥勇。
就算是往最壞處想,往最壞處——
昭昭喉間一酸,最壞處想,她運氣也太差了,怎麼剛準備修仙就撞上了邪門的東西?
這裡可是本該最安全的仙門!
一步、兩步、三步——
離大殿越來越近。
昭昭心急如焚,甚至有點萬念俱灰,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果待會兒身後之人突然襲擊,她要如何應對?
如果現下的雲麓仙府真的被什麼邪祟入侵,她真的沒有任何自保方式?
如果……
如果在這裡的是謝蘭殊,他會如何應對?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昭昭紛亂的心緒似被一雙手溫柔攏住,快要沸騰到極點的情緒,霎時平靜下來。
她忽然記起,這樣的情形,並不是第一次遇見。
……
那還是在他和謝蘭殊成婚的第一年。
人間時節不好,世道頗亂,山匪之禍蔓延至雲夢澤,偏偏那時的昭昭想去山上寺廟為來年祈福,結果運氣不好,最後一日被山匪圍困在了雪山的一處木屋中。
“如果切開脖頸,臨死前的痛苦會不會少一點呢?”
寒冷的冬夜,窗外風雪急促,少女蜷縮在佛手柑混著降真香的懷抱中,忽然這樣問。
攏住她的雙臂忽而緊了幾分。
謝蘭殊寬厚乾燥的手指摩挲著她柔軟纖細的脖頸,含笑道:
“要是切開了脖頸,今後昭昭還如何戴那些漂亮的項鏈?”
昭昭枕在他的肩上,奇怪地看著他。
“可是我們不都要死了嗎?聽說割喉是最快的死法,我怕疼,我不想被人捅好幾刀才死掉,那樣死得也太醜了。”
山匪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越圍越密。
雪滿深山,寂靜木屋中時不時傳來木柴劈啪的燃燒聲。
“那就當是為了我,再堅持一下吧。”
眸色如春的青年半蹲在少女面前,手中握著的是周圍能尋到的唯一一件算得上武器的斧頭,卻好似握著一把鎮禦天地的利劍。
他微涼的手指輕輕貼在昭昭的臉頰上,露出一個柔軟得幾乎像是懇求般的神色。
“隻需要堅持到,我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時候就好。”
“在那之前,無論多麼痛苦,都請不要切開自己的脖頸。”
“比起漂亮的屍首,我寧願看到你不那麼漂亮的活著。”
那是一個積雪被血浸透的夜晚。
昭昭數不清圍困住他們的山匪究竟有多少人,她隻記得,那個在朝陽破曉中逐漸清晰的背影。
地上層層疊疊堆著屍首,獵戶留在木屋中的斧頭早已卷刃,刺目的金光穿透黑夜,照在謝蘭殊那件飛濺血水的衣袍上。
在這個昭昭以為天地都要傾頹的夜晚。
他以凡人之軀站在那裡。
始終未曾後退一步。
……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中。
昭昭握緊了手中青色的丹藥瓶。
如果站在這裡的是謝蘭殊,他絕不會示弱露怯;如果是謝蘭殊,他必定會拚儘全力,做他能做的事。
如果她可以那麼信任謝蘭殊——
那她為何不能這麼信任自己一次?
大殿高聳的木門就在眼前,昭昭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是一腳將門踢開!
昭昭踹開門的同時,被長長的繩子吊在大殿中央的其中一個孩子,也終於費力地扯開了封住嘴的布條。
見昭昭破門而入,她立刻朝昭昭扯開嗓子大喊出聲:
“仙子救命!此人是埋伏在此想殺我師尊的妖邪!!”
怎麼會掛著兩個孩子!?
昭昭根本來不及思考殿中情形。
聽到聲音的同時,昭昭咬咬牙將手中瓶子裡的丹藥一股腦地全吃了下去,又以最快的速度從芥子袋中取出師嵐煙所贈的那把業火紅蓮傘。
槐樹下的身影如鬼魅眨眼便至眼前,手中利爪幾乎就要戳穿她的眼珠。
千鈞一發之際,昭昭手中的傘如蓮花綻開,猛地一轉,赤紅火焰卷著狂風陡然衝向那道襲擊昭昭的身影。
對方根本沒料到以昭昭這等與凡人無異的存在,竟然有如此厲害的法器,在完全不設防的情況下正面迎上了業火紅蓮傘的力量——
一瞬間!
院中幾顆槐樹接連被撞斷,玄衣男子重重飛出了十丈開外!
昭昭愕然怔住,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
她沒死。
她……竟然在一個修士的一擊中活下來了!
溫熱的掌心貼住了胸口,昭昭在這一瞬間有種幾乎想要落淚的感覺。
怎麼會隻是一滴融入大海中的水呢?
謝蘭殊存在過的痕跡,一直,一直都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