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昭昭的眼淚奇跡般地止住了。
好像終於明白,那個會替她拭淚,要記住她一輩子的夫君已經不見了,就算哭瞎了眼,也不會再有人心疼。
她擦了擦臉,思緒仍是混亂的,但她仍狀似平靜地點頭稱好。
對方話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她再哭哭啼啼求他,那該多難看,她不想讓謝蘭殊最後記得的是自己糾纏不清的嘴臉。
“那,長生丹算你給的和離補償嗎?”
天樞道君答:“你可以認為是。”
“既然是補償,能不能換點彆的?”
昭昭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一點,灑脫一點,哪怕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強撐,她也不要再表現得那麼餘情未了。
“唔……換成黃金怎麼樣?稀世珠寶也可以,比起活得久一點,我更想體驗一下富可敵國的感覺。”
他定定瞧著她,似乎有些看不透她此刻想法。
“可以。”
“不不不。”
昭昭想了想,又改了主意。
“可以換成做官嗎?他們說你是修界道主,執掌四海,那讓我在人間當一個女官也很簡單吧?”
這其實已經算得上一個無禮的要求,但天樞道君還是耐心道:
“可以。”
昭昭有些狐疑:“真的可以嗎?”
他笑意如清風明月,溫柔到了極致:
“總歸是我對不住你,這點小事還是能辦到的。”
這般無有不應的模樣,似乎又與謝蘭殊的神情重合起來。
昭昭竟忍不住生出些許恨意,恨他既然無情,為何又偏偏做出這副讓人恍惚的多情模樣。
她忍不住賭氣刁難。
“那要是我說我要當女皇呢?”
他唇畔的笑意愈發深了,撚起一顆棋子,隨口道:
“當女皇要為國事鞠躬儘瘁,日日不得休,你那麼愛賴床,怎麼起得來?”
好不容易平靜的心緒,又因這句話而泛起波瀾。
“……彆用謝蘭殊的語氣同我說話。”她冷下臉,眼圈泛紅固執道,“你不是他,以後不要這麼跟我說話。”
天樞道君隻是望著她,並不做聲。
那樣淡然溫和的眼神仿佛在說——
他們之間,何來的以後呢。
水光在眼眶裡打了個轉,昭昭心想,她還是沒有他心狠,差點又要不爭氣地哭了。
隔了好一會兒,劇烈起伏的心情才回歸正常。
她悶悶道:
“剛才那些要求都隻是玩笑之語,我不要金銀,也不要當什麼女皇,你隻要給我一些基礎的丹藥法器就好,我不要長生丹,我想自己修仙。”
長生丹是專門給沒有天賦的凡人,讓他們不用苦修便可容顏長駐、延年益壽的秘寶。
論起價值,其實比起修煉所用的丹藥還要貴重。
但天樞道君聽完昭昭的要求,卻微笑著斷然拒絕:
“不行。”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昭昭瞪大了眼。
從他口中吐露出的字眼輕柔又冷酷,與方才無有不應地溫柔模樣仿佛兩個極端。
他一字一頓,給昭昭的修仙之路判了死刑。
“謝姑娘,你不能修仙。”
好一會兒,昭昭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為、為什麼啊……”
那雙冰霜般美麗的眼眸倒映著少女的惶然神色,似能洞悉世間萬物。
“你說你想要修仙,所求之道為何?”
昭昭頓時失語。
天樞道君柔聲細語,步步緊逼。
“修界雖大,卻免不了有相見的機會,謝姑娘捫心自問,能真的做到斷情絕愛,與我相見不相識?”
“我……”
“修界皆知我在凡間有一妻子,你若留在修界,遲早會有人得知你的身份,屆時人人都會將你我聯係在一起,你真能以平常心應對這些流言蜚語?”
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戳進心窩。
昭昭無法反駁,卻仍不甘心。
“……我不會留在昆吾,我知道修界很大,門派林立,我去其他的小宗門,去你看不到的地方,這樣也不可以嗎?”
他溫聲答:“不可以。”
“你就這麼……避我如蛇蠍?”
日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如千年不化的霜雪,他看著泫然欲泣的昭昭,緩緩起身,向前走了一步。
隻一步。
天地變色。
山川,雲霧,晨暉朝霞,三十三宮離恨天,全都靜止在這一刹那。
身為凡人的昭昭何曾見過這樣的力量,稱之為神跡也不為過。
下一刻,仙人拂袖,時間又肉眼可見的翻湧起來。
在這滄海桑田中,昭昭看到人與人之間忽而生出一根根交錯的紅線,紅線纏繞,斷裂,重新聚合,人間一片緋色。
昭昭此刻才知人間為何叫做紅塵。
“紅線即為人與人之間的‘緣’,”長身玉立的道君緩聲解釋,“親情是緣,友情是緣,情愛亦是緣。”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句話,昭昭低下頭,看到自己心口生出一根紅線,仿佛一根血線,與天樞道君的心口緊緊相連。
“若你與我素昧平生,你不會來昆吾,更不會想修仙。”
覆著漆黑皮質手套的兩根手指挑起紅線,天樞道君低垂眼眸,嗓音輕若拂雪。
“非我避之不及,而是你隻有回到人間,才能撥亂反正,斬斷這份因果。”
“同樣,此後千年萬載,無論人間界有何等機緣,我也不會踏入人間界一步,擾了謝姑娘的清淨。”
昭昭默然垂眸,她伸出手指,試圖觸碰那根紅線,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些什麼。
她輕聲問:
“若我……執意要修這個仙呢?”
下一秒,紅線如琴弦繃斷,周遭景物頃刻轟然碎裂。
昭昭這才發現,這一切都隻是天樞道君隨手捏的一個幻境。
而幻境碎裂的刹那,她聽見那睥睨眾生的道君溫聲道——
“若你執意如此,無論你花費了多少年的心血,修煉到何等境界。”
“我都會親自,廢了你的修為。”
-
昆吾仙境,第三十三宮外。
“——師尊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離恨天,還請仙子止步。”
天樞道君門下的兩名弟子執劍,攔住了師嵐煙的去路。
師嵐煙早猜到會被攔下,皮笑肉不笑道:
“道君久久未至,我隻是代表北辰儒門來詢問天樞道君何時才赴宴,大家都還在登仙台等著向道君道賀呢。”
大師姐慕靈肅然答:“師尊有言,登仙台筵席大擺三日,諸君可自便。”
大師兄宗斐接著道:“北辰儒門的道賀我會轉達給師尊,仙子請回吧。”
見兩人如此油鹽不進,師嵐煙變了臉色。
“少在這裡跟我打官腔,宗斐我問你,你們師尊是不是在人間失憶時與一凡女成了婚?那凡女是不是找上門來了?”
修界之中,戀慕天樞道君的人如過江之鯽。
但在這些戀慕者裡面,身為北辰儒門掌門之女的師嵐煙絕對算是其中翹楚。
她與天樞道君自幼相識,有青梅竹馬之誼,從小她就知道天樞道君天賦冠絕修真界,是世間最有可能踏破虛空之人,絕不能談情說愛。
卻沒想到,她暗戀千年不敢染指的天上仙,不過是失憶兩年,就被一個無名凡女拐了去當夫君。
若輸給修界其他女子,她尚且可以理解,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凡女竟能與天樞道君結為連理,這叫她如何能忍?
“此事乃我昆吾仙境的自家事,仙子還是莫要打聽了。”
“我偏要打聽,你們能奈我何!”
師嵐煙懶得與他們廢話,提裙就要往裡面衝,沒想到就在此時,離恨天的宮門打開了。
失魂落魄的昭昭從裡面如遊魂而出。
“你就是那個——”
本想問她是不是天樞的凡人妻子,可“妻子”這個詞隻是從腦海中掠過,就讓師嵐煙酸得整顆心都皺皺巴巴,根本說不出口。
事實上,她也不需要說出口。
情敵之間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應,昭昭隻是抬眸瞧了她一眼,就從她眼中看到了和雲夢澤那些暗戀謝蘭殊的女子彆無二致的眼神。
“我是。”她木然回答,“你有何事?”
經曆了如此的大起大落,昭昭能強打精神與人正常對話已是不易,實在不能指望她給師嵐煙一個好臉色。
但這副喪眉耷眼的模樣落在師嵐煙眼中,毫無疑問是一種挑釁。
師嵐煙這樣的天之驕子,何曾被人甩過臉?
她扯了扯唇角,輕蔑地上下掃視:
“無事,隻不過聽說道君流落人間時,誤惹了一段孽緣,我和道君青梅竹馬,相伴千年,情誼甚篤,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此事終究是你一個女孩子比較吃虧,我先替道君道一聲抱歉。”
相伴千年,情誼甚篤。
昭昭眸光黯然。
是了,天樞道君活了千年,過去的那些漫長歲月,她從未參與過,他有個青梅竹馬多正常啊,不是前任她都該偷著笑。
和她作為夫妻的兩載時光,不過是道君千年時光中的短暫一瞥罷了。
“……不用抱歉。”
心中正洋洋自得的師嵐煙笑意微滯。
對面喪眉耷眼的少女忽而抬起頭來,容色殊麗的一張臉未施脂粉,仍漂亮得無可厚非。
她沒什麼情緒的眼珠子平靜地瞧著師嵐煙,不緊不慢道:
“他是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這很公平,與他成婚兩年,我對他實在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也談不上吃虧。”
昭昭說完才發現,她這話說得好像有點歧義。
她隻是想說他們都是第一次成婚。
“滿意”也隻是形容他“作為夫君很體貼溫柔”這種滿意。
但在場皆露出震撼神色的三人,顯然不是這麼理解的。
天樞道君的兩名弟子還好,師嵐煙簡直被她這番大膽發言震撼得快要暈過去。
……大庭廣眾!青天白日!她這是在說什麼玷汙道君清白的汙穢之語!
師嵐煙想要罵她不知廉恥,可轉念一想,她和天樞道君連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她確實已經玷汙了道君清白。
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
師嵐煙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上頭,竟祭出了自己的法器點山頹。
一隻玉管筆淩空而出,如蘸銀河星光,揮毫灑墨,正是北辰儒門以筆殺人、以詞克敵的獨門心法。
“刻木為吏,畫地為獄,困!”
直到一座牢籠從天而降,昭昭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墨色流轉的牢籠越縮越小,被困其中的昭昭無法自然站立,隻能將背脊彎得越來越低,蜷縮成一個極難受的姿勢。
慕靈皺眉道:“仙子何苦為難一個凡人!”
師嵐煙身後的侍女出聲:
“明明是這凡女先故意挑釁,我們家仙子隻不過是回擊一二罷了,怎麼能叫為難?”
“就是就是,我們北辰儒門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師嵐煙看著被關在筆墨牢裡的少女,這口氣剛順了下去,便聽宗斐幽幽開口:
“仙子在離恨天門外欺負師尊的妻子,是生怕師尊見不到你跋扈生事的模樣嗎?”
師嵐煙頓時像被掐住七寸的蛇一般沒了脾氣。
“……我與天樞青梅竹馬,他不會因為了一個認識不過兩年的女子生我氣的。”
嘴上這麼說著,但師嵐煙已然心虛三分。
天樞道君待她的確是有些情誼,但這點情誼更多的是看在北辰儒門的面子,且不能逾越底線。
誰也不知道,這個與他有夫妻之實的凡女,在不在他的底線之上。
慕靈忽而看向身後宮闕。
“師尊出來了!”
四人齊齊轉過頭。
視線儘處,如霜雪純白無垢的身影乘風而行,寬大袍袖上銀線泛起粼粼波光,在晴日下光華流離,宛若九天仙鶴扶搖而上,朝著四方來賀的登仙台而去。
師嵐煙緊張極了,腦中已閃過無數個天樞道君站出來替這凡女撐腰,讓她在眾人面前下不來台的畫面。
然而——
沒有。
從始至終,那翩然若仙人的身影,隻垂目淡淡撇來一眼,眼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腳步連一絲凝滯也無。
慕靈和宗斐對視一眼。
“師尊……傳訊叫我們去登仙台。”
竟真的不管這位差點成了他們師母的女子嗎?
兩人有些遲疑,但天樞道君的命令是絕對的,兩人不敢違背,隻能神色複雜地告誡了師嵐煙幾句便離去了。
昭昭迎著光仰望那人的背影,被灼灼日光刺得眼眶泛酸。
“……哈,看來道君待你,也不過泛泛。”
師嵐煙自己也覺得意外。
不過,無論如何,天樞道君沒有替這少女撐腰這件事令她頓覺渾身舒暢。
她揮手撤去筆墨牢,昭昭瞬間渾身酸軟地跌坐在地。
遠處鐘鼓鏗鏘,簫管嘈喝,樂聲仿佛從雲中傳來,響徹長空。
應是登仙台開宴,四方寶地的修士皆來恭賀天樞道君重回昆吾,修界又有了鎮守一方的定海神針。
看著少女狼狽模樣,師嵐煙心底生出幾分輕飄飄的憐憫:
“我勸你還是算了吧,這修界,本就不是你們這種凡人該待的地方。”
昭昭的心底又浮現出那個名字。
謝蘭殊。
謝蘭殊。
那是她十五歲時從雪地裡撿回來的夫婿。
沒有來處,沒有記憶,連姓氏和姓名都是她親自所賜的夫婿。
仿佛一場夢幻泡影,碎裂在這仙霧繚繞的三十三宮外。
她想,彆再念啦,不管她再將這個名字念多少次,也不會有人回應了。
昭昭抬起頭,蒼白的唇動了動:
“你喜歡天樞道君?”
師嵐煙臉色又青又紅,變幻了好一陣才道:
“是又如何?你想指責我?彆做夢了,我與道君相伴千年,你才是那個趁虛而入的第三……”
“我隻是有件事想同仙子說。”
少女疲倦蒼白的面容上忽而生出幾分神采,她微微笑著,柔軟臉頰浮現兩汪梨渦,彆有一番靈動俏麗的風姿。
“我已有身孕。”
短短五個字恍若一道驚雷,將師嵐煙從頭到尾劈了個結結實實。
昭昭卻隻是盈盈微笑。
“此事道君尚不知曉,我也不欲糾纏,若仙子能稍予補償,譬如修煉用的丹藥法器之類的,我即刻打掉孩子離開,絕不食言。”
算了?
女子遇事絕不可以說算了。
這個仙,她偏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