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父與子(二) 春桃翹著腳兒在院子……(1 / 1)

圓圓記事 竹筍君 9444 字 6個月前

春桃翹著腳兒在院子裡點腦子裡認識的男人, 這回要嫁她肯定得嫁個活好錢多又疼人的。

裡頭這老東西,呸,不提也罷!

寧文博叫不到人不罷休, 在裡頭不停地連聲地叫喚春桃,丫頭婆子都聽到動靜跑過來問:“老爺什麼事啊?春姨娘在太太跟前伺候人呢,有什麼事吩咐我們就贏了。”

寧文博嫌她們不是自己屋裡人, 丟臉也不肯讓她們知道,進去一個他罵跑一個。

丫頭婆子實在沒辦法隻能踮著腳溜到春桃跟前說:“春姨娘,我替你磕瓜子兒, 你快進去看看老爺吧,他非要你不可啊!”

春桃把瓜子一丟,罵罵咧咧地進去了。

最近她琢磨出一點味,想著自己改嫁絕不能在寧家人眼珠子底下打轉。

寧宣就是個狼崽子,咬人連毛吞的東西,讓人一點兒毛病挑不出來就把事做絕了。

自己知道他們家這麼多醜事,那天打個噴嚏想起來九條命的貓都不夠死的。

不成,她乾完這一票得想法子跑得遠遠的。

想到這,春桃跑過去溫柔地聽了說:“紅糖芝麻餅啊?好好好, 我這就讓人去買。”

紅糖芝麻餅很快買了一大堆回來,全部整整齊齊地疊擺在桌子上, 弄得屋子裡都是甜膩膩的味。

寧文博舔舔嘴唇也想吃, 他還不樂意讓春桃瞧見, 東西一到就揮手讓春桃出去, 自己偷偷藏了一個在枕頭底下,等人走乾淨了又掏出來用牙齒磨。

新東西總歸不如老東西好,快二十多年沒吃過這玩意兒,牙齒半天磨不到紅糖心。

寧文博隻能跟嬰兒似的含在嘴裡用口水慢慢化, 他想起宅子裡的嬌妻佳媳孝子賢孫,一下覺得自己離她們很遠,好像隔了二三十年。

那會兒自己也是這麼被娘抱著喂紅糖餅。

娘笑眯眯地看他啃下一塊兒就說哎呀我兒子長牙了。

現在他的兒子也長了牙,自己還是咬不動紅糖餅的樣子。

“大少爺你來了!老爺剛還在裡頭念叨你。”春桃謙卑恭敬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

寧宣剛處理完衙門和鋪子上的事,身上的衣服還沒換,他馬不停蹄地跑過來,一進院子就聞到濃厚的藥味和紅糖味。

他皺著眉掃了一圈,院子裡婆子丫頭都齊刷刷地垂著頭給他蹲福,再看花草樹木都被打理得一點兒敗葉也沒有,整個院子都乾乾淨淨的,病人住在裡頭一點兒也不遭罪。

寧宣掃了一眼就讓他們都下去忙,隻留下春桃一個人在跟前。

春桃心驚肉跳地看著腳尖,就怕寧宣把自己拖下去打殺了。

寧宣問:“老爺在屋子裡說什麼了沒有?”

看著斯斯文文的,連老子也敢藥。春桃嘴巴閉得緊緊的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門清,她略過老頭子咒人的話直挑著好聽的給他學了一遍,衝屋子裡指道:“滿滿一屋子紅糖芝麻餅,老爺就盼著少爺來呢。”

寧宣難得怔了一下,眨眼他就知道寧文博想做什麼了。

他不想跟寧文博唱這個戲,他嫌惡心!

寧宣掉頭叫住兩個婆子進屋子把紅糖餅全分下去,眨眼寧文博就在裡頭開始嚎,嘴裡嗚嗚咽咽的瞧著倒不像是在哭,像在罵人,就是不知道在咒什麼。

等屋子裡紅糖味散乾淨了,寧宣邁腿進去叫了聲爹。

寧文博嚎得渾身是汗,自己偷摸把糖餅塞了一個在枕頭底下,看兒子進門他掏出人參狠狠咬了一口,他清清喉嚨躺在床上氣若遊絲地說:“你來了?來把爹扶起來,咱們父子兩個好好說會兒話。”

寧宣也不嫌他臟,聞言兩步走過去把靠枕拿出來給他墊著,寧文博藏的紅糖餅一下被壓得稀爛,紅糖漿在被子裡黏黏糊糊地流了一床。

寧宣跟沒聞見似的,恭敬地站在床頭上溫和地問他爹身體怎麼樣,中午吃了什麼,兒子不在也要好好保重身子。

說完了就撩起袍子坐在椅子上不開腔。

寧文博看他一點兒假惺惺的樣子,心跟掉在油鍋似的,這狗東西心是真硬啊,可他還是得把苦水咽下去。

寧文博用力從床頭掏出一個盒子遞給寧宣,裡頭裝的都是田莊地契什麼的,他帶著哭腔說:“爹老了,不中用了,家裡有你有娘在,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這麼嘰裡咕嚕說了一串,寧文博最後才提出要求,說他想要去三清觀修身養性。

老太太是三清觀常客,寧文博跟裡頭的道士什麼的都熟悉,過去住著比在家裡有活頭,就是為了他的錢,道士們也不會讓他平白無故沒了。

他現在就怕寧宣不要他的錢。

寧宣數著上頭的東西,兩千多斤鹽引子,幾間在江南的宅子鋪子,還有十來個姑娘的賣身契。

來曆寫得清清楚楚,都是花樓裡買出來的,年紀大的都二十多了,年紀小的也有十五六歲。寧宣估摸著這都是寧文博挑出來要調理好要送人的姑娘。

寧宣捏著東西半天想,自己可真有個好爹,這麼些東西,他和娘見都沒見過,這麼多年全讓那兩個妾享受了。

以前他不掏出來,現在掏出來做什麼,難不成他以為自己要他的命,想花錢買命?

想到這個寧宣渾身血都不動了,自己在他心裡就是個會弑父的逆子?

寧文博瞧著兒子的影子,瘦瘦長長的跟把出鞘的劍似的,又看他拿著東西不說話,怕他要黑吃黑,頓時心慌得厲害。

自己才四十多歲還有半輩子沒活,怎麼也不能栽在自己兒子手上。

這麼一想寧文博眼淚止不住地一股一股往外冒,他抖著聲音說:“你來了?要不要吃紅糖餅?爹還給你藏了一個,爹記得咱們父子兩個都愛吃這個。”一想紅糖餅已經被人丟出去了,他眨眨眼又說:“孩子啊你記得小時候我帶著你千裡迢迢去江南拜訪王家人嗎?”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翻來覆去都是五六歲的事,寧宣再大點兒他就不記得了,誰知道沒人搭理竟然還越說越來勁。

寧文博問寧宣記不記得去王家送銀子的事:“那會兒王家人都指著咱們家的銀子吃飯,我帶著你過去好幾次,人家瞧著笑眯眯的,給咱們爺兒兩個用的筷子碗說是專門打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嫌咱們臟,不願意跟咱們一個碗吃飯,咱們一走人家就把咱們沾過的東西丟了。”

這麼多年過去寧文博說到這個還是眼冒凶光,他頓了頓又笑起來:“後來我帶你過去再也沒在王家用過飯,餓渾身發抖都不肯喝他們一口水,出門就溜到來客樓敞開肚皮吃太湖銀魚吃蓴菜大螃蟹,吃得扶著牆吐了一地,好多人都說咱們是四川來的鄉巴佬,沒吃過好東西。咱們父子那會兒多好啊。”

寧宣依然不搭腔,但這些他都記得。

老太太想把大孫子帶給娘家看,她說寧宣長得好,想著送他回去搞不好能得王家喜歡呢?

他們大包小包地一走,老太太心疼送出去的銀子娘和大姐遭殃了,頓頓都得吃青菜豆腐給他們父子祈福,等他回家,兩個人都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寧宣最討厭寧文博帶自己去江南吃香喝辣的日子,因為他忘不了家裡還有兩個人在受苦。

說到這個他水都喝不下去了。

讓寧文博去三清觀享福,到時候又鬨得雞飛狗跳的,寧宣想回絕。

寧文博看出來他的意思,嘴上說得更急,一個勁兒說寧宣是個孝順的孩子,自己想去的那個山也近,馬車走個五六天就到了,要是娘兒幾個想他了就過去看看他。

最後幾乎是聲淚俱下地求這個兒子了,寧文博道:“你婆娘大著肚子就快生了,我去給她們祈祈福不也是好事一樁?外頭人哪有自家人用心?你就讓爹走吧!”

給表妹和娘祈福?

寧宣表情有些變了,段圓圓和娘身子骨都不算好,一個要生了一個大病初愈,他自己不信鬼神,輪到家裡兩個女人身上,寧宣倒寧願真有鬼神。

寧宣捏著表妹做的手串轉了一圈,想著找人把他看得嚴嚴實實的,讓他過去倒也不壞。

想到這裡他有點想笑。

寧文博竟然以為自己要殺他。

那人參裡隻是有點兒讓人不能折騰的藥,誰知道寧大老爺竟然嚇成這樣子?

寧大老爺以為自己會要他的命,自己還偏偏就要留下他這條命,讓他看著自己跟他是不一樣的。

寧宣俯身像母親照顧幼童那樣貼心地給寧文博捏了捏被角,道:“爹想去就去吧,隻三清觀不是什麼好地方,兒子記得咱們家鄉下有個小道觀,山清水秀的,大姐不也埋在那兒?沒事爹還能出門看看大姐。兒子保準你在那住得舒舒服服的。”

這是要把他跟曹氏似的關起來看著?他又不是犯錯的女人!

寧文博也是當家做主的人,寧宣怎麼想的,他一轉就知道,頓時臉色鐵青。

再說過去能舒服個屁!寧珠一個水鬼有什麼好看的?可他要是不答應,寧宣會不會直接藥死他?

這兔崽子心狠手辣,不是乾不出來。

這麼想著寧文博不吱聲了,瞧著像是同意了的樣子。

寧宣看著寧文博瘦成一把骨頭,臉上皺紋多得像癩皮狗。

以前這個人又高又大,年年一回來就壓得娘喘不過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到十年就輪到他看自己和娘的臉色了。

寧宣痛快地笑起來,原來他也會怕,也會像被他賣掉的下人那麼瘦小,那麼像一條蟲子。

看寧文博會縮在被子裡怕得喘氣,屋子裡味道也難聞起來。

寧宣把手伸回來,神色懷念地說:“我每次去江南,都瞧著爹這麼給弟弟妹妹蓋被子。”

寧宣背著光,寧文博看不清他的臉,聽到兒子的笑聲他就不舒坦,這話一出來,更紮得他心頭一跳,恨不得跳起來給寧宣兩個巴掌。

他得到承諾孫子也裝不下去了,隻抽搐著罵:“不知足的東西,我讓你姓了寧就是你最大的造。”

說著說著寧文博又哭了,他又恨又悔。恨自己怎麼沒一下把他留在帕子上,又悔自己這個爹當得不像話,這兔崽子人模狗樣的長到現在他竟然沒發現這東西這麼狠毒。

寧宣看他不裝了反而笑得真了些。

他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整整袍子,道:“什麼竹子出什麼筍,兒子一身本事都是跟爹學的。”

自己還沒跟學他們兩兄弟把娘老子屍首跟臘肉似的一路存到冬過年,等開春人都化了才跟臭肉似的找個地方埋了。

但是痛打落水狗的事寧宣做不出來,後半截他轉了半天還是沒說出來,隻是輕輕地說:“爹累了好好歇著吧,等東西收拾好了,兒子就讓人帶爹過去。”

寧文博嘴裡不停地咒罵,隻是藥效過去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腦子裡也嗡嗡地響,好像七八個小孩在裡頭放鞭炮。

寧宣乾脆利落地走了,到門外他把丫頭婆子叫進去伺候寧文博。

寧文博汗流了一身,下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淅淅瀝瀝的,他以為是血啊精啊的,寧宣在的時候也沒在意。

婆子還沒走進去就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她嫌棄地打開窗戶推著不讓小丫頭進門說太醃臢,老爺溺了,小姑娘還得嫁人出去打個下手燒燒水就成,說完又去拉春桃。

這老東西不要彆人插手他貼身的事。

春桃氣得發抖,跑進去扯開被子衣服什麼的,往他屁股狠狠打了幾巴掌咕噥道:“多大的人了還忍不住!狗都比你厲害!”

寧文博躺在床上說不出話,想著做狗現在也比做他舒服,好歹能活蹦亂跳的到處跑。

寧宣換了衣裳回屋,坐下就跟段圓圓說寧文博要去山上修身養性。

段圓圓還有些不敢相信,他肯這麼走了?但表哥不會開這種玩笑,段圓圓想問在哪個山頭待多久,要不要她安排人陪著一起去,看寧宣臉色不好,她估計表哥多半是不想自己插手,最後說了聲知道就不說了,還轉頭叫人炒一道臘肉過來。

臘肉依然是段家送過來的,一蒸肥肉就變成透明的,加上蒜苗辣椒炒出來香得人鼻子都掉了。

段圓圓讓人在裡頭加了很多辣椒,她肚子這麼大了,穩婆不讓她吃味道太猛烈的食物,怕刺激宮|縮,辣椒已經在她這暫時絕跡。

要加辣椒的東西隻可能是做給寧宣吃的。

寧宣看著菜也知道是專門給他的,他很少跟表妹說不行,這會兒沒有胃口也不例外,夾了一筷子就往嘴裡送。

寧宣算是很能吃辣的人,筷子一進嘴,額頭就開始冒汗,兩口下去眼簡直紅得睜不開了,瞧著跟在太陽下暴曬得半生不熟的蝦似的,眼淚鼻涕都往下流。

段圓圓嚇了一跳,趕緊用帕子給他擦,看他臉上止不住汗水,心裡一激動站起來想叫大夫。

寧宣按住她的筷子又痛又笑道:“我緩一會兒,彆叫人進來。”說著用手指指水壺。

這是不肯讓彆人看見,段圓圓眼珠子轉了一圈,讓年紀最小的米兒去拎一壺茶進來,自己親自給他倒茶喝。

寧宣灌了兩壺下去才緩過勁,他筷子戳戳菜認了一遍看到裡頭什麼花麻辣椒都有,抓著圓圓的手笑了。

還是這兒才是家。

段圓圓有些嚇著了,沒這麼辣吧?廚房也不是傻子,怎麼會把人辣成這樣?她伸手想去嘗,寧宣抓住人道:“表哥都辣成這樣,你吃了還得了。”

段圓圓睜著眼看了他一會兒,心裡也有些明白了,她湊過去問:“那老東西跟你說什麼了?”

怎麼這麼久了還是這麼不會看人臉色?人看到他這樣躲還來不及呢,偏偏就她一個人傻乎乎地湊上問,要是他惱了呢?

寧宣深深吸了一口氣,抱著這活寶貝道:“他以為我要他的命,我還嫌臟手呢。”

段圓圓倒抽一口冷氣,瞬間理解寧宣了。

表哥說是去修身養性那就多半是去修身養性。彆看寧宣心裡對寧老爺多不滿意,但他把倫理綱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真想對寧文博怎麼樣,寧文博估計也活不到今天。

段圓圓覺得表哥有點兒自虐傾向,不管怎麼樣他對親爹是絕不可能下毒手的,最多也就是讓他爬不起來。

寧文博是真不了解這個兒子……

米兒頭進去溜了一圈,頭垂得低低的,出去跟杜嬤嬤說姑爺看著不像辣的,像在哭。

杜嬤嬤讓她不許胡說,屋子裡的菜再也沒人動過,倒菜的時候杜嬤嬤偷摸嘗了一片肉。

狗吃了都不叫的,怎麼就把爺們兒辣得死了一回似的?

杜嬤嬤心裡亂糟糟的,回屋一個勁兒想,覺得什麼都是有定數的,寧家這麼有錢,她瞧著裡頭人過的還不如狗會享福,一個兩個都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