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 67 章 這是圈套!(1 / 1)

官軍這邊, 好不容易火情撲滅,恢複秩序,彈壓官徐登下令清點。幸得此日風向作美, 火情雖大, 未曾蔓延, 燒毀船隻二十餘艘, 糧草數百斤, 未有人員傷亡。

“看到了?那兩個賊婦有接應,這火必定是他們放的!海沙村賊寇詭計多端, 絕不能輕饒!”

徐登一聲令下,大小船隻齊齊向鹽場進發。

一路寂靜, 隻有鹽田閃閃發光。

鹽田泥濘難行, 因此官兵都取水道,快船如飛。

徐登隻道村裡全是土匪,也不敢輕敵, 提前五裡地, 派個先鋒隊,帶二十隻小船先去探路。

那先鋒隊行了頓飯工夫,就看到水道上泊著幾艘劣漁船, 船上坐著一群黝黑的婦女, 人人手裡持著樸刀,見了官兵到來, 指天指地亂罵。

那先鋒隊長對手下道:“這些邊民灶戶果然是骨子裡不安分,連婦女都一個個的從賊,真真可惡。”

看了看這些婦人的陣勢,又笑道:“烏合之眾,不值一慮。”

下令自己的船隊全力衝過去, 把這些賊婦就地殺散。

二十幾隻官船大呼小叫地開動。村民婦人一聲呼哨,小船齊齊掉頭,往港汊深處逃竄。

官兵一齊發著喊,隻顧追趕。

說也奇怪,那幾艘灶戶船雖然破舊,卻個個裝了帆。那帆也不似江上尋常客貨船的方帆,而是小小一片三角。撐起來時,借著小小一絲橫風,走得比官軍船快那麼一丁點。

這麼追了三五裡地,忽然經過一片小小的枯樹林。幾個灶戶女子齊聲叫:“收水板!”

官軍不知她們嚷嚷的啥,順著她們船尾波浪追去時,突然所有官軍腳下一震,所有船隻仿佛被一排無形的楔子釘在原處,登時開始打轉。幾個人沒站穩,撲通撲通掉下水去,水面立刻湧上暗紅色,有人掙紮著冒頭。

有人驚叫:“船漏了!”

原來那港汊裡,已被提前釘了幾排尖尖的木樁,高度都經過縝密計算,恰好在灶戶的船底下一寸。灶戶的船絲滑通過,官軍不知備細,全速衝上去,等於天降一個巨大的地鎖,前排的船底都被刮壞。有那衝在後頭的,船身有幸沒損沒壞,也被堵在水道裡,行不得。

那先鋒隊長還在發號施令,冷不丁一個大刹車,直接把他殺敵建功的美夢甩上天。他扶著船舷晃蕩好久,總算沒掉下去。

幾艘灶戶帆船停在十丈開外,婦女們拍手大笑。

“阮姑娘這法子管用!”

以前都是被官軍欺壓,頭一次看到官軍如此狼狽的蠢樣。婦女們大為揚眉吐氣,少數膽怯的,跟著嘲笑幾聲,也即刻破除了心障。

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怕他作甚!

先鋒隊長氣炸。連敵人的尾巴還沒碰到,就折了幾艘好船,換誰不憤怒。

就此棄船上岸呢,又不甘心。

他略一思考,命令:“損壞的船隻拉走,其餘人員先下船。船上沒了重量,自然會浮起來,過這木樁陣不成問題。”

那幾艘漏底船慢慢的沉,上頭的人心裡慌亂,不等吩咐,搶著跳上岸。

就在第一個人雙腳離船的同時,水面下伸出一隻巨掌,一把將他拽了下去!

撲通一個小小的水花。官兵因著船漏,陣型又散了,已經亂成一團,竟而沒幾人注意。

水底下依稀可見那人掙紮,但被一雙大手死死按住,咕嘟咕嘟幾串水泡升上來,水面複歸平靜。

緊接著,又一人被拉下水,無聲無息地戳在水底的木樁尖上。

過了好一陣,官兵才發現同伴消失了不少。那先鋒隊長驚得說不出話,半天才道;“有水鬼,撤退,撤退!”

幾艘半沉的破船堵了退路。前面是尖利的木樁。戰船團團轉,就是擠不出這個狹窄的港汊。

忙亂間,又是幾人被拖下水,連呼救都來不及。

“上……上岸,都上岸!”

官軍爭先恐後逃上岸,倚在枯樹林邊緣喘氣。

樹林中無聲無息伸出尖刀,頃刻間抹了一排人的脖子。包括那先鋒隊長本人,被一刀捅了個對穿,到天上追他的功名富貴去了。

這才知道樹林裡也有埋伏。剩下的幾個官兵已成驚弓之鳥,馬馬虎虎回擊了幾下,就踩著血,掉頭猛跑,也不管自己的兵甲,朝空曠的鹽田逃竄。

此時海潮剛落,看似平滑的鹽田裡吸飽了海水,形成一灘灘泥濘的沼澤,走上去能沒到人的膝蓋。一群逃兵走沒兩步,就陷在鹽田裡東倒西歪。

鹽堆後面躥出兩個大漢,不慌不忙,把摔倒的官兵儘皆搠死在鹽田裡。

剩的幾個幸運兒,手腳並用,掙紮著逃走。

方才船上那群灶戶婦人早就等在前頭。她們穿著勞作時的高筒油靴,行動自如,樸刀不離手,人數是官兵的好幾倍。

訓練二十天,頭一次真人對戰。婦女們存著點膽怯,心裡默念阮姑娘給她們畫的重點。

“彆掉棒,彆落單,看準一個目標群毆之……”

抬起頭,那幾個逃兵卻跟她們一般膽怯,外強中乾地瞪起眼,怪叫:“讓開讓開!”

試探著衝了一下,婦女們訓練有素,始終緊著陣型,完全衝不散。

一個大嗓門婦人壯著膽子叫道:“繳械不殺!”

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面對持樸刀的悍婦,幾個小兵也不敢上去肉搏,在鹽沼中也逃不遠。挨了幾刀背之後,垂頭喪氣舉起手。

港汊裡,水面下浮出一條青龍。“水鬼”冒頭,原來是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兩人守在此處,趁著官兵船隊癱瘓,一舉乾掉十數人。

鹽堆後頭埋伏的是趙大彪,李天霸。他倆殺得意猶未儘,笑道:“奶奶的,就這?——啊,趙兄弟,你在流血。”

枯樹林裡則是張如虎、王擒龍。兩人武功平平,若是正面跟官軍硬剛,絕對占不到半分便宜;然而官軍慌亂中靠近枯樹林,等於給他倆送來了毫無防備的靶子。這人頭賺得他倆受之有愧,呼一口氣,看看自己手裡染血的刀。

“童大哥,童二哥?”

六個壯漢分頭埋伏,殺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童威童猛也有點驚訝,甩掉身上水珠,活動活動脖頸肩膀,惡狠狠地笑起來。

“趕緊把屍首清走。阮姑娘說,官軍反應慢,多半還有下一波。”

*

先遣部隊派出去三波,全都杳無音訊。彈壓官徐登這才覺出哪裡不對勁。

一艘小船歪歪扭扭地劃回來,上頭兩個血淋淋的人,語無倫次地通報:“且不要再派人了!我們這一隊船隻,都被強賊殺下水裡去,把船都奪走了!我們掙紮得性命,特來報知!……”

港汊裡隻有六個鹽幫小弟、十數個婦人。要說把三波官兵都包圓團滅,也實屬強人所難。這兩個機靈的虎口脫逃,冒死回來報訊。

徐登叫苦不迭,趕緊轉換戰術,招動白旗,教眾船暫停行進。

有熟悉路徑的軍漢道:“此處往海岸數裡,有一條闊大河道,不如取路過去,強人無所遁形。”

官軍於是轉向。大河道左右光禿禿,都是鹽田,也沒有枯樹,也沒有港汊,連隻老鼠都藏不住身。行得著實爽快。

隻是行不多時,剛剛能看到村民房屋倉庫時,就見到造反的灶戶聚在兩岸邊,兩頭牽一條大篦索,橫攔在水面上。那船又走不動了。

徐登在船上喃喃怒罵。看那些灶戶時,卻是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有男有女,都是面帶怒容,不像是孩童玩鬨。

徐登派人嗬斥:“你們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嗎?趕緊放下索子投降!”

衛珠娘舉起手,向下一揮。

“記著六奶奶的吩咐?安全第一,殺敵第二。”

孩子們齊聲大喝,整齊劃一地拎起那篦索,朝著官軍後方跑起來。

官軍隻見一條橫索撲面而來,連聲驚叫。有的抽出刀試圖砍斷那索,未曾想那繩索卻是浸了桐油的,滑溜溜刀砍不斷。有乖覺的連忙矮身閃躲。還有不少犯愣的,直接被那篦索當頭掃到,一下子頭破血流,撞進水裡。

所幸這片水道又寬又深,不適合埋伏。那落水的隻是狼狽,濕淋淋的亂遊亂刨,掙紮上船。

衛珠娘:“灰瓶!”

薄陶罐裡裝了摻了石灰的沙土,讓力大的孩子當沙包,沒頭沒腦地擲將過來。

陶罐有的落在船頭,有的砸在官兵身上,碎出無數煙塵,迷了眾人眼。雖不致命,但也惱人。更有人因為目不視物,眩暈落水,貓在水裡不敢出來。

童大壯哈哈大笑:“好玩,痛快!”

有同伴提醒他:“快跑!”

說話間,官兵已棄船上岸,氣鼓鼓地拔刀衝鋒。

少年們呼啦一下,兵分幾路,作鳥獸散。

官兵雖不濟事,但也不是廢物。被一幫娃娃兵這麼一整,也知道水路難行,必須上岸了。

徐登想,灶戶果然和強盜勾結,不然哪裡來的草頭軍師,怪招迭出,讓他今日經曆九九八十一難?等拿到人,非得好好修理修理不可。

鹽田裡泥濘不堪,官軍走得艱難。突然有人一腳踩空,出溜一下滑個狗啃泥,整個臉拍在鹵水裡,被同伴救起來,死命咳嗽,手上也起了大泡。

隨後又是幾人詭異跌倒。這才發現,鹽田裡讓人掘了不少陷坑,被新鮮鹵水一蓋,完全看不出來!

當然,灶戶人數有限,倉促間也挖不出什麼大工程。這些陷坑隻是一二尺深的小洞,底下擺了削尖的木塊和碎石,不足以致命,但足以讓人崴腳扭傷、破皮出血。傷口一接觸鹵水,更是如同上刑。平日養尊處優的鄉軍哪受得這等苦楚?一時間哀鴻遍野,鹽田裡全是傷員。

徐登面色嚴峻,喝令抬走傷員,收拾隊伍,保護好輜重裝備,令人持棒探路,一點一點地穿越鹽田。

村莊大本營近在眼前,卻如鏡花水月,就是走不到;至於什麼少年兒童,早跑沒影了。

這麼跋涉了許久,終於繞過了三個先鋒隊折戟沉沙的港汊。有眼尖的看到:“是咱們的船!”

幾十艘空船擠作一塊兒,吱呀作響地飄蕩在水面上,連船上的纜繩雜物都不少,唯有上頭的官兵都無影無蹤。

有點滲人。

再定睛細看,船上也並非毫無人氣。幾個衣衫樸素的草莽漢子提著刀,踩著船舵,隔著十丈遠,朝官軍虎視眈眈。

有認識的道:“領頭那個高個子好像叫李俊,常在左近收取私鹽,販至潯陽江……”

徐登嘴唇有點顫:“咱們那些先鋒隊,都……都是這幾個人殺的?”

本能的不太信。這人數差距也過於懸殊。就算那李俊和手下都是活大蟲,也吞不下這許多全副武裝的鄉軍啊。

有人提議:“殺了這幾個賊,奪了船,咱們就能直搗賊窩!”

徐登忙活一上午,接連陰溝裡翻船,減員近半,此時卻有些猶豫,遲遲不下令。

鹽幫那邊,有個小弟笑道:“阮姑娘料得沒錯。官兵怯了。咱們得激他們過來。”

遂雙手合攏在口,送出一陣臭罵:“你們這等虐害百姓的贓官,儘做那辱沒祖宗的事!爺爺們正在此等你!不來的不是好男子!——就恁這慫樣,隻配當小卒,一輩子彆想高升!哈哈哈!”

官軍憤怒,跟鹽幫對罵幾句,卻還是無人敢衝。

李俊做個手勢,讓小弟先閉嘴:“這是她們梁山的罵法,你隻知學舌,不管用的。”

他側耳,辨了辨對面官軍的口音,提氣大喝:

“你們這些蘇南的蠻子……”

半句話沒說完,如同點了炮仗,官軍全炸了。

“蘇北豬狗,竟敢侮辱老爺?!哇呀呀——”

如同潮湧,一發衝來。

李俊一聲呼哨,鹽幫幾人撲通跳下水,一時間無影無蹤。

官軍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剛才的怒氣還沒下去,敵人都沒了,一時間有點懵。

卻平白奪了許多船。徐登當機立斷,叫道:“開船!免得夜長夢多!”

官兵火速上船,撿起船槳,忽然發現:“咦,這些船上怎地堆了許多柴草?”

還沒開動,忽然遠處單獨衝來一艘帆船。那帆鼓鼓脹脹,借足了風力,頃刻間駛到官軍船陣跟前。

那船上裝的卻是了硫黃焰硝,雜以油薪。船上的人赤著精白上身,握著個赤紅的火把,一聲長笑。

有那乖覺的官兵,瞬間面如土色。

“是圈套!逃,快逃!”

哪裡來得及。張順點燃自己的船,在煙火爆炸的瞬間,畫一個漂亮圓弧,縱身躍下水。

官軍的幾十艘船還在排隊堵車,被那火帆船全速衝進,如何能脫?霎時間大火竟起,烈焰紛飛。會水的不會水的都跳下去逃命。但見隔水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火。水面上慘叫聲一片。

李俊早跳上岸,帶兩個人等著。有冒頭的,一刀一個;張順伏在水裡補刀。一時間水面上屍橫遍野,屍首漂進火場,又是焦味衝天。

幾個好漢殺人正酣,最後卻被這燒肉的味道熏得夠嗆。李俊見好就收,一聲哨響,大夥撤退。

彈壓官徐登在軍漢的拚死護送下,跳上離得遠的一艘船,倉皇逃離。

這一撤就撤回了上次的營寨。整肅隊伍,檢點人數,減員過半,隻剩一百來個能走路的。

徐登讓人給自己包紮了幾處皮外傷,傻愣愣地坐了半天,還是不太能接受現實。

有人勸諫:“賊人勢大,要麼暫且收兵回府,再行……”

“他奶奶的!”徐登拍案而起,“我就不信奈何不了這一個小小鹽村!”

他沉思許久,招招手。

“來人!把那個炮手給我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