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 68 章 不講武德!(1 / 1)

“真撤了?”

鹽幫臨時合同工、草頭客卿阮曉露坐鎮村中小破廟。

這是村莊裡最光鮮的一棟房。兩側廂房是倉庫, 中間門堂屋裡燒著劣香,供著三個白胡子老頭。阮曉露向灶戶打聽,才知道那是膠鬲、夙沙氏和管仲, 三個鹽業老祖宗。

聽得探子一聲報,她長籲一口氣,慢慢出溜到凳子底下。

老祖宗們慈祥地看著她。

軍師這活真不是人乾的。本來以為隻要“端坐中軍”、“運籌帷幄”就成, 誰知真打起來,百十條人命握在手上, 那可不是開玩笑。她心裡一根弦繃得死緊,腦海裡反複排演各種狀況,大門每次一開,她都得咯噔一下,生怕聽到誰的死訊。

要是哪個隊伍遲遲等不來消息, 她更焦慮, 捋起袖子就想自己上。好在身邊留了幾個頭腦清醒的灶戶夥伴,好說歹說把她給勸住:姑娘,這些可計策都是你定的。你要是折在半路, 回頭大夥再遇上事, 該請示誰?

她就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教練, 帶著個積分墊底的業餘隊, 開場哨一響, 所有戰況都不可控, 連比分都瞧不見——對心臟和神經強度來說, 確實是個不小的考驗。

她緩了好一陣,才有氣無力地問:“咱們的人呢?”

“青壯組報到,”胡大娘子喜氣洋洋的聲音,“應到三十人, 實到二十一人。九個輕傷,已回家將息。”

“少年組報到。”衛珠娘踏入庫門,言語帶笑,“應到二十八人,實到二十六人。有兩個扭了腳的……”

“誰扭腳了?我沒事!“

童大壯被另一個小朋友攙著,不甘示弱地在門外叫喚。

老弱組在海邊岩洞裡躲得挺好,沒有消息。

青壯組和少年組勝利會師,大夥歡喜不儘,朝三位鹽宗拜了拜,尋到各自家人熟人,嘮嘮叨叨講個不停。

“官軍退了!真退了!阿彌陀佛,我還以為我會嚇破膽哩!……”

“我今日親手揍了那麼高一個狗軍官!肯定把他胳膊揍折了!”

“餓死我了,乾他娘的,比平時煮鹽還累……”

……

阮曉露感覺自己緊繃的嘴角慢慢放鬆,慢慢的彎成一個笑。

“乾糧和清水都備好了!”她高聲喊,“全體都有,原地休息!”

就是要擼起袖子乾!乾到官軍覺得這塊硬骨頭太費牙口,方能有一線生機。

過了頓飯工夫,庫房門開。李俊全身染血,面帶微笑。

“鹽幫報到。應到十人,實到五人。三個刀傷,一個燒傷,派一人看護,歇在童太公家裡。張順兄弟不回來,說要躺在水裡歇一歇,順帶放哨。”

灶戶們目光帶著敬畏,朝他點頭。

一場惡戰下來,灶戶們最多隻是破皮扭腳,最精銳的鹽幫卻折損最重。

一碗雞蛋豆腐果然沒白吃。

李俊沒精力跟大家寒暄,脫下帶血的衫丟作一團,灶台上揀一塊餅,靠著牆狼吞虎咽。

一邊吃還一邊好奇:“這報數的流程,是你們吳學究設計的?”

“小瞧人。”阮曉露一口氣終於鬆到底,也靠著磚牆閉上眼,“本人專利,巡山一隊特供。”

說到“巡山一隊”四個字,鬱鬱的有點想家。

庫房裡熱烘烘的。耳中聽到灶戶們興奮熱切的閒聊,她眼皮子往下耷拉。

但是還有一根弦拽著,她不敢休息。

梁山上的經驗表明,官軍今日雖然退兵,但不太會就此宣布失敗。官軍會不會卷土重來,何時來,來多少人……全看地方上的財政預算,以及官僚主義的嚴重程度。

外圍布置的陷阱一個個被踩中,守禦圈子一點點收縮。如果官兵再來,村子能守多久呢……

是不是該派人去整修陷阱工事,或者製定新戰略……灶戶們估計沒這個精力。頭一次拿起武器乾架,能做到這份上已經很不錯了……

她的思緒飄忽亂轉。直到——

轟!!

驟降天雷,大地巨振。眼中明晃晃的看到烈日,緊接著是漫天的鹽,好像雪花一樣紛紛下落。她背靠的磚牆已然粉碎,滾燙的熱風把她裹倒在地,腦海中一片混沌。

轟!轟!又是兩響。地動山搖,塵沙飛天。

似乎過了好久,才聽到此起彼伏的驚叫之聲:“炮!火炮!官軍有火炮!”

轟!

又是一聲巨響。阮曉露眼前一黑,耳朵聽不太見。

*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隻過了一刹那。灰塵湧入鼻腔,她沒命地咳嗽,把自己嗆醒過來。

耳邊全是轟隆隆的幻聽。睫毛上托著砂石塵灰,一睜眼就撲啦啦往下掉。她想用手拂,手臂被埋在鬆軟的瓦礫下,用力一抬,又是一堆塵沙撲面。她閉上眼,小口小口的喘氣。

被當做指揮中心的鹽宗廟已經塌了一半。無數細鹽撒在地上,原本凹凸不平的地面,一下子成了雪白的沙灘;隻是那雪白中混著點點鮮紅。方才還喜氣洋洋交流戰果的老幼灶戶,此時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有的掙紮著起來,有的一動不動。

三位“老祖宗”分崩離析,碎成了泥土塊。

阮曉露一瞬間門好像又癱瘓了,心肝五臟仿佛被震得粉碎,全身使不動力氣,又仿佛突然開來一個挖掘機,把她的胸口挖個大洞,嗖嗖的透著涼風。

直到有人輕輕拍她臉:“妹子?”

李俊從瓦礫下拖出倆小孩,試試都還有氣,又俯身喊她:“妹子?”

他伸出一隻手,她雙手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拽,把自己拽出瓦礫堆,茫然地立在原處,好像一個灰撲撲的泥人兒,隻一雙眼睛烏黑清澈。

阮曉露眼中仿佛慢鏡頭,看著胡大娘子捂著流血的胳膊發愣,衛珠娘大聲喊著一個個組員的名字。童猛耷拉著腦袋,額頭一個大血包。童威手忙腳亂地撕衣襟……

她猛然從癱瘓中解脫出來,額角青筋劇跳,破口大罵:“他奶奶的官軍不講武德,居然用熱`兵器!”

四發炮彈,一發落在水裡,兩發落在鹽田,還有一發正中指揮中心一角,砸在裝鹽的竹籃堆裡,離她堪堪三丈遠。

火炮到時,灶戶們人數分散,幸而沒死人,但也有不少人頭破血流,躺在地上哀號不止。

阮曉露低頭,一道灰黑色的汗水滑落下巴,在胸前印了一個大大的灰印。半邊袖子全爛了,胳膊上都是細小的血印。

有人遞來一塊乾淨的手巾。她機械地接過來,擦乾淨臉和脖子。

李俊面沉似水,眼中血絲閃爍。

“張順睡著了?怎的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大概是在官兵手下吃虧多了,他倒是很淡定,一個個檢點人數和軍器。

話音剛落,一個灶戶從殘垣斷壁裡爬出來,肩膀上扛著一條大白魚。

張順在水裡挨了一炸,當場暈了。好在他暈著也在閉氣,換了彆人,早就成失蹤人口,再也找不到。

他慢慢醒轉,一邊咳嗽,一邊急吼吼地喊:“大哥,大哥!我剛得知,他們帶了個東京來的炮手,不知為何一直沒啟用。我趕緊往回遊……”

他說到一半,才看明白眼前情境,面帶愧意,愣住了。

“你就算是條真魚,能快過火炮?沒傷著就是萬幸。”李俊絲毫不責怪,溫和地安撫一句,“這房隻怕是要塌。你若還能動,去尋些木料來,且加固了房梁門框。”

張順一聲不吭,跑去乾活。

好在官軍四發炮過,並無再多動作,明顯是意在警告:我們不跟你們玩貓捉老鼠了,識相的就趕緊自縛投降,否則,大炮開兮轟你娘!

*

四發炮過,瞭望的官軍哨探爬下高台,喜滋滋地通報:“正中敵寨中央,淩統製的大炮果然威力超群!如此一來,賊寇要麼逃竄,要麼歸降,再沒機會使陰謀詭計。”

淩振嘴角咧到耳朵根,控製著情緒,朝徐登拱手為禮:“全靠相公神機妙算。”

淩振,人稱轟天雷,是東京第一專研火炮的匠人,在甲仗庫裡專心科研,專業素養無人能敵。可惜情商有限,不會鑽營逢迎,加之朝廷重文輕武,因此賞識他的人少。偶有戰事需求,人家聽得他的聲名,想調用一下,派人過來詢問:你這大炮開一次,要多少經費呀?

淩振老老實實地算賬:煙火藥料多少錢,炮石炮架多少錢,搬運這些的軍士得有糧餉吧,險峻去處還得增加損耗費維護費。風火炮、金輪炮、子母炮……每樣價格都不一樣。您要打西夏?一天一千貫起步。這可不是小人貪利,那火器就是燒錢的玩意兒啊!

問的人愣了,將他勉勵一番,抬腿就走。

大宋軍費本就緊張,有這預算,能招多少兵,買多少馬,運多少糧草,充多少歲幣……還用得著一個小小火炮?

淩振在甲仗庫裡被晾了五七年,官是一級沒升。這才慢慢開竅,開始自己爭取機會:不求公費打炮,他自己掏積蓄出路費,能上陣就行!

這次打聽到淮東鹽場叛亂,他又是托人又是送禮,終於爭取到一個帶資進組的機會,可把他激動壞了。

但帶兵的徐登隻是個彈壓官,又不是老種經略相公那種眼界開闊的大將,對火器的威力認識有限,覺得自己率的都是水師,水火不容,要他乾嘛?

又怕一個不慎,反倒把自己隊伍給點了。因此讓淩振遠遠跟在後頭,就當他是個來蹭旅遊的。

直到一戰不利,損失慘重,徐登才想起,自己隊伍裡還有個賦閒的呢!

聽他把火炮的威力吹得天花亂墜,那就死馬當活馬醫,總比戰敗撤軍要強。

淩振知道自己的前程在此一搏,更是加倍用心準備。挑個開闊地方架了炮,親自調試,當即一鳴驚人。

一發炮彈飛了十裡地,可比官軍的效率高多了。

鹽場那些刁民賊寇就算是孫猴子,此時也進了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蘆,時日不多矣!

徐登當即命令封死鹽場出入口,隻留一條細細的水道,派重兵埋伏在兩側,就等賊寇冒頭,到時一刀一個,把早先受的氣都還回去!

*

海沙村死寂一片。

阮曉露掙紮著爬到瓦礫堆頂,遠遠看去時,一連聲的叫苦。

她辛辛苦苦指揮村民們修築的防禦工事,有些甚至還沒啟用,幾個炮彈炸下去,全成了一鍋粥。木樁子石墩子漁網編繩陷坑……全都歪七扭八地暴露在外,成了精心布置的垃圾堆。

她孑然肅立,為這堆垃圾默哀。

如果此時官兵再次進攻,那將是長驅直入,直接包餃子。

耳中飄過幾句支離破碎的話:“……官軍倒是想,開炮燒錢,要不到那麼多銀子唄……還能怎麼辦,撤,帶著鄉親們撤……”

阮曉露慢慢轉頭。村民灶戶鬥誌全無,呆呆坐在地上,互相安慰包紮。四五個鹽幫骨乾,都再次掛了彩,滿面茫然,試圖總結眼下的境況。

“……可以撤。但是就這麼撤了,太便宜那幫狗官。”李俊揚頭,從炮擊的缺口遠眺海岸,“或者,如果順子的情報準確,隻有一個炮手,一門炮——咱們去把它端了,炮手殺了,也免得讓他日後再害百姓。”

童威掄拳頭:“乾!”

童猛卻搖頭如撥浪鼓:“官兵有這撒手鐧,定然是重重守護,總不會把這大炮晾在空處。就算咱們還剩幾十個能打的,如何能衝過去?”

不知不覺間門,他已把村民當戰友,做什麼事兒都把他們算進去。

張順也湊過來,不甚樂觀。

“老鄉傷的多,恐怕不能再戰。”

“這事當然不能再讓鄉親們上。”阮曉露跳下垃圾堆,突兀插入對話,“得派精銳突擊隊,繞到敵後,一擊致命……”

四個好漢齊齊看向她。

“這也是梁山泊手段?”李俊問,“你們這麼做過?”

“如此這般,然後派人接應,確保突擊隊平安返回。”阮曉露放輕聲,“如果我記得沒錯,我上山以來,這招用過三次,成功過兩次。”

童猛咋舌:“還有一次呢?沒成功,人都死了?不行不行,咱們隻剩這麼幾個人了……”

“你不去我去。”阮曉露斬釘截鐵,“我咽不下這口氣!”

一尊大炮,毀了她全部的勞動成果。她覺得自己像個傻X教練,沒法保護自己的隊員,眼睜睜看著對手作弊。

這口氣要是忍下,今後睡覺都不安穩。

李俊拍拍童猛肩膀,又含笑看了看張順。

“三比二。動手吧!”

阮曉露一跳三尺:“李總威武!”

匪幫忌內訌,少數服從多數。童猛張順沒話,草草包紮,活動筋骨。

李俊找到輕傷的胡大娘子:“港內還剩三條船。辛苦弟妹,和阮姑娘一道,將這些老幼婦人、以及我那幾個重傷的兄弟送到海中岩洞。此處不能留人了。”

這是破釜沉舟之策。行動之時,必須沒有後顧之憂。

灶戶們也知自己幫不上什麼忙,沉默地魚貫而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線路,有序撤退。

隻有阮曉露不服命令:“我也能打,我要參加突擊隊!我不要躲山洞!”

李俊看著她,目光嚴肅:“妹子,說句醜話,你我並肩作戰,是我鹽幫脅迫在先。事到如今,鹽幫反欠你的。你不必再為此涉險。”

說著在她後背一推,推她上船。

“剛才誰說的三比二?”阮曉露跟他較勁,大眼瞪小眼,杵著就是不走,“哦,遇事商討算我,真行動起來又不算我,李總,您不僅會過河拆橋,這用人標準也挺靈活啊?”

童威童猛也好言勸她,她壓根不理,整理衣褲,岸邊薅幾個沒用過的灰瓶,一個個揣進懷裡。

運動員的心思很簡單:發令槍響過,她的頭腦裡就隻剩下賽道和終點。不論對手是誰,不管賽況如何,不跑完全程,她絕不會退出。

李俊攔在她面前,目光威嚴,一字一字道:“這是賭命的勾當!你要是有三長兩短,我不想阮家三條大蟲跑到淮東來找我索命!”

阮曉露一點不領這情,還懟他:“那你愁去吧,不關我事!”

繼續固執地彎腰撿灰瓶。

李俊也有點上火,揀一句重話:“你是姑娘!雖然練過,武功氣力都……”

阮曉露突然發現一個炮彈碎片,殘餘著濃濃的火藥氣。她好奇要撿。

李俊臉上變色,一個箭步衝過來,“燙!危險!”

在他撲來的同時,阮曉露突然側身一讓,手臂一圈一帶,左手輕輕一斬!

李俊撲出半步,也覺出面前人意圖不善,即刻收力,就地一滾,搓起一串細鹽——

總算臉沒著地,保全了一點老大的面皮。

他待要起身反擊,忽然凝住不動。阮姑娘的右手指節已經頂在他後頸。

啞門穴。將軍。

旁邊童威童猛張順都看呆了!本能想喝彩,又覺得不太合適,三條舌頭打著結,六隻眼睛骨碌碌轉。

阮曉露繃著勁兒,不敢鬆,心跳飆到兩百二,喘得支離破碎。

“你剛才說的啥,沒聽見,再、再說一遍……”

李俊栽得莫名其妙,一臉難以置信,半天,才輕聲改口:“你一個姑娘,武功氣力都不輸與我們,且因相貌柔弱,容易讓敵人疏於防範,因此……可作奇兵。”

阮曉露滿意地嗯一聲。往下一瞧,忍不住翹起嘴角。

銅筋鐵骨的八尺大漢,在她手下半跪著,地上一層雪白。緝毒女警立功現場。

她鬆手。李俊撣撣身上的鹽粒,站起來,勾起地上一把輕便的腰刀,遞給她。

然後瞪了一眼旁邊三個熱心觀眾,惡狠狠道:“愣著乾什麼,時間門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