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 62 章 第一滴血(1 / 1)

一早上逆風, 江面上趴了一溜走不動的船。船夫和乘客無所事事,閒出鳥來。有的喝茶,有的唱歌, 有的摸出紙牌開賭,有的守著一堆易腐易壞的貨物發愁。

唯有一艘小船不安分,張開形狀怪異的帆,在水面搖頭擺尾,一會兒被風吹跑, 一會兒被水帶歪,一會兒咕咚翻個底兒朝天, 像個雜耍的猴兒。

一個枯黃消瘦的老婆婆坐在岸邊, 看得入神, 不時被那船的窘態逗得拍手大笑。那神態不似油儘燈枯的老人,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其餘船隻上的乘客嘲笑:“瘋婆子。”

可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從瘋婆子身上轉移,發現了那上躥下跳的活寶, 紛紛趴到船舷上圍觀:“這是個新手艄公吧?師傅帶徒弟?哪有到江裡來練的,多危險!”

看著看著, 隻見那小船蹣跚起步,逆著風走了!

把一眾呆若木雞的商船甩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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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曉露坐鎮船頭,忙碌指揮。

“咱們試試頂風轉向……大俊,右舵!順子, 拉緊繩!……童大童二,到對側去,用你們的體重去壓舷!向外頂!彆怕,有定水板,不會翻!”

一船人聽她號令,邊摸索邊前進, 專注得一塌糊塗。

李俊剛剛還在抱怨隊伍不好帶,這時候也收了幫主的架子,任勞任怨地聽指揮,還不時請教:“阮姑娘……”

“叫我船長。”阮曉露躊躇滿誌。

“船長姑娘,你方才說,八面來風,七面可行船。若完全逆風,如何行進?”

“走之字形咯。”阮曉露不吝賜教,“在江岸兩邊來回橫跳,慢是慢點,總比走不動強。再說,咱們不還有槳嗎?”

風向慢慢改變,成了側吹的橫風。大家按船長姑娘的指令調整`風帆,帆布鼓起的刹那,小船簡直起飛,興奮得滿船大漢嗷嗷嚎叫,好像載了一船的狼。

“這樣簡直跟風一般快!”

“能比風還快!”阮曉露大聲回,“但是現在不行,我怕它散架。你們也悠著點兒。”

眾人大為驚奇:“船靠風推,如何能比風還快?”

阮曉露:“因為在這種帆上,風提供的不是推力,而是升力。船帆內外兩側空氣流速不一樣……”

叫什麼來著,“伯努利原理?”

她在舌頭打結之前及時住嘴。體育生不用弄明白這些原理,聽教練的就行了!

一般比賽級帆船,風帆控製比尋常船隻要靈敏得多,也複雜得多。它像一匹烈性的千裡馬,需要格外用心馴服。稍不注意,攻角過小,駛進頂風禁區,風帆吃不到風,便會開始不祥地抖動。倘若調整不及時,瞬間之後,帆桁便會大力平甩,把一船磨蹭精都甩到水下。

好在,隊伍裡的好漢都是潯陽江風浪裡長大的,對於這個新玩具上手也很快。不出半日,已經開始穩定航行。江風無常,一會兒橫,一會兒斜,大家也能迅速調□□帆,基本上不會再出人仰船翻的事故。

在一眾溯江而上的大船中,一艘小船穩穩逆行。那船帆不再是一個兜風的口袋,而是飛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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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江州,便是無為軍。近岸再過一夜,第二天午後轉南風。繞過幾個大的水上關卡,長江江面漸寬,風浪漸小。阮曉露估算,應該已經進了包郵區。

等到水面開闊得看不清岸的時候,靠近大海一側的雜草灘塗中,便開始出現一塊塊平整的空地,明顯被人耕墾過,上面卻不生莊稼,像是人工沼澤一般。

阮曉露生長內陸,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色。一問眾人才知道,原來這就是鹽田。鹽民——此時稱作灶戶,在海潮漲落之地築田圍海。待海潮退去,取下浸透了海水的下層泥土,逐步衝淋、過濾,就成了富含鹽分的鹵水。然後攤在鐵盤上,上灶煎煮,直到析出鹽粒,才算完工。

這些人工沼澤,就是耕墾的鹽田。鹽田一側,另有茅屋、鹵池、作坊,倉庫,濃煙一道一道,無數灶戶勞作其中,好像土丘上的螞蟻。

她感覺兩隻眼睛不夠用,東張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每年都有歲額,官兵定時來收。”童猛告訴她,“收不夠時,嘿嘿,有你好看……”

食鹽興國富民,這時節算是國家重要戰略物資。在朝廷的眼裡,這單調而泥濘的一片片鹽場,就是黑色的金礦。

正說著,忽然,鹽田上出現一隊軍漢,招手大喝:“你們是哪的船?哪個場的?乾什麼的?停船檢查!”

鹽幫眾人大吃一驚:“這裡是勞作之處,向來沒有官兵啊。”

再一細看,這軍漢又不似官兵。隻見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白布衫,手裡的軍器也都是樸刀、腰刀等民間兵器,腳下穿的都是草鞋。

不過這年頭軍隊冗餘,廂軍——相當於是地方上的民兵,裡頭混著一堆社會盲流,也沒個軍隊的樣子。

但不管怎樣,這些白衫軍漢級彆再低,也不能輕易惹他們動疑。

李俊攏了手,回頭喊:“俺是揚州人,來這裡做客,特來買魚!”

軍漢們眯眼打量一會兒,沒看出什麼破綻,揮揮手放走。

李俊一轉舵,喝令起帆,迅速潛進一條小汊道去。

剛轉過彎,蘆葦叢中搭出一條撓鉤,一把勾住船舷!

鹽幫幫眾齊聲大叫,抽出幾把刀。

阮曉露心想此行真不太平。剛要跟著拔刀,聽李俊吹聲哨。

“自己人。”

撥開草叢才看清,撓鉤搭船的那人,身材瘦小,衣衫破舊,一頭枯黃的頭發板結在後頸,卻是個十二三歲,半大的姑娘。

“珠娘?”李俊認得這姑娘,訝異道,“你怎在這裡?你哥哥呢?你爹呢?”

那叫珠娘的姑娘抬起一雙亮眼,低聲道:“李爺爺!你們如何敢就這樣大喇喇的行在江裡!如今時節不同了,村裡來了山大王,你們便有三頭六臂,也莫要托大呀!哎呀你還受傷了,可曾是讓那些大王們打了?”

鹽幫幫眾七嘴八舌問:“那些人是山大王?哪個山頭的?來乾嘛?”

“南面來的,殺了巡查的鹽官,見天兒盯著我們乾活,稍不順意就打罵。”珠娘委屈道,“我哥哥不合頂撞他們兩句,被捉去山寨裡做苦役,我爹湊錢去贖人,剛進城,又被人把錢騙走了,如今病在屋裡。他倆的定額都壓在我和我娘身上!我們全村合計了,這日子過久了,遲早是個死,這才讓我冒險出來找你們……”

鹽幫好漢面面相覷,摸不準這些“南面來的山大王”是什麼路數。

本來還抱著一絲幻想,都是江湖同道,見了面敘敘義氣,說不定能交個朋友,共同對付官兵。

但現在看來,這些“江湖同道”和官兵沒兩樣,就是衝著劫掠食鹽來的,壓根沒把灶戶百姓當人。

珠娘:“李爺爺是講仁義的江湖好漢,斷不會見死不救!還有童爺爺,李爺爺,王爺爺,趙爺爺,張爺爺……”

珠娘一個個地數過去,最後看到個不認識的,一愣。

“……奶奶!你們可算來了!當真是從天而降哩!本來我還以為,至少要趕個五七日的路呢!你們行得真快!”

小孩社會經驗有限,馬屁拍得用力過猛。鹽幫眾人聽了捧腹大笑:“爺爺們是飛來的!”

珠娘不知所措。

阮曉露拍拍這小姑娘肩膀,溫和問道:“這兒有小路嗎?”

沒哪個半大孩子能面對一眾凶惡豪客而不害怕的。珠娘嘴巴甜,看似親親熱熱打招呼,說白了就是在求爺爺告奶奶,生怕怠慢了這群社會渣滓。

“有有有,”珠娘搶著把船舵,“我帶你們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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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出海口的港汊,比梁山泊裡的路徑更複雜。縱有珠娘指路,還是撞了好幾次蘆葦礁石,這才勉勉強強地到了海沙村東頭。

童威不高興了:“你一個本地人,不認路?”

珠娘畏縮了一下,還是做出滿不在乎的爽朗樣,笑道:“誰人沒事出村?歲額還乾不過來呢。”

此時烈日中天,空氣熱得似能煲出火星來。隻間大片鹽田之上,此起彼伏的都是人,都在彎腰勞作,像牛一樣,拉著一個後面帶刺刀的“爬車”,一點一點地刮取海濱鹹土。偶爾起身,擦一把汗,扯一塊布,蓋住曬得發紅的後背。

一處簡陋的草棚裡,支著個巨大的鐵盤,直徑足有一丈多。鐵盤底下燒著柴,上面煎著鹵水。那鹵水已然濃稠,咕嘟咕嘟冒著泡。旁邊的灶戶汗流浹背,幾近中暑,仍然不辭辛苦地添柴加火,不敢停頓。

幾個白衫大漢來回巡邏,看到手慢的、偷懶的,不時踢上一腳,抽上一鞭,以示提醒。再有那更懶惰的,就拉到鹵池旁邊跪著示眾。他的份額,就由同伴加倍完成。

如此,誰還敢偷懶。有人中暑暈倒,旁人救起來,也隻是喝口水,接著乾。

巡邏的大漢走了一會兒,就坐在鹵池旁邊的草棚下,扇扇子乘涼,讓人給他打茶湯喝。

鹽幫小船卸下風帆,放倒桅杆,悄悄從側面靠近。看了此景,眾人都開始掐著嗓子罵娘。

“他娘的哪個山頭這麼閒!都管到這來了!公然搶咱們衣飯!”

鹽場環境惡劣,以前官軍都是定期過來,收了鹽就走。他們前腳走,後腳鹽幫就到,花錢收購鄉親們藏起來的私鹽。

現在可好,來了一幫強人整日駐紮,還怎麼搞小動作?

難怪官府也坐不住,要派人來清理。

隻不過在官府眼裡,這些灶戶百姓都跟強人做一處。真剿匪時,肯定也不會輕饒。

珠娘眼尖,突然哀號:“地窖開了!”

灶戶們挖空心思和官府鬥智鬥勇,從沉重的歲額裡偷出三兩五兩,積少成多藏在地窖裡私賣。用那點微薄的差價,來補償終日的辛苦。

如今這地窖也被發現了。一個白衫軍漢指揮苦力,從裡頭抬出來一筐筐雪白的鹽。

“拿著朝廷的鹽本錢 ,一邊給貪官汙吏上供,一邊牟取私利,坯子裡就是壞種。”有人冷笑,“咱們大王擴張基業,正用得上這些。孩兒們!”

一隊白衫軍漢望著那雪白的鹽,吞了吞口水,“帶走,都帶走!”

拉走人們辛辛苦苦積攢的私鹽,那顆比刨人祖墳還惡劣。灶戶們敢怒不敢言,隻能遠遠的咒罵兩句。幾個鹽幫小弟也按捺不住,開始摸刀柄。

李俊低聲喝止。

“點子來頭不明,彆亂動!”

鹽幫的紀律還算嚴格,大家伏低頭頂,藏在水道的陰影裡,隻咯吱咯吱的咬牙。

忽然,一側鹽田田壟上,響起一陣微弱的嬰兒哭聲。那嬰兒隻有貓兒大,被裝在個破籃子裡,蓋了塊布擋太陽。一陣風吹來,那布落在了嬰兒的臉上。那嬰兒小手亂抓,卻抓不開臉上的布,因此大哭。

一個正在勞作的年輕婦人登時慌了,撇下爬車就跑:“小寶!”

一個白衫軍漢勃然大怒,一把拉住她,“乾嘛?你家還有七千石的限額沒交夠,這就想開小差?”

“老爺!”那婦人大嗓門解釋,“我……我去看看我孩兒,他悶著了……”

此時幾個離得近的灶戶也發現了嬰兒異狀,都跑過去,被一一攔住。

“要離場,可以。”那白衫軍漢慢悠悠地說,“到海邊去打水,把全身衝乾淨,免得鑽空子夾帶食鹽——這是你們的老規矩。去吧。”

海岸遠在數裡之外。那嬰兒母親望了一眼,撲通跪下。

“我、我就去瞧一眼……”“

“我也著急,但規定就是規定。若是給你開後門,明日所有人都來鑽空子。”白衫軍漢往後一靠,盯著那婦人豐滿的胸脯,慢條斯理地說,“那是塊布,又不是石板,你孩兒又死不了,急什麼急?有跟我矯情的工夫,早就洗完了……”

說話間,那嬰兒哭得愈發尖利,小手在籃子裡亂抓,突然翻過身來。那籃子整個一滾,滾到了鹽田裡!

“小寶!”

那婦人突然迸發力量,掙脫了軍漢,不顧一切奔過去,撈起哇哇大哭的嬰兒,小心擦掉嬰兒身上泥汙,低頭噓噓的哄。

白衫軍漢喝道:“給我回來!”

那婦人絲毫不理,一雙眼隻在嬰兒身上,哄不好。她臉上紅一紅,一橫心,撩起衣裳就開始喂奶。她身上汗水混著鹵水,那孩子餓狠了,不管不顧地吸起來,又被嗆得沒命咳嗽。

幾個軍漢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罵道:“死淫`婦,不知羞恥!給她抓回來!”

鄰近幾個灶戶看不下去。一個燒火的老婆子嘟囔:“天天讓她在你們面前撩衣服,看得目不轉睛兒的,也不知是誰不知羞!”

軍漢怒道:“老豬狗,你說什麼?!”

一個老漢勸道:“胡大娘子剛出月子,天天帶著毛頭進田,不曾怠慢。長官便寬容這一次,又能如何?

又有幾個人圍過來說話:“老爺,瞧你們也是貧苦百姓出身的,能不知我們百姓的難處?限額再緊,也得讓我們喘口氣呀。”

眼看人越來越多,那幾個軍漢惱羞成怒。

“反了,反了!又不是我們逼她出來乾活的!怪就怪她家男人短命,活該讓她填這個缺!都散開,都散開,否則彆怪我們鞭子不長眼!”

拉拉扯扯,胡大娘子仍抱著孩兒不放。白衫軍漢突然不耐,衝上去奪那孩兒。

“賤人,去乾活!完不成今日限額,我把他丟海裡!讓你……”

胡大娘子像母獅子一樣緊緊護著崽。這軍漢甚是壯健,一奪竟而未能得手。他氣得哇哇大叫,抬腳踹胡大娘子肚子。

他的腳懸停在半空。隻見一柄尖刀戳出他心窩。那白衫軍漢還保持著趾高氣揚的神色,隻是眼裡沒了光,慢慢向前倒下去。

張順抽出帶血的刀,惡狠狠道:“我不用守你們的紀律吧?”

李俊當機立斷:“動手!”

八九個壯漢衝上鹽田,先發製人,把幾個愣神的白衫軍漢一刀一個砍倒。

阮曉露也跳上岸,手快接下那嬰兒,塞回胡大娘子懷裡。幾個灶戶已經嚇傻了。珠娘在船上大叫:“鹽幫李爺爺帶人來啦!”

眼看剩下幾個白衫軍漢掉頭要跑,李俊一聲令下:“一個也彆留!”

開弓沒有回頭箭。刀鋒已經濺上第一滴血,那就要殺到最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