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 54 章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1 / 1)

第二天, 眾人準備得當,直奔琵琶亭。

如果宋代有網絡, 這絕對是個當地網紅酒館。大街上隨便一打聽,想找不到都難。

據說唐朝白樂天被貶江州,“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那一天,酒席就擺在琵琶亭;亭子下面臨著水,水裡泊著的一艘畫舫,就是琵琶女當年的座船;牆上寫著名家筆跡的《琵琶行》全詩……

牆頭掛著個舊琵琶。阮曉露悄悄問店家:“琵琶賣嗎?”

那店家見是個平民姑娘,白眼翻上天,連連擺手:“這是白樂天當年聽過的琵琶,是古董, 概不售賣。”

阮曉露咋舌。還挺入戲。

這亭子真不簡單, 就是個《琵琶行》主題的大型沉浸式特色文創酒肆。

一行人分散坐了,要了酒菜, 就等宋江赴約。

酒過三巡, 人人微醺,清風徐來, 煙波渺渺,霧氣蒸騰。

魯智深有些焦躁:“這亭子底下的樹好生礙眼, 灑家給拔了去。”

讓旁人好說歹說勸住了:“這樹可是當年白居易栓船的樹, 師父若是拔了, 酒家要你賠錢的。”

阮曉露提前給大家打預防針:“要是那差撥拿錢不辦事,宋公明沒收到咱們的消息,怎麼辦呀?”

“確有這個可能,”晁蓋不假思索,答道:“那我們也要堅守信義, 也等到天黑為止。”

此時飯點已過,酒店小二面對這幾個霸桌的客人,有心提醒結賬,看看這些人的模樣,又不敢上前。

又喝了五七巡酒,終於聽到亭子下面有人招呼:“客官裡面請!……”

底下有人交談。阮曉露尚未聽清,晁蓋已然面露喜色,雙唇微顫,眼裡有水光。

“是宋兄弟!我認得他聲音!”他低聲告訴其他人,“他來了!大家準備!”

不用他說,其餘人馬上都進入了戰鬥狀態,準備抓了人就跑。

隻有阮曉露失望透頂。

宋江真的來了。

難道她看錯了人,宋江真的心在江湖,打算放棄光明前途,一條道走到黑了?

樓梯上腳步聲響,一個黑帽子一點一點地浮了上來。緊接著是張跟帽子一樣黑的臉,額角一小串金印。

宋江無疑。

生死之交,久彆重逢。晁蓋心中千言萬語,騰的站起身。

“兄弟!跟我走!”

宋江看到這一亭子人,也是面色激動,悄悄朝晁蓋拱了拱手,又朝武鬆揮揮手。

“你、你們……”

晁蓋:“事不宜遲,快走!”

宋江卻面露難色,極其輕微地搖搖頭,雙腳停在了樓梯上。

緊接著,他身後傳來一群人的喧嘩。

“哈哈哈,今兒宋押司請客,大家彆給他省錢啊!”

“酒家,先切十斤羊肉!”

“排頭那邊的牢子兵到了嗎?——馬上就來?不等了,咱們先喝……”

“宋押司,快上樓,搶座位!”

……

晁蓋直接怔住。

宋江眼角泛出淚花,深情遙望自己的綠林兄弟,搖著頭,吐出五個字:“彆管我,快走!”

他身後湧上來一群人,嘻嘻哈哈,直接把他簇擁上樓。

隻見有管營,有差撥,有排頭……基本上半個牢城都來了,還有不少帶武器的巡邏兵,看架勢有好幾十人,直接包場!

有人問:“押司,上頭這幾個客人跟你說什麼呢,你們認識?”

宋江忙道:“不不,不認識,隻是想請他們讓個臨江的座頭。”

有人起疑心:“聽說押司有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宋江臉色微微一變,挪動腳步,用身體擋住晁蓋等人的身形。

“說哪裡話,小人一介囚徒,有什麼……”

後頭一群人喧嘩:“讓什麼讓,直接請他們走!”

晁蓋連連朝後擺手,趁著牢城眾人還沒注意到他,對宋江輕聲喊出最後一句話。

“十天後,我們再來!”

*

回到小客店,山東六人組圍著桌子喝悶酒,人人一肚子氣。

孫二娘暴躁:“這宋江哪天請客不是請,非等今天!”

阮曉露趕緊安撫:“牢子們吃酒又不挑日子。這不能怪他。”

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可佩服宋江了,這人比她想的還精。

如果直接爽約,等於跟江湖弟兄們絕交。宋江要前途,但也重義氣,不會選擇這種斷送兄弟感情的下策。

當然啦,確實有可能是牢子們臨時起意,挑了今天讓宋江請客;然而更有可能,是宋江故意給自己身邊安排了一堆官兵,好讓自己不被救走。

這樣一來,就成了“不是我不想走,是他們人太多”,還能賺一波兄弟情。

魯智深叫道:“他們二三十人,又怎樣?灑家照樣可以把他們都打趴下!”

公孫勝表示輕蔑:“真那樣,全城戒備,你怎麼脫身?宋公明怎麼脫身?”

武鬆也搖頭:“強行劫人,隻怕有失,宋江哥哥不願咱們冒險。”

晁蓋重重歎口氣:“宋三郎真是重情重義,寧可自己身陷牢籠,也不肯給俺們添危險。”

大夥鬱鬱的睡了。

第一次機會已經喪失。隻能等十天後。

*

十天裡,山東幫沒閒著,製定了更加詳細周密的救人計劃。

公孫勝繪製了一幅詳細的城防圖。魯智深武鬆也已經在沿途的佛寺裡藏了兵器。大家打定主意,萬不得已就來硬的,從官兵手底下搶人。

晁蓋原本是東溪村地主,萬事不操心;到了梁山當老大,更是不拘小節,從來不在細節上費心力。

此時也被現實逼迫,開始使用腦力,拿起紙筆勾勾畫畫,把下次營救可能遇到的變故、枝節、情況都算到,然後再細細思慮,每種情形需要如何應對……

短短十天,愣是多了幾十根白頭發。

阮曉露看著老大哥滄桑的模樣,有點不忍。你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那宋兄弟壓根不想跟你“聚義”,人家想進體製內。

不過忠言逆耳。她要是膽敢說實話,晁蓋手裡的筆,下一刻就得敲在她腦袋上。

怎麼才能說服領導放棄呢……

阮曉露想起來,武鬆好像跟宋江交情不淺,是不是能意識到宋江對官場的熱心?

找了個月朗風清的傍晚,叫上孫二娘,帶點好酒熟牛肉,去探武鬆口風。

“二師兄,你好哇……”

零敲碎打半天,武鬆有些不耐:“有話直說,我又不是老虎。”

嗬,您比老虎還要命。

她想,武鬆雖然把宋江當導師,但也不是宋江什麼他都學。比如宋江動不動就下跪,他就不跟著學。宋江動不動就掏銀子拉攏人,他也不跟著學。他的銀子大多數都貢獻給賣酒的了。旁人嘲笑宋江黑矮胖,他也不生氣,頂多不搭腔。

應該能聽得幾句實話。

但是她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說:“如果數次營救都不成功,宋公明留在江州服刑,刑滿後重新做吏為官,對他未必是壞事。所以我覺得……晁大哥也不用那麼緊張,好像不成功便成仁似的——師兄,你去勸勸他嘛。”

武鬆靜默許久,把酒肉都吃儘了,才說:“如果我和宋大哥易地而處,我也許也會耽於安逸,但我也希望有人能把我帶出這牢籠,帶回……那更真實的世界去。”

孫二娘從來沒聽武鬆說過這麼一大串話,感歎:“你悟了?”

阮曉露琢磨了好一陣,明白了武鬆的意思。

“就算宋江不願意,我也要把他帶回那個熱血江湖,免得我記憶裡的那個宋大哥,日後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

陰鬱深沉的頭箍下面,藏著一派爛漫的理想主義。

既然如此,武鬆是沒法拉攏到一條戰線了。

阮曉露擺出敬佩的神色,說道:“那咱們下次務必成功!”

*

第二次行動在即,萬事俱備。比起上次,眾人心中又多了七分底氣。

晁蓋和魯智深、武鬆達成共識:“機會隻有這一次了。這次咱們務必激進些,借用兩位師兄神力,寧可驚著宋江兄弟,也要把他給搶出來。”

魯智深拍胸脯:“就算那宋押司讓他們綁了殺頭,灑家也能把他從法場裡給劫出來!你放心!”

晁蓋忙道:“還是要避免殺傷無辜百姓,否則就算把宋江兄弟救了出來,也是給他無端造業,他必不喜歡。”

晁蓋自詡仁俠,刀口隻對準貪官汙吏,不喜歡濫殺無辜。當然,這“無辜”的標準也掌握在他自己手裡。他覺得無辜,就放;他覺得有罪,就殺,用不著拉到衙門去審。

但至少他表了這個態,其餘隊員也都給面子。

武鬆道:“誰阻我們就殺誰。其餘的一律不管。得手之後立刻撤出城外,城裡再亂,不乾我們事。”

眾人叫:“好!就這麼辦!”

隻有阮曉露像那蒸鍋上螞蟻,一天比一天焦慮。

這群人看似一盤散沙誰也不聽誰,動起真格來,行動力杠杠的啊。

偏偏晁蓋還給她派任務:“阮姑娘,這裡是二十兩銀子,麻煩你去琵琶亭,隨便編個理由,找那店家包個場。若是有成群結隊的客人,明日一律不要接待。”

為了防止宋江再次“被請客”,晁蓋也算下了血本。

阮曉露有點不情願:“大和尚和二師兄天天出去逛吃喝酒,孫二娘已經把城裡的鋪子都買遍了,公孫道長已經拜訪了八個道觀,厚著臉皮借人家的古籍看——乾嘛非指使我跑這十裡路?”

晁蓋實話答:“他們二龍山的自成一派,我也不好使喚。況且到時救人出城,多半也得依靠兩位師父的武力。他們現在閒些個,也算是養精蓄銳;公孫勝一個出家人,不適合出面定酒家。我倒是想去,奈何最近腳氣複發,行走艱難……”

這時候所謂的“腳氣病”,其實就是痛風。梁山好漢天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晁蓋又步入中年,確實是高危人群。

比起痛風的痛苦,跑十裡路不算個事兒。

阮曉露尊老愛幼地接過銀子:“晚上見。”

晁蓋不解:“一來一回,一個時辰夠了……”

“我也想順便買點時興的香料首飾啊。晚上見!”

阮曉露有理有據,藏柄小刀,揣著銀子出了門。

以她的腳力,一刻鐘就走到琵琶亭。跟店家吩咐包場,銀子給夠,店家並無異議。

還剩大半日光景。她上街閒逛。

逛到江邊,暖風和煦,水波不興,江水清澈得仿佛一條絲帶,映著旭日的光。

不少私人小渡船來來往往。她站在旁邊看了許久,不少人過來拉客。

“姑娘一個人?去哪?”幾張嘴搶著跟她說話,“我這船雖小卻快,哪裡都走得!”

阮曉露一副大嗓門,濃濃山東口音:“俺要去江對岸,可是俺、俺怕水。”

船家也都是趕時間做生意的,催幾句,見她磨磨蹭蹭猶猶豫豫,也就不理會,招呼彆人去了。

隻有一個大胡子船家湊上來,拍著滿是刺青的胸脯說:“我這船最是穩當,做我的船,包你腳都不濕。上來吧!”

阮曉露翻開錢袋瞅瞅,“多、多少錢?”

袋子裡露出金燦燦一團,是她給老娘打的金鳳釵。

阮婆婆操勞一輩子,沒享過什麼福。唯有一個陪嫁的金釵,多年前讓阮小五討走賭博去了。阮小五戒賭之後,想起這事就慚愧。但那金釵卻找不回來了。於是求著六妹妹,到了那江州繁華之地,給娘打個最大最氣派的釵兒。

“哥出錢!做個皇後娘娘那樣兒的!”

阮曉露不辱使命,江州最大的首飾鋪裡,挑了個架子上最貴的,又額外加了半兩金,打得又長又厚。

大胡子艄公把眼瞥見那大金釵,吞了口口水,粗聲道:“不貴,五百文一人。姑娘孤身趕路,給你打個折,三百文,比彆人都便宜!”

彆的艄公裡有看不下去的,好心提醒:“姑娘,江上不太平,彆貪賤……”

被那大胡子一瞪,不敢出聲了,背轉過去搖頭。

大胡子不由分說,搶過她的包袱,把她推上自己的船。

阮曉露畏手畏腳地上船,坐下東張西望,問:“湊幾個人開船啊?”

大胡子艄公忽然變臉,冷聲道:“就你一個,走吧!”

然後一櫓蕩開,頃刻間離岸兩三丈。

這艄公蠻力不小,速度真快。一陣勁風掠過臉頰,腳下江水飛速流動。阮曉露激情上來,忍不住高聲大叫。

那艄公把她的叫聲當成了驚恐,轉過頭,已是一臉凶相。

“小姑娘,包袱裡有什麼,都給我拿過來!”

阮曉露“如夢方醒”,叫道:“青天白日,你敢搶劫!”

“哈哈哈!”大胡子艄公縱聲長笑,“今日上了我的船,是你的晦氣!怪就怪你一個婦人,居然敢帶金子出遠門,不搶你搶誰?說,你是要吃板刀面,還是要吃餛飩?”

不等她回答,哈哈大笑,得意地給這個外地遊客解釋:“這板刀面呢,就是我有一柄快刀,一刀一個……”

“……都剁下水,一個不剩。餛飩就是讓我自己跳。”阮曉露壓根沒動地方,用腳把包裹拉到自己身邊,支著下巴樂,“我說你們這幫做水鬼的,口徑也太統一了吧?是不是請人培訓過?”

那艄公還凶著個臉,被她說傻了,不由自主結巴:“是、是幫主大哥請船火兒張橫、講過課……”

“不知變通。不及格。你這船上隻有一個客人,何來‘一刀一個,一個不剩’?我跟你說,這當水鬼跟當土匪一樣,你得鑽研業務,得創新,有自己的風格,才能讓領導賞識,不能領導說啥就是啥……”

阮曉露垂下手一撚,從船板縫裡撚出來一把灰白色的鹽塊塊。

“我有事,要見你們領導……哦不,幫主。”

大胡子艄公腦子沒轉過彎,還愣愣地看她。

阮曉露靠在船頭,微笑回望。

鹽幫的船,閒時當然也用來擺渡載人,賺零花錢。至於這錢怎麼賺,全靠個人發揮。

但這大胡子顯然業務水平太差。瞧他拉客時那急功近利的模樣,就差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若不是今日阮曉露故意上他的船,他怕是一個月都沒法開張。

揭陽鹽幫神出鬼沒。除了這以身犯險的一招,她還真不知到哪去找人。

要是這大胡子真的不知好歹,非要請她吃餛飩板刀面,她也有對策。今日江水無風無浪,又暖又清,隻要一個猛子紮下去,三分鐘回到對岸,就當洗個澡。

還能順便把他的船給捅個窟窿。

好在,大胡子艄公沒有傻到家。他忿忿不平,將她腳邊包袱看了又看,嘴裡罵罵咧咧,扯起一道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