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 52 章 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1 / 1)

黃文炳帶著一串兵丁和兩個女犯, 走出鎮子彎彎繞繞,來到江邊一個偏僻去處,似是個漁家晾曬的作坊, 背靠顛崖, 門臨怪樹, 幾間草房分布左右, 門掩著。

阮曉露餘光一掃,附近有幾個漁民火家正在補網, 眼看官兵殺到, 就要往那草房跑。

黃文炳:“他們要去報訊!攔住!”

官兵出其不意, 占了先機。漁民被攆散,逃向四面八方。有幾個倒黴跑得慢的,被七手八腳捉住,押得遠遠的。

一對兵卒訓練有素地散開, 靜悄悄包抄過去。

草房牆壁被煙熏得發黑,內裡兩三個人, 聽聲音正在拎重物, 放到秤上稱重。

咚!有人把一個麻袋慣在地上, 粗聲抱怨:“下次跟海沙村的人說, 袋子不要裝那麼滿!一天搬幾百袋,我腰都快斷了!”

“人家辛苦煮鹽,還要給你上秤約斤兩, 要求未免太高。”旁邊一人懶懶地說, “不如做完今年就金盆洗手,不用勞煩你乾這重活兒了。”

這個人聲音清亮,儘管講話很輕,卻極有穿透力。

那搬東西的粗人急了:“大哥, 我錯了,我說氣話。我們大夥都當您是主心骨……”

那“大哥”哼一聲:“彆人家大哥都是一呼百應,我呢?我念洗手念了好幾年,沒人接我這茬。我算認清楚了,你們才不是把我當大哥,你們就是把我當錢袋子……”

黃文炳在外頭聽得真切,面露喜色。

裡頭藏的幾個人,眼見是他心心念念的鹽梟了。那“大哥”就是頭目,旁邊的粗漢肯定是打手。這回人贓俱獲,“窩點”裡的鹽論麻袋裝!

還“金盆洗手”,洗你大爺的手,拿命來罷!

“上!”

一群兵痞嗷嗷大叫,踢開了草房的門。

低矮的一間小屋裡,架著一台大秤,一層層麻袋堆到天花板,地上灑得雪白一片,果然是鹽!

草房裡三個人。其中兩個塊頭巨大,上寬下窄,都是赤膊,一個胸前紋著個青龍,一個背後紋著個赤龍。聞聲都是一驚,叫道:“操他奶奶的,官兵!外頭的兄弟呢?”

還有個人躺在竹椅上,也敞著懷,露一身硬朗線條。他倒是沒有大驚小怪,隻是放下了手裡的蒲扇,向外看了一眼。

他的眉極濃,眼極亮。目光好似有熱度,慢慢那麼一掃,把幾個兵痞灼得退了兩步。

黃文炳命令把茶娘子揪出來。

“你來認一認,是這個人麼?

茶娘子戰戰兢兢地點頭。

“他叫什麼?是本地人嗎?”

茶娘子猶猶豫豫,左顧右盼。

青龍大漢撂下麻袋,指著她鼻子吼道:“你敢說一個字,老子教你活不過明天……”

“得了,省省。”那鹽梟大哥一縮腹,輕飄飄躍下地,按下了青龍大漢的手,笑道,“通判黃文炳,七年沒升官,一直呆在本地,他能不識得我?小看你家大哥了……”

黃文炳暴怒:“他們隻有三個。給我上!”

與此同時,鹽梟大哥從竹椅下抽出一把托叉。赤龍大漢抄起秤杆。青龍大漢拎起一柄破船槳,一腳踢關屋門,怪叫著衝了上去。

七八個土兵排頭迎上。後面幾個拉開彈弓,伺機偷襲。幾個鹽梟靈活閃躲。忽而一個彈丸打在青龍大漢胸膛,嗡的一聲共振。

他皮糙肉厚,竟然沒倒,暴跳如雷,猛撲過來。

短兵相接。那鹽梟大哥身形穩健,手起叉落,頃刻間掀翻兩個。青龍赤龍狂暴接應,三五官兵應聲而倒,隻聽哎呀慘叫聲此起彼伏。

後頭的人略有猶豫,黃文炳叫道:“不論死活,捉了的重重有賞!看見這一錠銀子沒?誰打倒為頭那個大漢,誰就拿走!”

一群土兵打了雞血,稍作休整,重新衝上陣。

官兵壓上前,後頭兩個女犯便疏於看管。那賣私鹽的茶娘子被結結實實捆著,繩頭係在樹上,逃脫不得。阮曉露作為“買家”,罪責輕,沒被綁,此時忽然發現自己自由了!

她薅兩下茶娘子身上的粗繩,急切間解不開。餘光看到一個小卒朝自己奔來,她扭頭就跑。

趁著一片混亂,找個地方躲著先。

面前衝來一個拳頭。那小卒倒是機靈,眼看青龍赤龍殺得凶,不敢上前挑釁,於是挑了個軟柿子,朝著阮曉露衝過來。

“兀那婦人,眼見是同夥了——哪裡逃!”

不料軟柿子有個硬芯兒。阮曉露隻見有人撲來,迅速扭身讓過,然後順勢一帶,伸手切到他的後頸。那小兵嗷的叫了一聲,竟然沒倒,還伸手去護。阮曉露趕緊又補一下,那小兵才撲地倒下,臉著地,暈了過去。

阮曉露揉揉手腕關節。武功這玩意真是不能鬆懈,一天不練問題多,兩天不練走下坡。“衙內愁”這種絕招,許久不使,差點抻著筋。

從那小兵腰間抽出一把刀,再試試林教頭新教的刀法——其實也不過是幾個入門姿勢,讓她不至於一拔刀就把自己給砍出血道子來。

白閃閃的細腰刀亮出來,大喝一聲,不管威力如何,架子先擺足。

第一個小兵大概從沒見過敢拿刀的悍婦,臉色一白,沒接招,扭頭跑了!

有道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這些官兵雖然手中也有刀,但平日面對的隻是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就算是草寇刺兒頭鹽販子,也多是用拳頭、棍棒、農具漁具,對上官兵鋼刀,天然有劣勢。

然而對面同樣一個揮舞利刃的,儘管是個姑娘——就算是個小孩,也足以形成極大的威懾。

更彆提,她那起手姿勢還挺標準,隱約有東京禁軍風範,想來是個大隱隱於市的高手。小兵不知她其實外強中乾,隻道遇見個硬茬子,心裡想著,自己的命也是命,何苦想不開,去跟這種人一決高下?

那邊鹽梟三人擋住官兵第一波攻勢,開始反撲。地上已經倒了一圈土兵,還有個土兵被踹出一丈開外,骨碌碌滾到江裡,抓著個樹根慘叫:“救命!救命!……”

官兵微有怯意,回頭請示:“賊人勢大,回去叫增援?”

黃文炳陰沉著臉,“叫什麼增援?我有辦法……”

忙了許多日,今日終於意外找到了鹽梟窩點,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哪能半途而廢。必須一鼓作氣,把這功勞牢牢地攬在自己手裡。

他低聲吩咐兩句。官兵拖走傷員,驟然變了陣。留三個人和鹽梟纏鬥,剩下的推出小車兒,車上都是方才收繳來的私鹽。

官兵拉開彈弓,一小包一小包老百姓辛苦分裝的私鹽,被官兵當做現成暗器,連珠價射了出去。

“晦氣!”鹽梟大哥被三個官兵纏住,隻能叫道,“閃開!”

鹽包可比彈丸大得多。赤龍大漢體型重,沒躲過,臉上著了一下,粗劣的紙袋炸開,雪白的鹽糊了一臉。他嚎叫一聲,丟下船槳,捂著眼睛左右亂撞。

“我瞎了,我瞎了,大哥救我——”

青龍大漢回頭急叫:“老一!有人來抓你了!快撤!”

他一分心,手上秤杆被連根削斷,擋了個空,臉上也著了個鹽包。縱然立刻閉眼,也落得雙目劇痛,撇了家夥,倒在地上打滾。

黃文炳在後督戰,嘴角浮出冷笑。罪行累累的鹽販子,最終折在他們親手販賣的私鹽上。真是報應不爽。

那赤龍大漢痛苦哀號,慢慢跪倒在地,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斜刺裡突然殺出來一個人,拉起他就跑。

“快,江水在這邊!”

阮曉露去而複返,持刀嚇退一個過來撿漏的官兵,拖著那赤龍大漢到了江邊,抬起腿,在他屁股上用力一踹。

撲通一聲,赤龍大漢落水。他在水中一點也不笨重,靈活地紮了個猛子,再冒頭的時候,雙眼已經睜開,隻是滿目赤紅。

他揉著眼睛,滿目茫然。眼中隻看到一個陌生姑娘,輕盈得仿佛一條會飛的魚,在拳腳棍棒中靈活穿梭。

“你、你是誰?乾嘛幫我?”

“他們糟蹋鹽,我看不慣!”

阮曉露說畢,拽著青龍大漢,把他也丟進江裡。

不遠處傳來一聲清亮:“多謝援手!我們要撤了!我數到三,即刻上船,過時不候!一!”

火家打手儘數被衝散,青龍赤龍同時受傷,這大哥孤身一人,獨力難支。

赤龍大漢在水裡叫道:“大、大哥,咱們的鹽怎麼辦?”

這一屋子私鹽幾千斤,往大了說,是數百家貧民百姓的命脈;往小了說,是他私鹽幫小半個月的利潤,全是拿命換來的血汗錢。

那鹽梟大哥揮叉格擋,不假思索道:“不要了!一!”

草房後面藏著幾艘小船。赤龍大漢有些不情願,但還是遊過去,依依不舍地朝那草房看了又看。

就這麼一耽擱的工夫,幾袋鹽兜頭射來。他趕緊沒入水面。

黃文炳叫道:“斬草除根!鹽也要,人也要!”

鹽梟大哥剛要喊“三”,突然,江邊空地上傳來幾聲長喝。緊接著。一雙雪花镔鐵戒刀突兀殺來。黃文炳急回頭,看到兩個身首分離的死屍。

一個油汪汪的狗腿騰空飛來,甩在一個官兵臉上,把他擊飛上天,劃了一對巨大的拋物線,落進江裡,眼看不再冒頭。

遠處傳來個銅鐘般聲音:“阮六娘子,灑家們沒來晚吧?”

阮曉露大喜,跳起來揮手。

“不晚不晚,您先用齋!”

官兵隻見戒刀狗肉,壓根沒看見人,都傻了,以為白日見鬼。

幾個漁民火家被栓作一串,綁在樹上。公孫勝寶劍一揮,麻繩悉數著火,漁民們連滾帶爬地奔了出來,地上撿起魚叉和船槳。

風卷殘雲。官兵見勢不妙,轉頭就要撤退。晁蓋一拳一個打翻。

“那個狗通判在哪裡?”

黃文炳是乖覺惜命的人,本來遠遠在後頭“督戰”,一看勢頭不對,強人來了增援,自己早就掉頭飛跑,在地上摔了兩個跟頭,東西掉了也來不及撿,連滾帶爬,躲進林子裡不見了。

阮曉露撿起黃文炳掉落的東西,卻沒什麼值錢之物,隻有一遝精美的羅紋花箋,上頭幾首狗屁不通的拍馬屁詩詞,不知是要送給誰的。

她叫道:“這是個壞官,給他點顏色看看!”

晁蓋發話:“咱們人生地不熟,且莫胡亂追擊。食鹽珍貴,先幫這幾位好漢搶救貨物。”

孫一娘壓根沒掏家夥,像遊客似的,晃到草房跟前左看右看:“嘖嘖,老娘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鹽!哎唷,這地上也灑了好多,蚊子腿兒也是肉,我幫你們掃一掃哈,彆浪費。”

那鹽梟大哥早就回轉過來,帶著青龍赤龍,躍上岸,指揮人手,把官兵屍體掇到江裡去。

方才的惡戰化為一片寂靜,隻餘地上淩亂的腳印和血跡。

“大哥!看!”

一個人影連滾帶爬,被丟到鹽梟面前。

茶娘子的雙手還被縛著。官兵大敗虧輸,逃竄隻顧得上自己,才不會管她這個帶路的。

那赤龍大漢紅著一雙怪眼,指著茶娘子鼻子,惡狠狠罵道:“吃裡扒外的臭婆娘,進貨的時候千恩萬謝,賭咒發誓,轉頭就出首官府,看我不教訓……”

“爺爺饒命,爺爺饒命!”茶娘子連連磕頭,嚇得話不成句,“我、我不是故意引來官兵,他們說要把我打入大牢……我要是進了監牢,我的孩兒要病死……我身不由己,不是有意的……”

“你還白賒我們大哥的鹽呢!還來!”

赤龍大漢待要一腳踹過去,那鹽梟大哥伸手擋在他胸前。

看似輕輕的一攔,赤龍大漢卻似撞在牆上,虎軀一震,差點摔個屁股蹲。

“就你能,擦擦你的淚去!”

鹽梟大哥訓了他一句,走到茶娘子跟前,拎起她不斷哆嗦的雙手,一刀削斷她腕上的麻繩。

“從今兒起,我的鹽不給你賣了。”他眉目森然,不怒自威,“你走吧。”

茶娘子有點不信,茫然點點頭,又悲從中來。

“可是,我的孩兒要病死了,看大夫……”

“去胡朝奉的藥鋪抓藥,報我名字。他要是敢收你錢,我讓他下個月開不了張。”

茶娘子嗚咽著去了。

“壯哉,真好漢也!”

晁蓋見那鹽梟一表非俗,指揮若定,恩威並濟,心中大有結納之意。等那茶娘子走了,立刻上前猛誇。

“多謝諸位義士相救,保全了這批鹽。”鹽梟大哥也早就注意到這批人,大步上前,朗聲道,“不敢動問幾位高姓?”

晁蓋立刻報了自家名號。

又道:“敢問義士……”

“這裡殺死了許多官兵,那通判必然回去求救。”那鹽梟隨意披上件薄衫,遮住身上的敵人血跡,“揭陽鎮駐著千五百人,各位縱然神勇,也不免有失。還是儘快撤離的好。”

晁蓋在梁山當了幾年老大,極少有人敢搶他話頭,不免不悅。

轉念一想,人家做的是刀尖舐血的生意,又不像自己占個山頭能進能退。成天被官府盯著,謹慎些個,不輕易透露姓名,也情有可原。

遂笑道:“我們倒是想走,奈何這江裡渡船嫌我們凶,沒人肯載我們。”

那鹽梟大笑,一聲呼哨,江水激蕩,一下子駛來好幾艘船。

最大的那艘,足足是尋常渡船體積的三倍。載十個魯智深都夠了。

“這是我們平時運貨的貨船,幾位不介意將就一下的話……”

晁蓋大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多謝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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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坐上了寬敞的大船,青龍赤龍奮力搖櫓,那鹽梟大哥親自掌舵。

這船顯然是用來運私鹽的。船舷船底積著一層老鹽,浸了水,又風乾,成了板結的鹽塊,好像給那船刷了一道灰白色的踢腳線。

江風獵獵,吹開灰色的雲,碎金般的日光潑灑在水面上。

十幾個漁民火家劃著小船,把草房裡的私鹽分散轉運;頃刻間便無跡可尋。

阮曉露看那青龍赤龍劃船的姿勢,跟以前的三阮一個毛病。隻使用手臂力量,長此以往,腰背必然慢性受損。

但幾個人萍水相逢,她也就不指指點點討人嫌。靠著船舷舒展坐下,欣賞江景。

眼看離江岸遠了。滔滔浪滾,櫓聲咿呀,水鳥貼著蘆花滑翔。

晁蓋心情大好,再次跟新朋友搭話:“敢問幾位好漢尊姓大名,日後若來北方,歡迎到梁山做……”

青龍大漢停了手上的櫓,和赤龍大漢對望一眼,忽然,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笑得胸肌抖動,一身猙獰。

這笑容大家太熟悉了。梁山好漢劫道的時候,面對簌簌發抖的客商,也都是這麼一副甕中捉鱉的笑容。

船上幾人立時警覺,手按刀柄。

那鹽梟大哥瞥了一眼,不以為意,笑道:“梁山的朋友遠道而來,帶了不少盤纏,大老遠的一路送來,辛苦了!敢問你們是想吃板刀面呢,還是吃餛飩?”

武鬆虎著臉問:“何為板刀面,何為餛飩?”

青龍大漢嗬嗬笑道:“我們這艎板底下藏的有快刀。你們要吃板刀面時,一刀一個,都剁你們下水。要是吃餛飩,就自己跳下去,省得老子們動手!”

魯智深大怒:“撮鳥該死!”

站起來就去捉他。青龍大漢叉腿立著,腳上稍微一使勁,那船劇烈搖晃起來。

魯智深是關西漢子,於水性一竅不通。當即撲通一聲,摔了個大馬趴,船舷猛地向右一側,湧進一汪江水。

孫一娘驚叫:“啊啊,我鞋濕了!”

那鹽梟大哥笑著歎口氣:“真可惜,一船旱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