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完,所有菌絲瞬間如退潮一般消散了。
謝黎終於得以順暢呼吸,馬上彎腰劇烈嗆咳起來。
修頓了一下,視線下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下去。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謝黎努力咽下咳嗽聲,強忍住喉間的不適,斷斷續續地道:
“……傅野成為養老院的管理者之前,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無論是頭腦、長相還是家境,都比不上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被他影響。”
修盯著她看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你覺得,我被他影響了?”
“難道不是嗎?”
“我不會被任何人影響。”他回答,語氣溫和而平靜,一如既往強勢、自信。
謝黎看了看粘在身上的白色菌絲,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你之前說過,你會被周圍人的情緒影響。”
“你可以把它當成一種臨時的共振乾擾現象。”他淡淡地道,“就像信號被乾擾一樣,你會認為,是因為電磁波的意誌力不如其他波段,或是因為出於對其他波段振幅和頻率的嫉妒,才會信號中斷嗎?”
謝黎嘴角微抽,感覺他的邏輯天-衣無縫,無法反駁。
她還想說什麼,四面八方卻再度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無數菌絲蠢蠢欲動,想要重新粘在她的身上。
謝黎不由打了個寒戰,不能再跟修耗下去了。
繼續爭辯,隻是浪費時間,她必須想辦法逃跑。
她抬眼望向前方,還是那麼黑,幾乎無法用肉眼看清黑暗中是否有路。
但如果她沒猜錯的話,是修造成了如此濃重的黑暗。隻要離開他,一切都會恢複正常。
可是,直接逃跑的成功率幾乎為零。
她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謝黎思來想去,忽然發現修之所以會暴露真面目,是因為她親了他一下。
她沒有深思,修為什麼會因為她的吻而變得那麼激動。
沒必要去深究一個心理變態在想什麼。
她心裡隻有一個想法——也許,可以再親他一下。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修盯著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古怪晦暗起來,似乎有兩種看似相近、又截然不同的衝動在激劇拉扯。
一個是殺了她。
另一個是什麼……謝黎不想知道。
不能再拖下去了。
謝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
修微微側了一下頭,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似乎認為她毫無威脅性。
下一刻,他的雙眼猛地睜大了。
謝黎吻上了他的唇。
這一次,她沒有再淺嘗輒止,舌-尖頂開他冰冷的齒關,闖入他的口腔。
修已經很久沒有人類正常的生理機能了。
從他與菌根網絡融為一體的那一刻,所有的生理活動就徹底停
止了,包括呼吸、心跳、泌汗、免疫反應、激素分泌?[]?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甚至是情緒反應。
他一直在感受各種各樣的情緒,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時間一長,居然開始對自己的情緒和心聲感到陌生。
此時此刻,他就感到了久違而陌生的震驚、迷惑、激動、興奮,以及某種從未有過的……躁動。
不是彆人的情緒,也不是彆人的感受。
這是他自己的情緒。
第一次,修從後腦勺到胸腔,全部泛起了難以形容的酸麻感,喉嚨甚至痙攣了一下。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那是因為他想吮-住她闖入的舌-尖。
酸麻感還在蔓延。
然而,他並沒有骨骼,也沒有內臟,隻有密密麻麻的菌根。
那種電流般絲絲縷縷的酥-麻,不知從何而起,迅速流貫全身,讓他頭皮都一陣發緊。
這時,謝黎忽然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勺。
似乎怕他離開。
觸電般的麻意更加強烈了。
修的手指不禁輕顫了一下。
誰知,就在他抬起手,準備扣住她的後腦勺,回吻上去的那一刻,謝黎毫無征兆地鬆開了他。
他的手撲空了。
修眉頭輕皺,看向她。
謝黎朝他笑笑,用手指擦了擦自己的嘴唇。
他的唾液很少,她唇上大多都是自己的唾液。濡濕,潤澤,仿佛鮮潤欲滴的果肉。
然後,她一步步後退,微笑著轉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她跑了。
·
謝黎表面上十分輕鬆,實際上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極限,如同一觸即發的弓箭。
她並沒有立刻轉身就跑,而是試探性地後退兩步,見修沒有任何動作,馬上拔腿就跑!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這一刻,她十分感謝自己的鈦合金腿骨,大幅度提高了她的跑路速度,不然她不一定能死裡逃生。
她猜得一點沒錯,隻要離開了修,深不可測的黑暗就消失了。
周圍又有光了。
謝黎呼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倏地鬆弛下來,雙腿發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但危機還沒有解除。
她隻是暫時逃離了修,人還在養老院裡。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養老院裡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再加上傅野死了,她是傅野死前唯一見過的人,一旦與養老院的安保人員碰面,輕則被扭送至公司的安保部門,重則直接擊斃。
——對了,養老院裡到底有什麼?
謝黎抬起頭。
她站在一個金屬走廊上,牆上正好有一幅地圖,上面標注著A區、B區和C區。
A區是老人的活動區域,B區是後勤人員的工作區域,C區則是這個花園,上面沒有任何文字標注,隻有不同顏色的高飽和色塊。
她恰好站在一個鮮紅色塊上。
可能因為氣氛過於陰冷,看到鮮紅色塊的一瞬間,她背脊陡然躥起一股森寒的涼意。
地圖旁邊,則是一幅釘在牆上的實驗室守則。
【為保障實驗的安全性及保密性,特製定以下規則。】
【請務必遵守以下規則,任何偏離規則的行為都將受到嚴厲處決。】
第一條:嚴禁詢問任何人的崗位信息、工作內容及工作時間。
第二條:實驗室的核心工作為腦細胞培育,此項工作敏感且關鍵,請嚴格按照規章製度操作。
第三條:所有誌願者均為自願參與本公司實驗,請注意監控誌願者的情緒狀態,他們的積極性對實驗結果至關重要。
第四條:若誌願者出現焦慮、神經質、意識混亂、感知異常或平衡失調等症狀,請立即向主管報告。
第五條:一旦發現誌願者的腦細胞出現異常,請立即按照安全協議處理。
第六條:對於表現出過度驚恐的誌願者,需特彆注意並采取預防性措施。【注:此類誌願者可能會有攻擊性-行為】
第七條:禁止使用聯網的植入體,請確保所有植入體均處於離線狀態。
第八條:請定時監控並調節空氣濕度,保持室內環境乾燥。
第九條:所有人員進出實驗室時,須嚴格遵守消毒程序,禁止攜帶任何植物進入實驗室。
第十條:若出現超過三天的失眠、譫妄或抑鬱等症狀,應主動向主管報告。
第十一條:遵守以上規定,將享有包括年假、年終獎金及退休金在內的優厚福利。
第十二條:公司將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以確保規章製度的執行。
謝黎看完,隻覺得心臟猛地一沉。
這規則太奇怪了,每一條都是看似合理,實際上十分詭異。
比如第一條和最後一條,又比如寫在最前面的警示。
如果她沒有看錯的話,第二行最後一個詞,不是“處理”,而是……“處決”。
什麼樣的實驗室,違反規則以後,受到的處罰是處決?
還有,這裡明明是養老院,為什麼會出現實驗室守則?
那些“誌願者”會是養老院裡的老人嗎?
線索太少了,僅憑一個實驗室守則,根本推測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
謝黎環顧四周,正要找找有沒有類似《實驗室守則》的規章製度,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響起腳步聲。
“嗒、嗒、嗒——”
一道幽藍色的掃描光朝她襲來。
是無人機和巡邏人員!
電光石火間,謝黎果斷蹲下——無人機的掃描光並不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有非常明顯的視野盲區,她隻需要根據光線的視野盲區,一點一點調整自己的位置就行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需要背負極大的心理壓力。
就像一場豪賭,賭注是自己的生命。
巡邏人員近在咫尺,無人機也就在頭
頂。
掃描光幾乎是與她擦肩而過。
換作其他人,在如此高壓的情況下,恐怕已經被嚇到全身麻木了。
謝黎卻神色冷靜,一隻手按在地上,輕手輕腳地調整角度——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巡邏人員走到儘頭時,下一刻卻毫無征兆地回過頭,無人機也調轉掃描光線,照向謝黎的位置。
空無一人。
巡邏人員聳聳肩,繼續往前走。
黑暗中,謝黎屏住呼吸,死死將背脊抵在金屬牆上,心跳猛烈而急促,撞得肋骨都有些疼痛,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幸好、幸好她擅長控製情緒。
不然就算不尖叫出聲,也要去找一條乾淨褲子。
謝黎深吸一口氣,平定了一下過於激烈的心跳,等待肌肉重新恢複張力。
幾十秒鐘過去,她站了起來,朝巡邏人員的反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視野盲區越少。
不僅監控攝像頭變多,巡邏的無人機也多了起來。
這種無人機一看就有武器係統和目標識彆功能,可以識彆出友方並停止攻擊,是公司內部常見的武裝無人機。
前面是公司,後面是修。
公司安保係統一向以嚴密著稱,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找到漏洞。
她簡直無路可退,必死無疑。
謝黎心臟直直下墜。
她不會要死在這裡了吧?
好不容易才從修的手上逃脫出來,轉眼間又走進一條死路。
不知是否太過緊張的原因,她感到有什麼從腦中一閃而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直覺——這並不是一條死路,有可以化解危機的辦法。
問題是,辦法是什麼呢?
冷靜,冷靜。
保持冷靜,慢慢想。
謝黎閉上眼睛,竭力保持頭腦清醒,儘管手心已全是濡濕的冷汗。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覺得自己在哪裡看過,就一定看過。
是在哪裡呢?
有了!
謝黎倏地睜眼。
是那篇實驗室守則,第一條第一句話——嚴禁詢問任何人的崗位信息、工作內容及工作時間。
在C區,所有人的身份、職業、工作內容甚至是工作時間,都必須嚴格保密。
也就是說,無人機不會有目標識彆功能,因為黑客入侵無人機,破解並下載信息,是非常輕鬆的事情。
同樣地,因為崗位信息、工作內容都必須嚴格保密,員工也不可能有統一的製服或銘牌。
就算有,其他人也不可能主動來詢問她,今天為什麼沒有穿統一的製服。
因為,對方既不知道你的職位,也不知道你的上下班時間,而且詢問是違規的。
也就是說,哪怕她現在大搖大擺地走出視野盲區,也不會有人一擁而上,把她按倒在地。
想通這一點以後,謝黎幾乎
有些脫力,整個人頭重腳輕,差點一頭栽進花叢裡。
她根本不需要逃跑,隻需要偽裝成工作人員,就可以在養老院內自由活動。
當然,僅限於養老院內。
大門那裡,肯定有針對外來人員的安保措施。
她暫時安全了。
謝黎深吸一口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整理了一下衣服,準備走出視野盲區。
然而很快,她的腳步就頓住了。
一個疑問尖銳地刺入她的大腦——掛在牆上的規則,就一定都是真的嗎?
萬一隻是一個擺設呢?
就算不是擺設,按照現代各軟件的迭代速度,她看到的規則也不是一定是最新的。
萬一更新過後的規則,第一條失效了怎麼辦?
下一秒鐘,一個更加恐怖的猜測,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萬一這個規則,是修故意讓她看見,目的是讓她自願走出視野盲區……又該怎麼辦?
謝黎僵立在黑暗中,心臟在胸腔內狂跳不止,震得她耳膜轟轟作響。
同一時刻,她身後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有人過來了。
她必須儘快做出抉擇。
緊張到一定程度,謝黎幾乎能聽見血液逆流而上撞擊耳膜的突突聲。
是跑,還是假扮這裡的工作人員?
出於某種直覺,謝黎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感覺自己就像在沼澤裡跋涉一般,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走出視野盲區以後,她要麼活,要麼死。
謝黎咬咬牙,腎上腺素飆升到頂點,邁出了最後一步——拚了!
她走出了視野盲區。
什麼事也沒發生,也沒有人看向她。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視。
就連無人機都沒有在她的頭上停留。
相信規則是對的。
仿佛經曆了一次生死抉擇,謝黎大腦一片空白,渾身都是淋漓的冷汗,隔了半晌,頭腦才重新運轉起來。
既然規則是正確的,那麼上面提供的信息也是可信的。
C區的核心工作是腦細胞培育。
兩個疑問,公司為什麼要培育腦細胞,又為什麼一定要在養老院裡培育?
謝黎沉思著,很快想到一種可能性——隱蔽。
養老院可以說是整座嶼城最為隱蔽的地方,這裡雖然有很多人,但人跡罕至。
而且,能活到六七十歲的市民,基本上都是中產階級。他們退休前大多都是高學曆人才,頭腦聰明,身居要位。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重要的高級員工,逐漸淪為養老院裡混吃等死、隨意拿捏的老人。
他們的確是……再好不過的“誌願者”。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有三條路。
一條是直接離開養老院,另一條是弄清楚離開養老院的路線。
最後一條,則是查清楚公司培育腦細胞的原因。
前兩條似乎是當下最合理的選擇,可惜全部行不通。
假如不需要身份驗證就能離開養老院,那麼整個養老院如此嚴密的安保措施將毫無意義。
很明顯,實驗室的第一條規則,是建立在極其嚴密的大門安保措施之上的。
如果安保措施錯漏百出,員工之間還不允許詢問身邊人的職位和工作內容,那麼任何人都可以進來探查情報。
所以,第一條路完全行不通。
安保措施如此嚴密,安保流程肯定也是重要機密。除非她突然成為數一數二的黑客,否則第二條路也行不通。
那麼隻剩下第三條路。
謝黎心想,既然前兩條路都行不通,那來都來了,就看看再走吧。
她跟隨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員,徑直往前走去。
這一次,她的運氣很好,前面就是實驗室的緩衝區,裡面是更衣室和無菌通道。
走進去,換上防護服,戴上護目鏡和口罩,就算跟人面對面交流,也不會有人起疑。
她終於走一次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