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視角》 “因為手代表著最原始的掌控……(1 / 1)

加州的六月十分燥熱。明亮的太陽高懸在頭頂, 將草地的綠色照得鮮嫩欲滴。路旁一棵棵的棕櫚樹忍受著酷曬,行人們在陽光下停留幾分鐘就會感覺到自己的皮膚開始發燙。

薑如初走出劇院門廊投下的陰影,強烈的光線落到她臉上,使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安德烈拍完她的照片, 又熱情地湊過來和她搭話。也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 李琮賢心底不由得產生了淡淡的煩躁, 他抿著嘴, 手指不斷地將打車軟件關上又打開。

地圖上的小車圖標在緩慢移動, 年輕導演再次轉過頭看向身側的女人。

她站在陽光之下, 卻依舊帶著渾身的冷清,仿佛棕櫚泉炙熱的風偏偏不忍拂過她烏潤的發梢。

李琮賢心底的燥熱被慢慢撫平, 他語氣放緩, “如初,車到了。”

黑色轎車停在劇院門口,李琮賢拉開車門, 讓薑如初先坐進後座。

“再見,我們明天再聊!”安德烈笑得一臉燦爛朝著車內揮手, 李琮賢迅速把車門關上, 阻擋了對方的視線。

“他看起來不怎麼可靠。”李琮賢說道, “美國的記者都是這個樣子嗎?”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沒風度,於是連忙轉向其他話題,“我看了時間表,你的短片展映是在周五,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李琮賢還沒看過薑如初的這支短片,他隻聽說她好像找了一位已經出道的男演員出演,但更多的就不清楚了。

他對薑如初很好奇。

李琮賢自認是個敏感的人,他作為導演的才華很多時候就建立在這種敏感之上, 然而他們已經成為同窗有一個學期多的時間,她在他眼中仍然像是一團迷霧,引人窺探又令他琢磨不清。李琮賢覺得也許自己能在她的作品中尋到隻言片語,哪怕隻是理解她內心的一角,都會讓他感到滿足。

黑色轎車在餐廳門口停下,李琮賢與薑如初一同走了進去。

他們兩人被侍應生引到靠窗的兩人座位,李琮賢看到桌上玻璃花瓶裡的白色玫瑰,腳步下意識頓了頓。

薑如初在他對面落座,她肩頭的絲質細帶搖搖欲墜,李琮賢不敢多看,低下頭裝作專心致誌地研究菜單。

“你的展映時間是哪天?”在他們吃到一半時,薑如初忽然問道。

李琮賢的叉子碰到盤底發出不太悅耳的聲音。

“我的展映在周三下午。”他克製地抿了抿嘴,才開口回答。

年輕導演捏緊手中的叉柄,看向薑如初的眼睛,“你會去看嗎?”

……

星期三的下午,薑如初去看了李琮賢的短片展映。學生競賽單元入圍的作品都被安排在了前兩天,來到劇院現場的人不算多。李琮賢的作品在一眾短片中不是最有特色的,但絕對算得上構思巧妙、製作精良。

和他乾淨斯文的外表不同,李琮賢的短片充斥著臟話與暴力,他顯然很喜歡使用反轉手法,但一次又一次的轉折不僅沒有破壞短片節奏,反而因為絲滑的運鏡轉場而帶給觀眾不一樣的趣味。

李琮賢以前就參加過電影節,按理說這種展映活動不會讓他感到緊張。可在冷氣開得十足的劇院裡,他的手心卻冒了汗。

薑如初正在看著前方的屏幕,大熒幕上彩色的光影照進她烏黑的瞳孔。

她在看自己的作品。

這個認知讓李琮賢內心翻騰起一種莫名的興奮,其中又夾雜著一點惶恐。

她會喜歡這部短片嗎?他寫了很久的劇本,熬過許多個夜晚打磨過影片的分鏡。雖然這隻是一個十五分鐘的短片,他還是做得相當認真。

十幾分鐘很快過去,影片播放到了最後的情節。

配角們死的死,傷的傷,最終隻有女主角一人贏得了勝利。

大熒幕上下著細絲般的小雨,鏡頭由遠及近地推到穿著黑色裙子的女人身上,但隻照到了她一個朦朧的側影。

打火機的火苗點燃煙霧,霧氣散去,主創名單出現在了屏幕中央。

薑如初纖長的睫羽微不可查地顫動,最後的那個畫面令她產生了一種淡淡的熟悉感。

女主角點煙的姿勢,下巴輕抬的角度,如果是認識薑如初的人絕對可以看出明顯的模仿痕跡。她的演技已經算是不錯,然而演出的角色終究比不上現實中的本人。

女演員在拍這一幕時吃了幾十次NG,原本看起來性格平和的導演第一次表現出他嚴格的一面。

李琮賢因為一直不滿意,所以隻能將計劃的特寫改成側拍。他不知廢了多少個鏡頭,才挑出一個勉強合用的作為結尾。

薑如初沒有說話,李琮賢仿佛回到大學時期第一次上交作業的時候,緊張地等待她做出評價。

“很出色的作品。”她語氣淡淡地說道。

薑如初沒提短片結尾的那個鏡頭,這讓李琮賢既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在為短片挑選女主演時,他試鏡了好幾位演員,其中有新人,也有已經小有名氣的藝人。她們身上都有一些與她相似的地方,或是眉眼,或是側臉,或是嘴角彎起時的弧度……

但她們都不是她。

*

薑如初的短片標題叫做《視角》,送審時翻譯的英文是《Point of View》。從名字來看,這似乎是個哲思或是社會觀察之類的片子,但事實與大家猜想得大相徑庭。

影片開場就是一段追逐戲碼。

慌張的男人在陰冷的走廊裡奔跑,鏡頭從他腦後推進,隨後以他的視角展開。這一段明顯是手持攝像機拍出的畫面,輕微的抖動使得觀眾很快代入了男人的角色,他們不知道他在逃離什麼,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在告訴他們危機就在身後。

他跑到走廊儘頭,顫抖著雙手打開了最後一間屋子的房門。他要躲起來,躲到一個對方發現不了的地方。

門把手被轉動,鏡頭從屋內轉至屋外,門外一模一樣的門把手此時正握在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中。

李琮賢注意到了視角的轉換,此時鏡頭中涵蓋的畫面都是追逐者的視線所及。這種轉變不難被發現,但在視角切換的同時,還有其他的事情也發生了變化。

不,應該說是在這位追逐者眼中,世界完全就是另一副模樣。

現實的場景,因為兩人視角中的諸多錯位,從而呈現出了一種超現實的觀感。如果說李琮賢作品中的鏡頭轉變可以用絲滑來形容,那麼薑如初就把這一切做得像流水一般自然。

劇院裡的觀眾本來沒對這部片子抱有什麼特彆的期待,卻在影片開始後三分鐘就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沉浸在了劇情之中。

這部片子完全沒有對話,其中的受害者都有全身鏡頭,唯有追逐他們的凶手自始至終都沒有露臉。

而對於這位行凶者,他被拍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一雙修長乾淨的手。而隻從這一雙手,薑如初就將一個偏執扭曲的殺人狂形象描繪得淋漓儘致。

短短十五分鐘,李琮賢直到最後一秒才意識到他許久沒有眨眼。他微微轉動乾澀的眼睛,注意到其他觀眾臉上驚歎的神色。

直到片尾字幕放完,劇院裡才響起眾人的竊竊私語。

“天啊,我剛剛差點沒喘過來氣!”

“凶手看起來太可怕了,尤其是最後他洗手的那一段鏡頭。明明隻是清水而已,我卻仿佛看到了他手上沾染的鮮血。”

“還有用手指按滅煙頭的那場戲,我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感覺好疼啊。”

“好精彩的短片,導演是薑……薑如初?這是外國人的名字嗎?”

普通觀眾隻能感受到影片的驚險刺激,可隻有同為導演的那些人看到了這部片子中那些近乎完美的炫技。

每一個鏡頭的運動軌跡、擺放的角度、每一幀畫面中的布景、每一位演員的肢體和表情語言、每一束打在他們身上的光……這些全部都是精心設計的產物。

十五分鐘的影片裡包含了數不清的細節,李琮賢已經儘量去觀察,卻還是被其中龐大的信息量塞得頭暈腦脹。

他唯一能確認的是,能夠製作出這樣作品的薑如初一定是一個比片中那位凶手更加偏執、更加完美主義的人。

她沒有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影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身上,她隻是在畫面之外以冰冷的眼神旁觀這場鮮血橫流的鬨劇,然後高高在上地將它展示給旁人。

放映結束之後是導演的答疑時間,薑如初走到台前,幾束燈光交彙在她身上,照亮她美得令人心顫的面容。

劇院頓時安靜了下來,前排的幾位觀眾差點看呆了。薑如初從主持人那裡拿了一支話筒,她目光掃過突然沉默的現場,說道:“我是《視角》的導演薑如初。”

此時應當有人舉手發言,可在場的其他導演、影評人還有記者反應似乎都慢了幾拍。

薑如初等得有些不耐煩,就在她準備離開時,一隻胳膊從後排高高舉起。

站起來的人是安德烈,他專注地看著薑如初,她的外表令他驚豔,她的才華更是讓他震驚到不能自已。

他有很多疑問,但最重要的,就是薑如初選擇鏡頭主體的理由。

“我想問的問題是,您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視角來描寫凶手這個角色呢?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拍攝他的表情或者他的肢體,但,為什麼是手?”

為什麼是手?當初崔宇值在拍攝時也有同樣的疑問。

薑如初說道:“因為手代表著最原始的掌控欲。”

她從來都沒隱藏過自己的本性,在生活中也好,在作品中也罷。

李琮賢坐在黑暗裡,貪婪地望向那個站在光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