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仙鄉之中風姿卓絕的少年仙人,長公主竟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是如以往那樣呼作“小九”，還是尊稱一聲仙師？
還不等長公主想清楚，陸空星已經主動替她作出了選擇。隻見他從座位上起身,伸手攙扶遲遲未落座的長公主,眉目之間儘是盈盈笑意。
“姑母何必拘謹？如果姑母願意，再喚我一聲小九，我反倒求之不得。”
攙扶長公主之時,紅羽綠襟的鸚鵡就落於他左邊肩頭，陸空星與這仙鄉中的鳥兒略一對視,輕聲歎息。
“這樣的喚聲,脫離紅塵之後,怕就很難聽到了。難得今日邀姑母入夢，姑母要是能如以往那樣待我,小九不勝歡喜。”
他說得柔和動聽，長公主隻覺得這孩子現在居然比在宮中還要活泛、還要會說話,成仙一回,傲氣半點沒長,倒像是更珍惜紅塵中的親緣了。
長公主轉念一想,也是。先前接觸過的那些方士，再怎麼本事卓絕恃才傲物,終究還是紅塵中人,真正成仙的人,看透一切,反而謙遜觀世,這正是仙人的氣度。
順著陸空星的力道，長公主緩緩入座。四面暖意融融，茶湯正過三沸,她輕輕飲了一口，隻覺一股清氣從天靈直衝而下，蕩滌身心，連日來的疲乏頓時消解，精神也為之一振。
“小九。”
精神恢複了，長公主也逐漸找回以往的相處模式，輕聲問道。
“你究竟是何時踏上仙途的？”
那樣浩大的眾仙接引的景象，絕非倉促湊成，小九與那些仙人們一定相熟，而且在仙人中中的地位恐怕也不低。長公主猜測，隻怕在回宮之前，小九就……
“留宿西山行宮之時，我於海棠林中遇白鹿。”陸空星答道，見長公主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忍不住一笑，故意說道，“不過，那隻是今生。”
長公主心頭一跳，緊接著鳳目微睜，沒好聲氣地催促。
“你這促狹孩子，還不快同姑母說明白。”
這是終於又把他當做小九了。
陸空星很高興，紫瞳彎彎。
“不敢欺瞞姑母，確有前世，前世種種，也都如姑母所知的那樣。”
“姑母等人今生重生歸來，皆是受我牽連，其中之事，牽涉神仙，不便細說，姑母隻需知曉，這確實是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就好。”
長公主搖頭。
“哪裡是受牽連呢？我得謝你才是，給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前世我偏聽偏信，固執己見，錯過太多，也不曾為你說幾句話做幾件事，讓你……”
說到此處，長公主又愧又悔，手中無意識地握緊了茶杯。忽然，一枚紅豔豔的鮮果遞到眼前，長公主抬眸，對上陸空星的笑臉。
“這怎麼能怪姑母？姑母又不曾害我，我隻會懲罰害我的人罷了。”
話題來到此處，長公主頓時露出肅容。
“小九，你同姑母說句實話，你對
大昭……究竟是什麼想法？”
長公主心裡其實有些擔憂，她是大昭的長公主，竭力保全陸氏皇族統治的大昭是她的責任，可如果小九深恨大昭，那麼她……無疑會陷入兩難。
屏住呼吸，長公主等待著陸空星的答案，手心都出汗了。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仙人淡淡而笑。
“姑母，坦白來說，我對大昭並無惡意，隻是不喜歡一些人罷了。”
大昭是小鹿為他建的，是小鹿與他的緣結成的果，他愛還來不及，哪裡會恨呢？隻要惡人伏誅，他願意大昭綿延百代，無止無休。
長公主大大鬆了一口氣，立刻表態。
“小九放心，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但凡對你行惡事之人，姑母一定幫你處理好。前世姑母早亡，並不清楚後面的事，你隻需列張名單給我，讓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陸空星笑了笑。
“姑母應該也見過那些火灼花紋了？我的懲罰已經到了，那些人不會輕易死去，而是一月一次，接受天火清算，我的仇已經報了。”
長公主卻態度堅定。
“那是仙罰，還有人罰。小九放心，有姑母在，一定會‘招待’好那些人。”
陸空星隻是笑，沒有再說話，算是默許了姑母的示好。桌上茶水忽然搖蕩起來，整個仙鄉夢境似乎發生了一些晃動，長公主驚疑不定地看著頭頂天空，陸空星倒是一副毫不擔心的樣子。
“沒事。我第一次托夢，還不太熟練，於是請了兩位仙人幫我護法，剛才的動靜可能是他們在走動。”
陸空星身為“悲慘”的人質，其實是被嚴密看管的，連仙術都不能使用，更彆說這種高難度的托夢。奈何他長了一張嘴，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忽悠的方丈山的仙人們暈乎乎就同意了，還主動幫他護法。
【你、你明明是人質！萬一借托夢的機會跑了怎麼辦？不能折騰來折騰去的！】
一開始的逢萱顯然理智在線，結果他剛說完，就發現陸空星的眼梢都耷拉了。
【可是，要是事情耽誤了可怎麼辦啊。】陸空星顯得無比沮喪，他用寬袖掩面，【本來不想麻煩你們的，可這件事我已經謀劃了許多年，就等這次托夢，如今……如今都要付之東流了……】
【小鹿……小鹿……】
他彆的話一概不說，隻是難過地要小鹿，倒把逢萱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條龍直戳戳躺在床上想了好久，覺得這事有點不對，一旁的玄豹當即陰陽怪氣。
【好小氣，人家都幫我們了。】
他指的是陸空星出主意用人氣掩蓋行蹤，還有付錢住客棧，足足幫他們兩件事了！現在對方隻提出了一件事，他們還幫不到，多丟人啊！
逢萱：“……”
總覺得這個不能按數量算……頭好癢……
陸空星愈發失落，在桌子上蘸茶水畫了一百隻小鹿，睹畫思鹿，逢萱終於臉上掛不住，沉聲答允：
【你……算了。】
【隻要你的身體不離開這裡這裡就行，要托夢就托夢吧。】
陸空星立刻抬頭轉笑，大力誇讚起來。
“方丈主真是大氣！我人肯定不會離開的，隻小小的托個夢。”
逢萱被他誇得飄飄然，視線一瞥，見陸空星笨拙地準備托夢，手上還拿著記錄仙術的玉簡，好家夥，這是打算現學現賣？他看不過眼，當即指示荊玉和玄豹給陸空星護法，陸空星幫了他們兩次，他也得回禮兩次，這就叫大氣！
他還可以更大氣一點，送一次！之後再幫陸空星做一件事情，達到回禮三次！
荊玉：“……”
他撓撓頭，感覺頭有點癢，好像要長腦子了。
這個真的能按數量算嗎？怪友好的咧。
有兩位仙人護法，陸空星的第一次托夢異常順利，甚至構建出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仙鄉。仙鄉中的茶水果子之類，他是真心想給姑母吃一點的，隻是他自己身邊沒有，逢萱慷慨地自掏腰包給他。
再送一次！
龍龍逐漸迷失在“老板大氣”的誇讚聲中。
在陸空星的極力邀請下，長公主吃了幾枚朱紅色的鮮果。她說不上那些果子是個什麼滋味，隻覺得入口就化為微甜的甘泉流淌而下，吃到最後，就連果核都沒有，十分奇異。
飲罷吃罷寒暄罷，陸空星擱下白螺玉壺，微垂眼眸，進入了今日托夢的正題。
“此番請姑母入夢，除了向姑母交代我的去處、為姑母暫解疲乏，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抬眼，神態坦蕩，“我想同姑母，做個交易。”
知道從這一刻起，小九就是以仙人立場同她談話了，長公主振作精神，隻是有些疑惑。
“你已經成仙了，仙人……還有想要的紅塵之物嗎？”
陸空星沒有急著回答這個問題，另一隻藍翼金羽的鸚鵡飛來，與先前的那隻一同落在桌上，兩隻都神態靈動，機警可愛。陸空星點點那隻綠鸚鵡的頭，又摸了摸藍鸚鵡的彎喙，接著，他與兩隻鸚鵡一齊看向長公主。
“不知在姑母心中，是大昭重，還是天下人重？”
鸚鵡跟著他重複，模仿來的語氣自帶詢問。
“大昭重？”
“天下人重？”
猶如驚雷劃過，長公主呆坐於座位上，陸空星無疑給了她一個艱難的選擇。一邊是國祚，是尊她為長公主的大昭，是太廟供奉，祖宗家法；另一邊是載舟之水，黔首黎民，悠悠天下。
而且這樣的選擇題，隻有帝王能做得，小九為什麼……來問她？
陸空星神色認真。
“姑母，這個問題，我隻問天下王。”
又是一聲雷鳴，在長公主腦海之中炸響。恍惚中，她似乎聽到了許多從小到大所聽到的聲音，嘈雜地響著——
有崇賢館的夫子對她歎息。
【可惜公主不是男兒身，若是男兒身……】
有父皇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落淚。
【
衡儀，你皇兄無能，你若是……我該多麼放心啊……】
還有皇兄登基那日，垂眸看她的複雜難辨的眼神。
【幸好……】
長公主陸衡儀一生三拜。
拜父皇，向父權；拜皇兄，向皇權；拜駙馬……不，那一日婚宴，夫妻交拜，駙馬伸手將她扶起，眉目溫和澄淨，滿是仰慕。
【公主大才，莫要拜我，該我拜公主。】
陸衡儀於是留下一拜，她將這一拜，拜向大昭。大昭如她之夢，如她之魂，她日日夜夜為之殫精竭慮，兩世輪回不曾變動初心，祖廟香火繚繞，熏她裙角，萬民托舉皇權，與她一同，期待盛世鳳凰麒麟之聲。
於是仙人攜鳳凰麒麟到了，交給她一個選擇。
大昭？
還是天下人？
那些嘈雜的聲音又開始嗡嗡作響。
【衡儀，跪下。】
【大昭的長公主，護大昭國祚……】
【貴人，今年的收成很好，我們一家老小都不會挨餓了。】
【大道之行也……】【注】
陸空星安靜注視著長公主掙紮的神色，不發一言。忽然，他聽到身後有枝葉瀟瀟響動，於是驚喜回眸，隻見白鹿頭頂花枝般的鹿角，穿花拂葉而來。
“小鹿！”
小鹿果然順著夢摸過來了！
白鹿緩步走近，瞬息化作頭生鹿角的仙人，鹿角向後覆壓黑發之上。陸文昭走近陸空星，在他身邊落座，隨著他現身，長公主痛苦糾結的神情竟微微一變。
白鹿……開國的白鹿……
長公主似乎看到了先祖的幻影，開國皇帝竟與陸宵練的面容相差仿佛，隻是神色更為舒朗，他在皇城頂俯瞰他的王朝，眼中卻並未有得色。
【為了天下人……】
天下人！大道之行也！
長公主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從一場淩亂渾濁之夢中蘇醒，歸返更純粹的本源。她的神情堅定起來，眼中藏有銳光，威風凜凜，話語擲地有聲。
我選——??[”
“天下人。”
陸空星霎時展顏，姑母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就可以放心與姑母合作了。
小鹿隻怕也是擔心他這邊不順利，才特意順著夢境摸過來，沒想到竟意外給了姑母提示。
“果然是姑母。”陸空星的紫瞳之中盈滿笑意，“姑母已經作答，那我也能回答姑母先前的問題了。姑母問我想在紅塵中得到什麼，我想要的東西虛無縹緲，是——”
“大昭的王運。”
長公主驚得站起身。
“這該如何得到……”
陸空星安慰道：
“姑母放心，我自有辦法。而且姑母已經有棄大昭而選天下人之心，那我反而可以向姑母保證，就算取走王運，大昭也不會因此傷筋動骨。”
他衝長公主活潑地眨了眨眼。
“因為我是神仙，可以兩邊都要。”
長公主：“……過來讓我彈一下腦袋。”
這促狹孩子！
她在心裡歎口氣，不過她也知道，小九是在確認她的立場。畢竟要動大昭國運，小九所需要的合作者，必然是狠得下心、有更深一層追求的人。
她現在是小九的合作者了。
她現在是仙人的合作者了。
喜提一個腦瓜崩，陸空星去小鹿那邊尋求安慰，再抬起頭時興致不減。
“既然是交易，姑母不如聽聽我能帶來什麼？”
長公主心中微動。
“能帶來……什麼？”
他隻見白發的少年仙人展開廣袖，紫瞳微闔，唇畔帶笑。在他身後，晴光熾盛，花木旖旎，群飛的鳥齊聲誦盛世之詩。陸文昭安靜地飲一口茶，凝望陸空星，眼中是融融的笑意。
一瓣花落在仙人眼睫，陸空星抬眸。
“作為報償，我能給姑母和大昭的是——”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河清海晏……”
“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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