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新雪落得早,宮牆白雪，煞是好看。其實是百花悠惦念陸空星一個人留在宮中布局，特意早來,還給他捎帶了好些香茶點心。
“……哪裡就一個人留在宮中了。”
坐在一旁的陸文昭冷颼颼地說道,手上還給荷花小鹿更換花朵,是梅花。回想起那位物候神猶如慈母一般抱著陸空星,摩挲他的頭毛,嘴裡還說著“乖乖可憐好可憐”的場景,直接就是面無表情。
更彆說還有商歌占著人類的殼子占上癮了，三五不時光明正大地進宮。還有隨侯,在大聲宣布天太冷他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冬眠了之後，第二天就出現在陸空星的袖子裡。
白蛇裹著小毛毯，隻露出一個戴帽子的腦袋，還振振有詞。
【沒錯啊,找個安全的地方冬眠，這裡最安全。】
陸文昭鹿角都要豎起來。
不過等隨侯睡熟了,陸空星就點了一個小手爐,把隨侯隔著毯子放在手爐邊上,這可比他袖子裡暖和多了。他現在還不是完全的仙人,不能寒暑不侵,為了讓隨侯不至於凍著,還是把他跟手爐擱在一起為妙。
宮牆新雪，香霧隱約,白蛇在手爐旁沉沉入睡,一派仙家景象。陸空星取出陸棠玉當日送給他的那支玉笛，他要給笛子試個音。
“我想在燈宴上吹《簫韶》。”陸空星看著蹲在桌上的小鳳凰，小鳳凰入冬就換了一身新羽毛,羽色斑斕鮮亮，飛羽錯落排列，除了還沒有變大，已經完完全全是大鳳凰的樣子了。
陸空星想趁這次燈宴，也給小鳳凰正名。
反正已經有他要立地飛升這個震撼了，再加點震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滿宮上下：“……”
隻是陸空星雖然得到了《簫韶》的曲譜，練曲子還是需要點時間的。當神仙也很難，要是沒有準備好，第一個音就給吹錯，他不能想象到時場中的人和仙人會是個什麼表情。
他話音未落，忽然見陸文昭抬手，荷花小鹿順從地跳回桌上，欣賞自己身上新貼的梅花。陸文昭憑空一拂，懷裡就多出了一把古琴。仙人黑發雪衣，橫琴在膝，輕聲邀請道：
“我與你同奏。”
琴笛合鳴，小鳳凰振翅而起，翩然起舞。陸空星吹著玉笛，垂下的眼睫掩住紫瞳。
他一定是為了這一幕，一定是為了今後能與陸文昭相伴的每一幕……
才從九天之上的星宮中落下來的。
奏了三遍，陸文昭緩緩停止，看向門口處。陸棠玉有些倉促的身影出現在那裡，聽著院中音韻，微微怔住。
為了達成母後的期許，他已經許久不曾奏樂了，反倒是陸空星，先前沒看出是個樂癡，如今卻頗有閒情逸致，據說每日都有笛聲從店內傳來，吹得是他的《簫韶》，又似乎有些不同之處。
“三皇兄？”
陸空星放下笛子，對方的來訪並不在他預料之內，但是當他看到陸棠玉的第一眼，就已經知道他是來做什麼的
了。
皇後尚存希望，陸棠玉倒是看得很明白，今日這是來找陸空星投誠來了。
“我願意助你！陸明修的腿還存在治愈的可能，因此如妃尚存幻想。我願意去說服母後幫你鬥倒如妃，讓你全無後顧之憂地當上儲君！”
陸棠玉直入主題，這事他深思熟慮了很久，是他唯一能拿出來的籌碼了。其實也不應稱為什麼籌碼，現在的陸空星聲威如日中天，幫他處理好如妃母子，不過是讓他省些力氣，心情好些罷了。
可彆的，陸棠玉深知，自己拿不出來。
但他有種感覺，他最好能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陸空星笑了，他抬手請陸棠玉坐下，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
“三皇兄不必擔憂，我還記得三皇兄贈笛之情，也記得皇後娘娘昔日的教導回護。我與三皇兄並無矛盾仇怨，希望三皇兄仍能如以往那樣與我相處。”
就算是前世，人人都爭著搶著迫害他的時候，皇後也沒有對陸空星有什麼惡意的舉動。一方面是她本身重病，壓根打不起精神來；另一方面，不知為何前世的陸棠玉更為任性莽撞些，皇後忙著與他拉扯，對陸空星，僅像對宮中眾多不起眼的皇子皇女一樣，給該給的，不多留心。
但那樣，對於前世的陸空星而言，已經是很好的對待了，他一直記著。
知道陸空星向來重諾，陸棠玉緊張的心情慢慢鬆弛下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發現一隻羽色斑斕有長尾羽的小鳥站在那裡，一雙鳳眼正瞪著他。
小鳳凰還記得小野雞之仇呢！
陸棠玉目露驚異。
“九皇弟，這……這是你之前養的那個……小野……”
陸棠玉突然有點說不出那個詞了。
“正是我養的那隻小鳳，先前我贈皇兄的香囊裡，還壓著半根他的絨毛呢。”陸空星笑盈盈，“換了幾次羽毛，好看多了吧？我正與他練習樂舞協和，等到燈宴上表演一場。”
小鳳凰驕傲地揚起羽冠。
到時候他變成大鳳凰，嚇死這些小野雞！
聽到他這個時候了，還有閒情逸致排練節目，陸棠玉有些哭笑不得。
“你這人也真是，馬上就要拿到儲君之位了，也不高興嗎？”
“這有什麼值得高興呢？”陸空星搖頭，認真注視著陸棠玉的眼睛，“富貴雲煙，滄海瞬息，眾生不過聽命而行、隨波逐流地落在天下這個棋盤上。”
“可棋子終究困於壽數、困於愛憎、困於親緣，因此紅塵萬丈不過囹圄海。”
“我不願入局，不願入海，更想當跳出棋局的執棋人。”
陸棠玉沒問出聲，他隻是不解地想
陸空星當了皇帝，不就是執棋人了嗎？
一杯茶還沒喝完，陸空星就看到原本專注拂拭琴身的陸文昭微微抬頭。他立刻意識到是有人在向自己的宮殿而來，隻是距離還很遠，因為他自己尚且沒有感知到。
被當做遠距離探測小鹿的陸文昭：“……
”
他深吸一口氣。
“自己感知，又偷懶走捷徑。”
“……嗚嗚。”
下次還敢。
飛奔而來的人到得極快，常青一打開殿門，那名宦官就倉皇衝了進來。陸棠玉隻見陸空星微微皺眉，輕聲開口。
“禦前司的人？”
陸棠玉大為驚異。
“九皇弟記得這些宮人？”
他也算常常往來於禦前，都不曾記得，開門的常青也沒什麼表示，可見也是不認得的。然而陸空星居然能一眼認出是出身禦前司的宦官，這份記憶力簡直可怖。
那宦官跪在陸空星身前，語氣急促。
“九殿下！快往觀文殿去吧！陛下……陛下他……”
他湊近陸空星，顫著聲快速低語了一通，陸空星的紫瞳微微閃了閃。陸棠玉在一旁識趣地退開些許距離，本不欲聽這些報給陸空星的消息，然而聽完宦官所言，陸空星直接喚他。
“三皇兄，我們得一起去觀文殿。”
“我也去？”陸棠玉莫名，“要是父皇喚你，我就不湊熱鬨了。想說的話都已說完，看過母妃之後，我就出宮去了。”
陸空星卻搖頭，低聲說道：
“我們兩個先行一步，相互做個見證，還要即刻通知在宮外的姑母，父皇……不行了。”
“！！！”
陸空星前往觀文殿，沒忘記把小手爐和被小手爐遮蓋身形的隨侯一起帶著，好確保能把老皇帝救回來。白蛇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這事他擅長，就算死了，他也能把老皇帝從閻王的舌頭上揪下來。
觀文殿亂成一團，直到陸空星去了，才勉強平穩下來。本應負責禦前事務的鄭青雲這次居然破天荒沒有出面，反而是禦前司的一名掌印副使跪在陸空星面前，又害怕又悲痛，滿面淚水。
“九殿下！陛下今日心血來潮，取了冷國師之前所煉製的丹藥出來服用，被、被噎住，現在已經有一炷香的時間探不出鼻息了！”
“太醫看過了，隻說……隻說恐怕是……”
他不敢再說，跪地連連叩首。陸棠玉汗毛直豎，他不曾料想竟發生了這種事，父皇若是突然薨逝，宮中頃刻間就會大亂，怪不得陸空星第一時間安排人去宮外尋長公主控製局面。
陸空星快步進入內殿，鄭青雲被兩人壓著，跪趴在地，頭發散了，瑟瑟發抖。太醫也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出，隻有柳妙在中間小心地抬了下頭，哭喪著臉，對陸空星微微搖頭。
老皇帝真不成了。
救命，他們不想陪葬！
陸空星向他安撫地點了點頭，接著皺眉問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事關重大，太醫署令親自回話。
“陛下是一口服下了太大的丹藥，這才……”
陸棠玉急了。
“父皇日日服丹，已是慣例，一切丹丸都由可信任的人全權經手，怎麼偏偏今日就服大了？”
聽過喝大的，居然還有服大的！這個傻子還是他父皇，他……他沒臉把這事往外說！
“微臣不知。方才冒犯出手，從陛下口中摳出丹藥，丹藥本身不含毒，其顏色大小，具與平日裡服的那些一般無二，查不出任何異常。”
“煉丹的陰陽生正在被提來，兩位國師也正在趕來，或許還能用些仙家手法，救回陛下。”
言下之意，沒救了，求神拜佛試試吧。
陸空星裝不出一臉痛色，勉強繃住臉，靠近床鋪看了看老皇帝。老皇帝面色鐵青，渾身冰冷，瞧著已經涼了至少半柱香了，整個人甚至有點發直。
陸空星還沒什麼表示，就聽見一直隱身跟在他身邊的陸文昭沒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
“……哈。”
前世對陸空星的一切遭遇漠然以對，昏庸糊塗，渴求金丹，現在反倒被丹噎死……
活該，最好再召點野狗蠅蟲來熱鬨熱鬨。這個仙術不太常用，但他涉獵甚廣，可以當場教給陸空星！
陸空星：“……哈。”
他也沒忍住，倒不是為了老皇帝的死。
……因為跟他同仇敵愾的小鹿太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