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被噎死,絕非他自己不小心。
如禦前司的掌印副使所說,
老皇帝這麼多年服丹,
早有一套固定的流程。金丹本身是出自靈台,服侍服丹,則基本上由老皇帝最信任的鄭青雲負責。
因此鄭青雲被認為嫌疑最大,跪倒在這裡,就算之後被證明了清白,也難逃活罪。
“閒雜人等都退出去,隻留太醫與幾名近身服侍的。”陸空星看過老皇帝死狀,後退一步,揚聲說道,“暗中封鎖觀文殿上下,一個人都不許走脫。姑母若進宮,立刻請她過來主持大局。”
他又轉向陸棠玉。
“三皇兄,皇後娘娘若趕來,就由三皇兄照顧了。”
陸棠玉知道這是讓他勸好皇後,不要趁機產生什麼彆的心思。他已決意向陸空星投誠,於是應得乾脆。
“九皇弟放心!”
宮人們都匆匆去做被安排的事情,表情惶然。陸空星借著剛才靠近龍床的機會,已經將隨侯放了過去,此時一顆蛇腦袋在老皇帝枕邊冒出來,給陸空星傳音。
【大概什麼時候讓他活過來呀?】
死太長時間再活,活過來之後容易癡呆,不過對於星主而言,老皇帝癡不癡呆似乎無關緊要。
【不急。】陸空星也給他傳音,【該反的人還沒反,再等等。】
【哦。】
白蛇點頭,他醫者心性,對各種病症意外的成因抱有很強的好奇心。他用尾巴翻了翻老皇帝的眼皮,又檢查了一下嘴巴,最後悄悄繞到太醫辛苦給老皇帝摳出來的丹藥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麼噎死的!】
陸空星面上表情不變,傳音中帶了笑意。
【是的,就是這麼噎死的。那上面的藥沫,能請你幫忙配一份嗎?】
【這等小事!十息之內就做好啦!】
陸文昭側頭看向陸空星,以詢問的眼神。醫藥並非他專長,不能如白蛇一般望聞問切,不過陸空星並非醫者,也能立刻知曉老皇帝噎死的原因,難道是先前當太醫署書庫的經曆留下了什麼遺澤嗎?
要問陸空星為什麼知道,那是因為……前世。
前世他見過有人使用這種手段,那個人——
是陳守澄。
隻有老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宦官,如鄭青雲一類才知道,每次服丹之前,老皇帝為了實現最好的效果,都會在金丹外層再包裹上一層混著金箔銀箔的藥沫。這種多此一舉畫蛇添足的法子,老皇帝偏偏非常認可,往丹藥上團這麼一層的的負責人一般是鄭青雲。
有趣的是,似乎覺得老皇帝用的法子就是好的,鄭青雲也有樣學樣。弄不來那種老皇帝珍貴藥材碾成的藥沫,他就用稍微普通些的。前世鄭青雲服侍老皇帝服丹,也有人服侍他服丹,那個人就是陳守澄。
金丹堅硬,難以含化,這些敷在丹上的藥沫確實入口即化的。陳守澄為了成為禦前司掌印正使,給鄭青雲團的金丹上,是不會化開的藥
沫,生生把鄭青雲噎死,他自己得以占據高位,成了老皇帝身邊極受重用的人。
如今,鄭青雲沒有被噎死,老皇帝反而被噎死了。估計鄭青雲也想到可能與藥沫有關,可藥沫是他自己親手團上的,他難辭其咎,這才如此萎靡頹喪。
老皇帝敝帚自珍,藥沫是隨用隨毀的,根本沒有被留下。丹藥上裹的那些又大半被留在老皇帝喉嚨深處,扣都扣不出來,證據全無的情況下,要抓出幕後主使很難。陳守澄不愧是前世當上禦前司掌印的人,手段的陰毒隱蔽,不減當年。
何況陳守澄還重生了。
不將他揪出來剪除,陸空星走得不安心。
陸空星守著老皇帝,門窗緊閉的觀文殿內落針可聞。陸棠玉待在外殿,死死攔著皇後,不肯讓她有所行動。
“母後!母後就聽我一次吧!”陸棠玉情緒激動,硬生生壓低聲音,“我知道母後在籌謀什麼,可我今日已經找上九皇弟,向他表了忠心。日後母後與我都會安安全全的,隻要不犯傻!”
“胡鬨!”皇後被他抓得緊緊的,劇烈咳嗽起來,“陛下如今隻怕是……九皇子守在裡間,等他拿著所謂的遺詔出來,那一切都晚了!你不動,如妃也不可能不動!”
陸棠玉愣住了。
如妃……
原來如此。
他明白了,當他找上陸空星,表明自己願意協同母後一起除掉如妃勢力時,陸空星為什麼隻是淡笑以對。根本不用他動手,陸空星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可以說,他今日等的就是如妃造反!
如果他今日沒有去投誠呢?
如果他沒有攔住母後借父皇身亡之機發難逼宮呢?
陸棠玉越想越是汗毛直豎,渾身顫抖。他甚至在想,父皇突然身亡,是不是也在陸空星的安排之中?如果真是這樣,陸空星是打算今日就登臨大寶嗎?
一個時辰之前還言笑晏晏,一個時辰後就風雲色變,這一靜一動之間,依稀還蒙著弑父弑君的陰影。陸棠玉不敢再想下去,隻能竭力攔住皇後,哀求道:
“母後!這一回就聽我的吧!”
他的表現太不同尋常,就連皇後也一時怔住。
“棠玉……”
遙遠的地方似乎響起了喊殺聲,觀文殿內鴉雀無聲,每個人都隱約猜到了什麼,隻是默默等待著。陸空星一直沒有從內殿出來,接近黃昏的時候,隻聽殿外兵甲碰撞,有人用力推開了殿門。
“小九!”
長公主一身戎裝,披風獵獵,面上還沾著殘血。在她身後,宮中羽衛與公主府的府兵森嚴,兵刃爍爍反光。
看到陸棠玉和皇後也在殿中,長公主並不意外,總有腦子清楚的。她現在急著見陸空星,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不省心的孩子頭毛都揉亂!
竟連姑母都算進去了!
老皇帝被噎死的消息,隻要小心,總能捂得住。偏偏陸空星叫人出宮去尋她,恨不能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自然引起了如妃的注意。
隻當是時機寶貴,如妃毫不猶豫地入網。自從她的母家被從北部邊境撤下,地位一落千丈,被打壓得厲害,饒是如此,她手中依舊握著幾分給陸明修留的家底。
長公主本打算等陸空星即位後徐徐圖之,不料陸空星倒是狠,直接誘惑如妃逼宮。仿佛極度相信與她的默契,或許也怕消息走漏打草驚蛇,之前陸空星甚至沒跟長公主商量過,急得長公主火速調兵,堪堪趕上。
嚇死她了!這孩子!欠揉!
內殿中,不用等陸空星說,隨侯就爽快地放了一株曬乾的仙草在老皇帝鼻子底下。他睜著一雙蛇瞳,盤桓枕邊,悄聲說著話。
“凡人皇帝,須得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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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老皇帝發出倒吸一口氣的聲響,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歪身向床邊,嘔出喉嚨裡的一大團藥沫。
鄭青雲反應很快,當即上前攙扶老皇帝,給他順氣,滿臉劫後餘生。
“陛下!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老皇帝醒了!他能活命了!隻要再找出幕後之人,他仍是禦前司的掌印正使!天子腳下第一人!
除了在老皇帝面前哭喊,鄭青雲還留意到老皇帝吐出來的那團藥沫。在宮中多年,見識過多少陰險手段,鄭青雲立時高聲喊道:
“快!眾位太醫!快看看這團藥沫中都有些什麼!有人以此謀害陛下,須得將那人快快抓出來!”
太醫們行動很快,立刻圍住那團藥沫,小心取樣。隻要能測明其中的成分,再查一查宮中有誰拿了相應的藥材,弑君的凶手自然浮出水面!
陸空星在一旁,靜靜垂下紫瞳。
看,都不需要他動手。
前世今生兩個禦前司的掌印正使,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前世陳守澄直接將鄭青雲噎死,從而避免爭鬥,今生兩人實打實地對上,不知道鹿死誰手。
輸的恐怕會是陳守澄,他的把柄已經落在這裡了。
陸空星正在腦袋裡推算誰輸誰贏的問題,忽然聽到有嘶啞的聲音響起。他看向龍床上,死而複生的老皇帝面色灰白,仰躺在那裡,眼睛直直望著他,老淚縱橫。
“九……小九……”
他慢慢來到床前,俯下身,隻聽老皇帝氣若遊絲地說道:
“朕有這麼多……兒子……”
“獨你一個……是好的……”
陸空星:“……”
他心裡其實是笑了,面上卻無悲無喜。如果是前世的他,倉皇入宮,孤苦無依,聽到老皇帝這個血緣上的父親說這樣動情的話,肯定會很高興的。可如今,命途輪轉,他將成仙,這話姍姍來遲。
陸空星不太明白。
前世他滿腔孺慕,老皇帝不要,因他的白發紫瞳厭憎他;今生他暗地裡做推手,鼓動陳守澄殺老皇帝再將其救回,將老皇帝完完全全當做一個工具人來使用,老皇帝反而感念在心。
真奇怪啊,他這個父皇。
彆人真心,
他當假意;彆人假意了,他又感動得涕淚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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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這太子之位……父皇要給你……”
“你的白發紫瞳……父皇也……也……”
他又咳起來,身體瞧著比從獵場剛回來時還要糟糕。陸空星感應著隨侯慢騰騰爬回他的衣袖裡,再無眷念,淡淡笑著起身。
“父皇先不想這個,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老皇帝愈發感動。
“好……好……”
把內殿留給鄭青雲等人,陸空星走出殿門。他想起前世父皇對對皇兄頗多信愛,要立對方為太子,而今生他不過是淺淺謀劃,風向立刻調轉。
不過這些已經對他毫無意義了。
一切隻為了小鹿。
“小九!”
長公主逮住了走出內殿的陸空星,不過看了看自己掌心的血汙,她終究還是沒舍得□□陸空星的白發,隻是沒有好聲氣地說道。
“你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招呼都不打,就兵行險著……”
她接著微微壓低聲音。
“如妃與十皇子謀逆犯上,已被關押於琪花宮,遺詔……”
“姑母!”陸空星立刻喚了一聲,他認真看了看此時的長公主,笑道,“姑母英姿颯爽!”
“少貧嘴!”長公主拿這孩子沒辦法,考慮到老皇帝剛剛駕崩,她繃著一張臉,“你父皇他……”
“活了。”陸空星眼也不眨地說道。
“活……”長公主簡直瞠目結舌,傳出宮外的消息明明是涼透了,怎麼小九連她也誆進去了?
陸空星連忙搖頭否認。
“太醫先前確實說父皇……但父皇吉人天相,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長公主:“……”
這可真他大昭的吉啊!皇兄,鬼門關你去都去了,還回來乾什……咳咳。
內殿又傳來動靜,有宦官出來說陛下想見長公主。陸空星向長公主點點頭,表示自己先出去。
“姑母,重臣們應當到了,我先去稍作安排,再告知他們父皇的現狀。”
長公主點點頭,她不知道老皇帝會對她說什麼,但她已經習慣了聽不到好話。所以當她聞聽龍床上的老皇帝顫顫巍巍提出要封陸空星為太子之時,忍不住睜大雙眸。
“皇兄說……什麼?”
“太子……立小九……”
長公主大喜!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人他死過,說話就是不一樣哈!
而出了觀文殿的陸空星,身邊跟著隱身的陸文昭,就要前去與重臣們碰面。隱蔽的拐角處,有人閃身而出,直直在陸空星面前跪下。
“九殿下。”
陸空星慌忙攔住身邊的陸文昭。
等會兒創。
跪地的人是陳守澄,
他太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見過陸空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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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愚蠢到直接說出是自己乾的,可是那終於幫到了九殿下的小小雀躍,依舊讓他控製不住地出現在對方面前。
陳守澄想著,就算九殿下不喜歡他,可如今實實在在登臨大寶的好處擺在眼前,誰能不愛?他就說兩句話,九殿下與他是一條繩上的,總不會容不下他。
他一度哽咽,陸空星都不知道他在感動些什麼。
“殿下終於可以……得償所願了。”
老皇帝死而複生的消息暫時沒有傳出來,陳守澄並不知曉,所以他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手段起了作用的感動之中。他迫不及待地出來,對九殿下表忠心剖衷腸,他認為自己可以在陸空星身邊占據一席之地。
他為九殿下做了那麼多!弑君都弑了!
陸空星不動聲色。
陳守澄終於忍不住落淚,喃喃說道:
“殿下怎麼就不相信奴婢呢?不知何人挑撥,殿下始終對奴婢抱有成見,可奴婢明明願意為了殿下付出一切,隻因殿下救過奴婢!救過奴婢一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
陳守澄說起陳家,說起雪野上的小皇子,說起求情的書折。他是最最不會背叛九殿下的人,他是重生而來彌補一切的人,聽了這些,九殿下一定能接受他的!
周順算什麼?常青算什麼?他才是能侍奉在九殿下身邊的人!
……然而陸空星的神態卻有些奇怪。
他歪著頭,像個白色皮毛的小動物,看著陳守澄的紫瞳裡,沒有動容,隻有驚訝,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陳守澄解不出這目光的含義,陷入驚惶。
“九殿下……”
他隻聽白發紫瞳的皇子平靜說道。
“原來你知道這事啊,陳守澄,知道我求皇叔保住陳氏族人性命的事。”
“陳家忠烈,又有恩於我,所以,我從不後悔救陳家。”
“可是陳守澄,我真後悔救了你。”
陳守澄呆呆地跪在原地,仰著頭,隻見九皇子的唇一張一合,卻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陸文昭抬眸,他感知到陸空星輕微的情緒波動,於是手伸出寬大的衣袖,輕輕牽住了陸空星的手,意在安撫。
陸空星其實已經沒有太過強烈的情緒,他看著又害怕又迷惑的陳守澄,竟然微微笑了。
“我後悔救你,讓你能活著聽從皇兄命令,將我騙至西山行宮軟禁。”
“我後悔救你,讓你能為我送來鴆酒,我死之後,一邊假稱煎熬,一邊儘享尊榮。”
“你是什麼東西啊,陳守澄,恩將仇報,狼心狗肺。”
“可惜這一回我沒能重回幼時,在救你之前……”
“就殺了你。”
陳守澄霎時間如遭雷劈,渾身巨震,他甚至虛弱得跪不住了,直接委頓在地,雙眸死死睜著,口中含混不成聲。
“九殿下也是……重生……”
陸空星卻已經不看他了,他轉頭看看陸文昭,小鹿一向能帶給他無限的心靈治愈。他抬了抬另一隻沒有被牽住的手,揚聲吩咐就在不遠處的其他宮人。
“將前宮闈司掌印正使陳守澄拿下。”
“父皇於生死邊緣轉了一遭,他竟來賀我,說不定與謀害父皇一事有關。”
他最後看了一眼陳守澄,目露嘲諷,接著轉身離去,眾多宮人立刻一擁而上。
“按住他!”
“竟敢謀害陛下!”
臉被按進泥土之中,陳守澄隻能從宮人腿腳和手臂的縫隙中向外看。四面逐漸不是宮中景色,漫漫雪野之上,白發的小皇子身邊伴著白鹿,微微偏頭,最終卻沒有向後看。
人的腳印與鹿的蹄跡一起,漸漸行遠。
隻有陳守澄動不了。
他被永遠留在這片雪野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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