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懷抱依舊如昨日星宮中一般,沾染著星光的氣息。
縱使很想沉溺不醒，陸文昭依舊隻放任自己沉溺了一小會兒，就以極大的毅力抬起頭。
因為再久一點——
他怕陸空星擔心夜長夢多,給他頭也點成金的。
“以上種種,是全部需要告知你的事。”陸文昭就算心裡擔心一顆金頭冉冉出世,表面上也不會顯露出來,依舊鎮定自若,“既然終將逝去，我提前離開，其實是最好的處理方式,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太難過。”
何況他還能發揮合道的作用，不過這一點，他並不會告訴陸空星。
因為陸空星在他的培養下,已經不是一開始無欲無求的狀態,而是變成了那種一旦確定了仇人是誰,就會堅決與其鬥毆的性格。
他怕陸空星去跟天道鬥毆，那就純粹是自投羅網了。
出乎意料，面對他這樣充分的離開理由,陸空星卻搖頭。
“且不說就算你真的要逝去,我也有勇氣陪你到最後一刻。小鹿，你說你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為我鋪平了所有前路,可是你偏偏漏了最重要最致命的一件事。”
陸文昭有些訝異。
他竟遺漏了這樣的事嗎？是什麼？還有數月時間，他若是加緊一些，或許能將這件最重要的事情完成。
陸空星深吸一口氣，微微揚起唇角。他的面頰和耳尖也浮起一層淡淡的緋色,畢竟那件事若要說出口，幾乎像某種長情的表白。
不，那比人間的表白更真，遠勝金風玉露。
“我還沒成仙呢，陸文昭。”他鼓起勇氣，坦誠道，“你不能走，因為我的私心……是你。”
“你不渡我，我不成仙。”
竟將私心寄托在某個具體的生靈上！這是仙人產生私心的最大忌諱！因為有形之物終將消湮，就算是不老不滅的仙人，也有變心轉性的風險，因此這樣針對某個特定對象的私心絕對是大忌！
可以愛美玉，可以想複仇，可以達濟天下，唯獨不可——
對一個無比具體的生靈動私心。
陸文昭剛要告知陸空星這其中的厲害，話到嘴邊卻忽然吐露不出。他是最沒資格這麼說的人，在私心一道上從一開始就不配登台說話，因為他的私心——
是陸空星。
這樣的私心走到儘頭是死局，就如他初時強大，可在紫微宮空了的那一日又跌落回去，就連商歌都打不過。後來在湟水之底，他得知一切，又尋回了他的私心，重啟命運，滿腹仇恨熊熊燃燒，三仙山竟無一位仙人能夠攖其鋒芒！
現在，他即將奔赴死地，陸空星若以他為私心，隻怕很快就會遭到重創。
不行。
不可以。
陸文昭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他試圖勸服陸空星，就像折斷一支正伸向他的美麗的柔枝。他注定不能擁有這支花，但他仍舊希望花開得好。
“以你的聰慧，現在
改換私心……也完全可以。”
“可是我想從始至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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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陸空星抬頭望了望天空，蒼天映入他紫瞳，連帶其上看不見的星宮。這雙紫瞳忽而閉合，陸空星重新直視他。
“其實我一直在想，陸文昭，我為什麼會從那個紫微宮中出來。”他輕輕說道，又笑了，“因為你看，不管天道想做什麼，想吞噬我也好，想掌控我也好，對於最初沒有遇到你的我來說，其實都是無所謂的。”
“我是……空的，三皇兄也說過，我就像廟宇裡的那些神像，像世人眼中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的神仙的概念。”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在乎的我，卻下定決心從星宮中出來。陸文昭，我回憶不起以往的事情了，你有什麼頭緒嗎？”
陸文昭徹底失語。
並非他太看重自己，也並非他自視甚高，實在是昔日空蕩冷寂的紫微星宮，隻有他一個登上去過。其他仙人靈獸逍逍遙遙或過自己的日子，或是想成仙，隻有他同最初的陸空星一樣，也是“空的”，是無所求的。
所以他登上紫微宮。
陸空星難道是因為他這個數千上萬年間的唯一變數，才起念動心，想要離開那裡的嗎？
見他的神色愈發動搖，陸空星趕緊趁熱舉起錘子，把小鹿形的鐵打得“當當”響。
“你看，改變亙古不變的軌跡，從紫微宮中出來，那應當算是開天辟地般的大事，我尚且能想法子做到。那麼從如今的境況中救你，也不算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他強調道。
“我真的很會想辦法的！”
陸空星自然知曉，要是能被三言兩語說服，那就不是陸文昭了。可他需要的不是說服陸文昭，而僅僅是這片刻的動搖，好讓陸文昭放棄像貓一樣死在僻靜處的打算，在最後的時光裡也留在他身邊。
留下來，就有改變的希望。
“縱使……縱使真的已成定局……”陸空星的聲音變低，顯出難過，“我也希望你最後的時間，能同我在一起，就算給我上……最後一課。”
“然後，我就會如你所說，乖乖成仙。”
對不起！其實這話是騙小鹿的！
陸空星猜測，曾經的他想儘辦法從高高的紫微宮上下來，應當就是為了小鹿。小鹿是他的初心和本心，是他最開始並一以貫之的私心，那麼要是小鹿沒了，他一定要去同天道鬥毆！
把天道點成金的，把紫微宮點成金的，把整片天點成金的，把下界九州整片東海也全點成金的！
當不成小鹿仙，他就是金子仙！
變成金子吧！這個沒有小鹿的世界！
陸文昭神色動容，他見陸空星紫瞳微微眨動，強忍眼底淚光，已經將話說到這種地步，還承諾就算沒他也會努力成仙，他再談離去，未免傷人心。
其實他自己也舍不得，再加上陸空星耗費力氣用陽謀抓住
他，
各類仙術又運用得這樣熟練，
就像拿著絕對的好成績巴巴來到他面前懇求，於情於理，為人師表，他都無法再拒絕了。
那就……陪伴到最後吧。
“我的狀況確實已經無法挽回，你儘力一試即可，不要有壓力，也不要累到了。”他終於鬆口，覺得陸空星拿自己做個試驗也未嘗不可。陸空星頓時紫瞳大亮，像抱小鹿一樣抱住了陸文昭，手趁勢觸及另一支鹿角。
片刻之後。
陸文昭把他提起來，陸空星努力掙紮。
“對、對稱不好嗎？”
陸文昭：“……”
感知著兩支角終於左右一致的重量，不用看都知道，陸空星是又把他另一邊的角點了一截變成金子，現在兩支角一樣沉，一樣珠光寶氣，仙氣飄飄的白鹿拜這富貴的點綴所賜，頓時像個顯眼包。
陸空星自知理虧，心虛地移開視線看向四周廢墟，飛星還在到處亂竄搞破壞，這讓他更加心虛了。他悄咪咪轉頭看陸文昭，陸文昭用一種“你知道你該乾什麼”的眼神靜靜看著他，陸空星一個激靈回頭，招手讓三顆飛星回來。
三顆飛星原本正在廢墟中逛來逛去，合力掀起每一塊尚算完整的建築碎塊，嗅一嗅，然後創一創，聞聽召喚，頓時如乳燕投林般飛回。
小狗歡快地跑了回來.jpg
看著三顆飛星行動間刮走的大塊瓦礫、燒化的木質大梁，陸文昭眼簾一跳，閉目裝作看不見的樣子，同時提醒陸空星及時補救。
“讓它們早點回去，三顆同時停留在紅塵中，還想紅塵好嗎？”
儘管十分不忍，可是若讓陸文昭來管教，三顆還很幼小的飛星隻怕要汪汪哭。陸空星看了一眼陸文昭此時頭頂華美的鹿角，並不懷疑這對角能一口氣創飛三顆小星星，飛星現在還是創不過小鹿啊，得再養幾年。
陸空星狠下心，對三顆朝他奔來的飛星發出攆小狗的聲音。
“去，回去。”
小狗頓時嗚咽。
陸空星看一眼陸文昭，壓低聲音，暗中對飛星承諾。
“下次再帶你們出來玩。”
陸文昭：“……”
他閉著眼，假裝什麼都沒聽到。
飛星頓時高興起來，這裡反正也沒什麼可創的了，不如等待下次，頓時毫不勉強地轉頭回去。陸空星望著它們拖得長長的光尾，喃喃說道：
“下次我要從小四叫起。”
“它們三個已經出來玩過了，就在窩裡待著吧，剩下兩顆沒被叫到也挺難的。”
在幾顆飛星之間，陸空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碗水端平。
飛星爽完離開，留下的爛攤子卻總是需要人處理的。靈台之外的人隻見飛星一顆接著一顆，萬萬不敢輕易進入，直到長久不見新的飛星落下，這才敢小心翼翼進入靈台廢墟的範圍搜檢。
陸空星的身影被一些錯落的建築碎片遮掩，進入靈台範圍的宮中羽衛暫時看不到他，可是看到長公主一馬當先進來
，
不住地左顧右盼尋找著什麼，
陸空星就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留給他檢查戰果的時間不多了。
他有事要忙，陸文昭就要如往常一樣隱入暗中，然後遠遠觀察，卻被陸空星一把拽住了袖子。在袖子再次變成金板一塊前，陸文昭搶先說道：
“我不走，隻隱藏身形，與你一同查看……戰果。”
陸文昭不確定“戰果”這個詞用得合不合適，或者……創果？
陸空星現在一刻都不想跟小鹿分開，他手裡依舊緊拽著陸文昭的衣袖，隻是沒有將其變成金子而已，金子硬，不好拽。陸空星要在外面的人進來前找到冷壽，直面飛星存活的概率確實不大，不過他擔心冷壽有什麼保命手段，還是揪出來補個刀為好。
他還沒學搜索的仙術，隻這樣尋找實在很慢。隱藏身形的陸文昭四下環顧，給陸空星指了一個橫梁斜壓的突起位置。
“在那裡。”
陸空星走過去，發現使橫梁翹起不能落下的是一個丹爐，靠得近了，還能聽到丹爐中有細小的聲音。再走近一點，熱浪撲面，陸空星驚訝於靈台丹爐的質量之好，面對飛星猛創，居然還頑強留在原地，隻是垂直下陷了而已，丹爐之下，流轉的火焰尚未熄滅，將整隻爐鼎燒得燙紅。
慘叫聲正不停地從丹爐中傳出來，已經完全嘶啞破音，聽上去僅剩半口氣了。
陸空星看向陸文昭，陸文昭向他肯定地點頭，丹爐裡面，確實是冷壽。
陸空星帶著驚訝繞丹爐觀察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明白前因後果。原來這些丹爐在設計時，往往會在頂上留一個不易打開的很大的蓋子，用於隔一段時間徹底清理丹爐之中的藥渣，第一顆飛星猛創之下，這個蓋子大概就被創開了。
然後第二顆，第三顆……
冷壽沐浴在飛星洗禮下，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見到旁邊巨大的丹爐，頓時如獲至寶地爬了進去，堅固的爐鼎絕對能很好地保護他。
那時鼎下火焰恐怕已經熄滅，冷壽又想著他能隨時打開蓋子跑出去，於是將這裡當成了救命場所。然而他萬萬想不到，飛星降落，攜來天外火焰，隻是輕輕掃過，高溫就直接將丹爐完全焊死，順便重新激活了丹爐下方的引火陣法。
這下可真是聽起來就好吃的冷壽丹了。
聽著裡面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被置於爐中活活燙死是什麼體驗，陸空星想，冷壽大概是沒有機會告訴他了。他很快就會變成一灘熾熱的丹液或者一堆無用的灰燼，不知在徹底燒化之前，冷壽是否還惦記著自己的紫瞳和仙緣。
陸空星沉默不語，陸文昭反而開口。他面向丹爐，瞧著好像有些嫌棄爐中的材料，不過機會難得，於是詢問陸空星。
“你可要趁機學一學煉丹之術？”
陸空星震撼地看向他。
小鹿竟比他還會講地獄笑話！
“所以要學嗎？”
“……要！”
便宜他的好父皇了，國師丹將由他親自煉
製！
另一邊，道童白雪已經在廢墟中尋覓了許久。
天降飛星，他被倒塌的牆面砸暈了，不過很快又醒了過來。舉目望去皆是廢墟一片，高懸在靈台二層的飛來亭更是不知所蹤，慘象呈現在眼前，白雪知道，無論國師活著與否，他們都大勢已去。
一切都完了，他得早早為自己打算才行。
伸著兩隻燙傷流膿的手，白雪找到了記憶中的大概位置，開始瘋狂地向下挖掘。很快，他挖到了顏色不一樣的簾幕，頓時一喜，再向下挖，下方空間竟然被交錯的房梁支撐了起來，勉強維持著平衡。
白雪小心地跳了下去，這下面是冷壽的房間。白雪知道冷壽有些好寶貝，平時不會帶在身上，而是藏在房間暗格裡。這麼些年下來，他取得了冷壽的信任，冷壽幾次在他面前開關寶庫，機關與手法，白雪都牢牢記在心底。
現在不就用上了嗎！等他拿了寶貝，尤其是其中那張神異的白狐皮，他就立刻變幻容貌，逃出宮去！
手上的傷口疼痛難忍，白雪用指尖摳開暗門，打開的瞬間，他就被其中的寶光閃痛了眼睛，接著第一時間尋找白狐皮。
放置白狐皮的位置，一張隨手撕一頁道經寫成的符紙突然飄起，然後爆開！
白雪的表情還定格在無限喜悅上，白熾的亮光將他整張臉照亮。
“轟——”
丹奴從廢墟底下爬出來時，被突如其來的爆炸震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靈台中易燃易爆的物品有很多，因此在這片廢墟上，大大小小的爆炸聲到處響著，隻是剛才那一聲格外大罷了。
看看在一旁為他扶起一塊石板的陸空星，丹奴感激涕零。
“多謝九殿下救我！”
陸空星一笑，丹奴忽然感到他的神情與以往不太相同，明明都是一樣的笑意，卻多了些更縹緲自在的從容感。丹奴說不清這種感覺究竟是是什麼，隻聽陸空星毫不掩飾地開口。
“救你，隻是因為你還有用。”
“最初約定好的，今後由你來扮演冷壽，現在到時候了。”
他一翻手，丹奴都看不到東西是怎樣出現的，就見陸空星掌心多了一個小小的瓷瓶，瓶身似乎流轉著一抹瑩潤的微光。陸空星輕輕以指尖敲擊瓶身，瓶子裡面的東西居然瞬間亮了起來，透過薄薄的瓷胎，丹奴看到，瓶中之物竟是一枚揮灑著燦金之光的丹丸。
……金丹！是金丹！
“我還有事情未完，因此需要我的好父皇多活一段時間。”陸空星淡漠說道，“現在金丹已成，由你幻化為冷壽的模樣去獻上，之後能不能持續擁有冷壽的身份享受榮華富貴，全看你的造化。”
丹奴強行讓自己不再去看那枚充滿誘惑之光的金丹，恭順地低下頭，隻是有些遲疑。
“可是殿下，那皮毛是不是也被埋在廢墟之下了？要如何變化啊。”
陸空星忽然笑了，他轉頭與陸文昭略一對視，陸文昭無奈點頭。真是沒學會走就總想飛，自己的千變萬化
還用得不算利索，居然就有膽子給其他人用，不過倒也奇怪，陸空星的仙術實踐總能大獲成功，這大概是他敢於一次次這樣乾的重要原因。
全是天資嬌慣出來的，當然，他也有責任。
隻要不像點石成金那麼離譜就好，陸文昭現在要求很低。
得到允許，陸空星轉頭看向丹奴，悠悠笑道。
“何須如此麻煩？”
他抬手於虛空一點，丹奴駭然發現自己瞬間變化了一番模樣，年輕的身體變得蒼老，挺直的脊背變得彎曲，面龐上皺紋橫生，眼眸亦不再清亮，而是變作老人般的渾濁。
他變成了——
冷壽。
沒用皮毛，僅僅是九殿下輕描淡寫地一點！
丹奴雙膝一軟，瞬間跪地，他被九殿下的神力嚇壞了，不敢再生半分彆的心思。陸空星仔細打量他，發現自己變得這個冷壽確實不錯，他記憶力好，所有細節就都能兼顧到，這個幻化出來的冷壽自然處處逼真。
“好了。”
他笑盈盈的，“不用擔心壽數被影響，你雖是冷壽的老人外表，實際能活的年歲依舊是你自己的年歲。”
他把瓷瓶拋給丹奴，丹奴惶恐接過，向他連連叩首。
“多謝殿下……仙人？多謝仙人！賜我潑天富貴！”
“丹奴一定不辱使命，親自將金丹……”
“呈給陛下。”
不停起落叩謝之際，丹奴偶爾會在餘光中，瞥見九皇子的面容。白發與世殊異，而那雙紫瞳，澄澈空明，萬物映入，萬物又映不入。
在那雙紫瞳面前，密密麻麻的彷徨與恐懼如蛛網，爬滿他的心臟。
啊……
莫測仙人。
無上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