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會不管你……”
見陸空星眼淚都要掉下來,陸文昭連忙否認。話還沒說完,他忽然意識到,陸空星似乎已經把他與小鹿完全掛上了鉤,不由得有些怔忡。
“你已經知道了嗎?”
陸空星虛心確認道。
“你是指,我已經知道‘小鹿跳跳’其實是‘陸文昭跳跳’這回事了嗎?那我確實是知道了。”
陸空星是懂怎麼刨的,就像現在,他能一記洛陽鏟把陸文昭最尷尬的瞬間毫不猶豫地鏟出來。
陸文昭閉眼緩解尷尬,不過他始終覺得自己偽裝得很好,所以陸空星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是很早就知道了嗎?這對他很重要。
“你要說最近的那個時間……”陸空星看起來有些為難,他直直看向陸文昭的頭頂,那裡生著一對向後傾斜的白玉般的鹿角,此刻鹿角上有一截被他變成了金子。瞥到那截金子的瞬間,陸空星心虛地轉開眼。
“最近的時間就是現在啊,你頭上的鹿角沒收起來。”
陸文昭:“……”
大意了。
他為合道做準備,加上身體衰弱,頭上的鹿角不刻意掩飾根本藏不起來,這不一眼就被陸空星給看到了。
陸空星還沒說完,他從袖中乾坤裡摸出一本書,向前翻了翻。
“要是再早一些,那就是在第七十一章的最後,你自己親口承認的。”
陸文昭震撼地看著陸空星翻書,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陸空星可以如此輕鬆地進行劇情回看。
“我親口承認了什……”陸文昭猛然回神,是那個嗎?他親口承認的是那個嗎?
“我親口承認……小鹿是……小鹿?”
“對,你親口承認的。”陸空星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光,“那句話之後,我又反複確認了一段時間,雖然你後面又拋出一些乾擾信息,但是我那時就確認了,所以基本都沒能乾擾到我。”
陸文昭歎息,他倒覺得,若陸空星不將他與最喜歡的小鹿重疊起來,面對他的離彆,會更加輕鬆些。
“見你如此敏銳,我也就安心了。就算沒有我,你自己也可以走得很好,其他仙人也會幫你的。”
陸空星頓時大睜紫瞳,這算什麼道理,聰明人不配擁有小鹿嗎!
沒有小鹿怎麼走?彆人媽寶他鹿寶,就不會獨立行走!
他又想抓住陸文昭的鹿角了。
“你執意要走,是不是因為讓一切重來,付出了很大代價?”陸空星追問道,有問題他就去解決問題,解決不了就再想辦法解決,實在真的解決不了,就果斷賴掉!
不管什麼天道,什麼代價,他就算把腦袋用到過載燒掉,也一定要給陸文昭想出逃課的法子。
他很會想辦法的!
陸文昭已經不會震撼了,全讓陸空星懂完了。他該想到的,陸空星聰慧到知道要用飛星亂墜把他從藏身處激出來,那麼隱隱猜到重生是他的手筆
,
並非不可能。他是陸空星重生以來最初的變數,
一開始就將自己暴露在外了。
可惜,他本來隻想安靜離去,不願讓陸空星徒增感傷,現在隻怕感傷反倒要加重了。
“不必為我難過。”陸文昭並未提自身負擔了何等代價,反過來溫言寬慰陸空星,“我走之後,身會留下,變回無知無覺的白鹿,依舊能常伴你身畔。”
“你不是最喜歡小鹿了嗎?小鹿會永遠陪著你。”
可是那怎麼能一樣呢!
陸空星眼中淚光再度泛起,他又不是隻愛白鹿的軀殼,不然等他成仙,白鹿如雲俯拾皆是,再在皮毛上用金筆繪日月山川,披掛上五色雲霓飄帶,多少小鹿造不出來?
他喜歡小鹿,卻更喜歡小鹿軀殼之下的魂啊!
那個魂會擔心他初見局促,於是放棄矜持做出幼鹿的嬌態;那個魂會在他呼叫時瞬息即至,帶他遠離討厭的人與事;那個魂也會帶他踏步月明的大海上、九天的星宮下,撥開浪花與雲絮,不叫他身上沾惹半點塵垢。
陸空星深深垂下頭,攥著陸文昭衣袖的手用力到泛白。
“我不要那樣的小鹿……”
陸文昭最怕出現的情況終於還是出現了,數千年時光裡,他一貫離群索居,閱過生離,不曾死彆。陸空星現在像小鳥一樣埋在他袖間,不許他走,讓他又憐又愛,同時又心生悵惘。
虛懸著的手指尖微顫,最終,還是輕輕落在了陸空星的白發上。
“你這樣聰慧,一定已經問過蓬舟和其他相識的仙人。逆命而行,我的命數本就該絕,還能殘喘數月,為你鋪路,我隻會高興。”
“以為不會再回來見你,我給你留了信的。”他撫著陸空星的白發哄道,像拋出新話題轉移小孩子注意力的大人,“本來還有許多應當為你做的事,隻是我沒有時間了。最重要的那件事,當屬日後的湟水決堤。”
“前世你也經曆過,應當熟悉。我尚未查明決堤的緣由,隻知大約與地脈異動有關,你叫其他仙人來幫幫你,儘早查出原因。”
“還有,日後我不在身邊,你萬不可如今日這般莽撞。”
“飛星要數著丟算著丟,不能一口氣丟……”
“少用低級仙術挑戰高難度操作,橫豎多學一個仙術的事……”
“點石成金我不擔心你,你把金價維持得很好……”
他碎碎地囑咐了很多,大的小的,由東到西,由南至北,說不儘的溫柔細致。
陸空星:“……”
“哇”的一聲。
有生以來,他從未這樣哭過,眼淚把袖子都打濕了。
“湟水……”
他哽咽道,紫瞳含淚。
“我記得那裡,前世你我在湟水一遇,你送我上岸,那之後,你又去了哪兒呢?”
“那年之後,我雖失憶卻平安回宮,湟水平順,不曾有災,下遊百姓安居樂業沃野千裡……是不是因為你付出了什麼?”
“你那時
就付出了一些東西,對嗎?所以除了今生逆命的代價,還有一部分代價,你在前世已經支付過了,兩相疊加,才有今日,你明明是仙人之軀,卻瀕臨消減。”
四面皆是樓閣被焚燒的聲音,飛星長尾掃動,是另一種空曠而渺茫的聲響,是星雲運轉的聲響。在這片寂靜的響聲裡,陸文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我倒寧願你不這樣聰慧。”
這就是變相的承認,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陸文昭垂下睫毛,這次他的睫毛垂得重,好像掛了一羽風,又好似攜了一段水。影影幢幢粼粼泛泛的前世的水波,映在他睜開的墨色瞳眸之中。
他慢慢說起陸空星不知曉的前世的事,在那湟水之下的事。
“我本是追著你的痕跡去的,想要尋你。然而我剛找到你,還來不及相見,湟水決堤,你跌入水中,我心中唯一的一件事就隻剩救你。”
“可當我在水中找到你,將你負在背上,想帶出水面時,我發覺,這並非普通的決堤,而是地脈的破潰。”
“這種情況下,若不及時補潰,決口之下的並州、豫州、青州沿岸,將儘數變成澤國,屆時必將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災害還不止於此,地脈一破,大陸東傾,滑入東海,天地偉力面前,三仙山亦會大難臨頭,更甚者不複存在。”
“我並不知曉為何地脈會出現缺口,也不知曉為何等發現的時候情況已經如此嚴重,留給我的時間很少。我隻能先將你送上水面,然後折返。”
他說得不疾不徐,陸空星卻從中聽出了挽狂瀾撐大廈的決絕。
“……其他仙人呢?”
陸文昭微微搖頭。
“來不及了。就算有時間,仙人們大多古怪獨立,分散各處,輕易不往來。瀛洲當時還在冰封,百花悠長睡,聽命於我的仙人十不存一,明月與團團雖勉強醒著,卻也即將入滅,有心無力。”
“至於其他仙山,遠沒有今生這般融洽,且太過遙遠。固然會因這樣的天地大劫響應我的號令,可是……那就太遲了。”
而且那時三仙山環境惡化,本就自顧不暇,談何萬裡奔襲,趕來營救呢。
“萬般無奈之下,我直接以鹿身化白玉,堵住了那處缺口。”
陸空星咬緊牙關,不忍地彆過頭,閉上了眼。
“彆擔心,仙人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陸文昭居然還能溫聲安撫他,順著他的白發,“雖然身補破潰,我的魂還能勉強思考。縱使再也無法離開水下,可我終究找到你了,我很高興。”
“左右無事,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總歸不會太差——我曾經那樣想。”
梳理白發的手慢慢停住,那隻手已經竭力試圖不乾擾陸空星,隻在他身後死死握成了拳。
“直到我在水下,閱遍了你的一生。”
那些在人間最富貴處依舊饑寒交迫的日子,那些被人利用被人搶功的日子,在圍獵中被惡意暗算摔斷的腿,被丹液濺入後黯淡無光的紫瞳
……
白鹿眼中倒映出地獄的光景,
更可怖的是,
他已經不能移動了。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地獄繼續向前延伸。
直到最後。
“我……恨得要死。”
沉靜祥和的鹿的墨瞳中,染上前所未有的戾色。
“我要他們大廈傾!”
話已至此,陸文昭閉目緩和情緒,再睜眼,索性提及他長久以來所做的布陣之事。
“一切重來後,我在北方與大昭九州之內,布下了一個巨陣。”
這一刻,陸文昭顯露出的神情,無疑是仙人的神情。他沉靜講述著布陣的手法與陣眼位置,最終,是這個大陣的效果。
“此陣一可以穩固地脈,二可以召來天火。”
“前世所有欺侮你者、漠視你者、對你落井下石者,我皆不會放過。”
他不僅幫陸空星鋪好前程,具體到一磚一瓦,甚至連陸空星所有的怨憎和仇恨,他都會一力帶走,不肯臟對方的手。
他會為陸空星完成這場大複仇。
“也許你會覺得這過於殘酷,但……”
這樣的大陣,以前世之因追究今世,波及極大,株連甚廣,陸空星若是如此想,陸文昭也完全能理解,隻是依舊難免會心生悵惘。
“……為什麼會覺得殘酷?”
許久不曾開口的陸空星突然說道,他的紫瞳眨動,一字一句極其慎重。
“你為我滿腔義憤,行複仇之舉,我感念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說出那種傷親者心、快仇者意的話呢?我隻是想問,你想複仇的人中……”
“是不是也包括你自己?”
竟被察覺了。
陸文昭一面喜悅於陸空星認同並感激他的複仇,一面又驚訝於陸空星的敏銳。他懲罰加害者,也懲罰能作為而無作為者,他是後者,更是前者。
無作為在陷於湟水沒能援救。
加害在整個大昭王朝都是在他的扶持下建立。
他從黎民百姓中選王,建立大昭,隻是希望天下不再有戰火,讓不知身在何處的陸空星過得更好。然而造化弄人,陸氏皇族綿延數代,反過來成了傷害陸空星最深的人。
陸文昭有時甚至覺得,他本身逆命而行時日無多,恰恰像是對他的懲罰,是對他前世沒能及時找到陸空星的懲罰,對他一手扶持的大昭反而傷害了陸空星的懲罰。
不過沒關係,待他以魂合道,留在陸空星身邊的小鹿就會是純粹的,是好的。
“……是。”
他這樣答道。
“讓你遭受痛苦的地方,其建成居然出自我授意。”
“因此,我亦恨自己。”
因此,亦對自己複仇。
他不知陸空星會如何評價自己。
能說出口的秘密已經儘數交代,這些東西原本被他留在書信中,那封書信會待他合道之後再被陸空星展開,歸根結底,是他害怕陸空星的審判,為他所走的這段路,為他所做的所有事。
前塵數百年,前生一輪轉,滿紙錯。
他實在是個沒用的小鹿啊。
他半闔眼簾,等待陸空星的審判。忽然,似有一陣柔光拂面,初時仿若瓣羽潔白的海棠,後來他才察覺出,那是陸空星的白發。
白發如無邊月色將他籠罩,陸空星略直起身,這樣就能比他高一點,然後展開廣袖,將他輕柔地抱進懷中。
他的臉頰貼近衣襟,有眼淚落在他的鹿角上。
“鹿。”
垂落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哀憐。
“我竟不知道,你孤零零一個,走了這麼久。”
伏在這個懷抱中,陸文昭一點一點睜大了墨色眼瞳,直至睜大到極致,眼眶邊緣,有一點閃光一晃,無聲地墜落下去。
原來這世上真有人不關心他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隻關心他受了多少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