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凡人眼中,一開始隻是覺得天色微微暗了下來。
四周是豪雨到來前的壓抑與沉悶,守在陸空星房間門口的丹奴一陣心慌意亂。他扯鬆領口,加重了呼吸,卻依舊感到空氣變得濃稠,令人喘不過氣。煩悶不知源頭,丹奴焦躁地四下張望,某個瞬間,他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掃過天空。
丹奴的雙目緩緩睜大了,幾乎要睜裂眼眶。眼前的場景令他目眥欲裂,他看到層雲破開一個巨口,一枚巨大的裹著雲屑與火光的東西,正以極慢的速度,寂靜無聲地墜落。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迫近靈台……
丹奴耳邊全是尖銳的鳴響,他感到自己好像在大聲喊叫,可他連自己喊叫的聲音都聽不到。他已經認出那枚巨大的東西是什麼了,就算再怎麼沒見識,他也能從記憶裡幼時老者們的閒談中挖掘出那東西墜落的後果。
“嗬……嗬……”
丹奴背轉過身,絕望地開始奔逃,這時候,他的聲音才終於借激烈奔跑的刺激,回歸他的喉嚨之中。
“隕星來了!!!”
凡人眼中是末日場景,到了五感更加敏銳且能感悟天地氣機的仙人眸中,這枚隕星的墜落無疑更加壯美而激烈。
風紋雲紋在隕星身旁一層一層地撐開,若從正面看,形如一朵瓣羽繁複的花。花瓣層層綻放,隕星就墜得越來越快,歡快衝刺,就差“嗷嗷”直叫了。
爺爺終於被放出來啦!哈哈哈哈!
明明距離極遠,根本不會被波及到,隨著飛星越來越接近地面,隱身坐在枝杈上的商歌依然感覺心理上承受不了,忙不迭地跳下地面。這時候,他發現隨侯早就已經下來了,在樹根處把自己打了三四個結,盤成一小坨,瑟瑟發抖。
隨侯:“……嚶!”
好可怕哇!有一種一顆就能創飛當年的整個隨國的美感!
商歌也顧不得面子,就在隨侯身邊抱頭蹲防,心有戚戚。
“好可怕……好可怕啊……”
“星主還讓我們留意著陸文昭的蹤跡,這飛星創的,他真的敢來嗎?”
隨侯戰戰兢兢,蛇牙差點咬了信子。
“也、也許這恰恰能激起瀛洲主的好勝心呢……”
商歌:“……”
我與天上飛星孰能創的好勝心,是嗎?這個小鹿誘捕器很有創意啊。
一顆就能創飛隨國的飛星,面對這麼一間小小的靈台,屬實是殺雞用盤古的斧頭,火炮轟擊小螞蚱。陸空星很清楚這一點,他在皇宮裡終歸還有在意的人,不想讓這裡徹底變成廢墟,於是隨著飛星越來越近,他也在憑意念一點一點削減飛星的大小和速度。
這操作很難,他的前額都冒出一層細汗。
陸空星:大娃,你變小!變小!再小點!
飛星:嗚嗚嗚爺爺,再小不了了,再小成渣渣了。
縱使如此努力地削減了威力,這顆飛星降落下來時,依舊瞬間擊碎靈台
二層的大半,大地震動,碎石木梁硬是向上一蹦!
冷壽手腳並用,四肢著地,從滾滾煙塵碎石中狼狽地爬出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憑這具壽元即將耗儘的殘破身體,他竟然從那顆巨大的隕星之下逃了出來!
等等,他……逃了出來?
宛如瘋了一樣的陸空星無論如何都要與他鬥法,還搞出這種離譜的天降隕石,他真的能逃掉嗎?
“……我能肆意使用這仙術的時候,實在不多。”
滾滾煙塵中,陸空星的聲音陰魂不散地響起。冷壽死死抱著靈台二層殘存的一根柱子,驚恐抬頭,那個人影在升騰煙霧中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最後廣袖一撥,塵埃漫落,白發紫瞳的皇子露出陸氏皇族血脈自帶的俊秀面容。
“咳咳。”
他也被煙塵所擾,咳了兩聲,接著就含笑抬眸,“因此有些激動,失卻準頭,還請國師多多擔待。”
這招太強了是無差彆打擊,我用得不多,偶爾用一次有失準頭,砸歪了,你多多擔待哦!
冷壽發現自己詭異地能翻譯出陸空星的真實意思。
冷壽自然沒有將致歉的話語當真,相反,如此客氣的陸空星倒讓他越來越害怕了。他焦急地四處環顧,然後絕望地發現,靈台二層的地面都被創沒了,他周圍十米內,沒有任何可供轉移的地方。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陸空星腦袋一歪,粲然一笑。
“剛才那顆砸得不好,歪了,我再給國師砸一顆。”
“飛——星————”
第一次飛來的飛星大娃本來還在繞著二樓的幾根柱子蠢蠢欲動,聞聲抬頭,隻見另一個拖尾巴的小夥伴正興奮地向靈台撲來——
哥哥!爺爺也喊我來啦!
“轟!!!”
這一次,整座靈台直接垮塌一半。陸空星努力抑製飛星的威力,猶如在外遛狗時拉緊小狗的繩。效果其實很明顯,但因為飛星的初始威力太大,就好像效果不是很明顯。
靈台地下甚至都產生了強烈的震感,徐元符本來正撅著屁股準備引爆最後一個丹爐,震動一來,頓時一頭撞在了丹爐上,撞出了一個很有紀念意義的大包。他暈乎乎站直身體,一線陽光照在他面前的地上。
啊!太陽!自由的味道!
……不大對吧?
徐元符:“……”
說實話,他有點愣住了。
之前他還在心裡罵,冷壽這個慘絕人寰的丹場不見陽光,不知埋葬了多少性命。現在言出法隨,陽光來了。
不對!是上方的地面裂了啊!
徐元符仰頭看著頭頂那一大片龜裂,嘴巴張開,想當場發瘋。這是什麼樣的偉力,竟把特殊加固過的靈台生生擊穿了,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他要怎麼挑動地下丹場大亂了,他隻知道,一旦地面以及上面的樓閣建築都掉下來,底下的人誰都跑不了!
“仙人!仙人!”
徐元符現在有事先喊媽……先喊仙人,仙人果然沒有回應他。徐元
符在心裡反複默念了幾遍“莫怪莫怪”
,就衝出隱蔽處,面向即將大亂的地下丹場。
“我奉仙人法旨而來,地面上的動靜是仙人在發怒!都跟我走!不然死在地下,可怨不得我!”
他與丹砂早早就把關押丹奴的牢房門一一打開了,此時丹場將塌,他讓健全的丹奴幫助行動困難的,金銀藥材全都不要,瘋狂地向地面上逃去。
靈台內,被限製於此的皇室宗親也紛紛外逃。陸明修因為被判為血液最有效果的兩人之一,自從進了靈台,所獻出的鮮血是普通大昭皇族的數倍,就算每日進補,終究也有極大虧損,整日昏昏沉沉的,隻想昏睡。
這一昏睡,待到察覺異常想要逃走,就有些遲了。
到處都是倒塌的梁柱,廊道兩旁的磚石上,偶爾可見星象陣圖和神仙傳奇等圖畫,都已因隕星的撞擊而殘破。自大昭建國時就存在的靈台,今日在兩顆飛星面前,如幼童般孱弱,碎的碎塌的塌,殘骸遍地。
陸明修儘可能快的奔走著,眼前陣陣發黑。忽然,他被一根橫梁絆倒,摸索著就要起身,另一根與之交疊的橫梁也突然斷裂,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壓住下半身,埋在了廢墟底下。
飛星墜落這樣大的動靜,宮中不可能毫無察覺。宮中侍衛列隊,將靈台層層包圍,卻一時不敢進入,好在皇族宗親自己就在往外跑,侍衛們連忙接應。
隻見這些昔日的大人物鬢發散亂,有的連衣服都沒穿好,配合不遠處已經大半垮塌的靈台上升騰而起的塵埃與火光,一派末日景象。
“……小九呢?!”
長公主今日正好宿在宮內,第一時間趕來。她震撼地看著隻有一小半勉強直立著的靈台殘骸,迅速掃視四周,沒能發現那頭顯眼的白毛,心下頓時慌亂不已。
“長公主,九殿下似乎未曾出來,還在靈台之中。”宮中羽衛跪地稟告,額角也全是不知緊張還是恐懼而滲出的冷汗,“據其他宗親說,事發時九殿下也不在靈台一層,而是應國師冷壽之邀,前往了靈台二層。”
那豈不是更危險嗎!長公主眼前發黑,強撐著沒有昏過去,這時,她聽身後傳來了一陣驚呼。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擔憂三皇子,昏過去了!”
長公主二話不說,舉步就要向靈台內衝,被羽衛死死攔住。
“長公主三思啊!”
“長公主不可!恐有餘震……呃,恐有餘星!”
神他麼餘星!
長公主把侍衛推開,誰勸都不好使,她要進去救小九!正糾纏之間,天邊閃現了第三道星光。
長公主結結實實愣住,她看星光拖彗尾,自九天攜天火墜下。
……還真有餘星啊!
半開放式的靈台廚房內,三顆飛星亂燉。
早在第二顆飛星飛來的時候,冷壽就已經在滿地亂爬,他竭儘所能抱住手邊每一根能抱住的柱子,老猴爬樹,不肯乖乖掉下去。
然而第三顆飛星來了,第三顆飛星一
創,最後一處高地頃刻間碎裂淪陷,他與陸空星雙雙掉了下去,冷壽叫得尤其慘烈,聽命於他的靈台的陰陽生,死的不計其數。
有飄帶協助,陸空星的降落十分緩慢。他現在能飛多半是靠飄帶,因為一口氣召出三顆飛星,他自身已經很疲倦了,心中卻覺得格外痛快。
長久以來縈繞心間的束縛儘數消散,天地遼闊,飛星拖著長尾巴,在廢墟上像小狗一樣到處聞嗅,企圖再刨人出來創。陸空星看不到冷壽,不知剛才掉落的時候掉到哪裡去了,無所謂,他不需要看到。
他隻需要平等地創一切就好,最初要實現的那個目的,尚未達成。
小鹿還沒來。
於是陸空星站在廢墟上,身形搖搖欲墜,依舊固執地再度抬手,第四道星光開始遙遠地閃爍。
他現在能掌握的飛星數量已經達到五顆,這是仙人們給予他的信賴。若在不抑製威力的情況下,五顆飛星,他甚至能令大昭當場滅國。
現在隻不過使用了區區四顆的威力削減版而已。
仙人之怒啊……
“飛——”
陸空星的“星”
字沒能吐出來,本欲揮下的手也沒能落下。本來興奮期待要飛出來創創的第四顆飛星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急得團團轉。
它四娃還沒出去啊!
——要揮下的手被人輕輕握住。
飛星的光尾映亮四周,是感知到有人靠近,折返回來保護他的。任憑哪個仙人被三顆飛星蠢蠢欲動地盯著,晚上都要做噩夢,但握著陸空星手的仙人依舊十分鎮定,以動作阻止陸空星再召出一顆飛星。
認出是熟人,飛星們彼此對視幾眼,搖頭擺尾地緩緩退去。
小狗們:威脅解除,我們走了。
陸空星抬眸,待看清來人,他的紫瞳頓時濕潤了。身旁的仙人頭生後壓的白玉般的鹿角,縱使又氣又急,握著他手腕的手也未曾施加分毫力道,僅僅是約束著不讓他揮下罷了。
“彆亂來。”陸文昭眉心皺緊,壓著聲音,“飛星消耗極大,不可妄動。你用一顆也就罷了,接連三顆,它們出來是玩得開心了,你的身體如何受得了。”
飛星們在旁邊委屈抱成一團,光尾疊光尾,不敢作聲。
小狗隻是想出門玩罷遼!
陸文昭絕對是被陸空星正大光明的陽謀給逼出來的。
他知道掌握諸般仙術的陸空星完全能處理靈台這些人,所以他僅僅在一開始陸空星觸發前世相同事件時緊張了一下,接著就放鬆了。去雍州拱完火之後,陸文昭更加放鬆,又因雍州王在他心裡紮下的那根刺,他就想著,看一眼陸空星再離開。
結果一眼就看到陸空星在猛砸飛星,甚至將自己消耗到站立不住。陸文昭不能由著對方胡來,大昭被創滅國了不要緊,五顆飛星一掏,陸空星自己絕對當場躺下。
胡鬨!
……胡鬨也是想逼他出來啊。
陸空星是真的沒力氣了,心口聚起的氣一泄,
疲倦如潮水般湧上,
隻能任由陸文昭攙扶著。陸文昭揮袖掃出一片空地,
想將陸空星放下,卻發覺陸空星一手將他拽得死緊,另一隻手卻顫顫抬起,像是要觸碰什麼。
陸文昭一頓,接著順從地低下頭,陸空星的手最終抓住了他頭上斜壓向後的鹿角。
抓鹿先抓角,小鹿跑不了。
手握之處,白玉鹿角上一點金光擴散,陸文昭感覺到陸空星用了點石成金,隻用了一點點,直接將他的一小截鹿角變成了金的。
這是多想留住他啊。
恨不能直接將他點化,卻又舍不得將他點化。
再見陸文昭,陸空星真的差點沒忍住,用自己出眾的點石成金手藝把小鹿點成金小鹿。
人人都說金子是象征財富之物,然而在陸空星眼中,金子也是恒久之物。
變成金小鹿就不會跑了,變成金小鹿就能一直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陸文昭那樣配合順從地低下頭來,任憑他在他身上施展仙術,全然不曾防備的樣子,又令陸空星眼睛酸澀。
小鹿依舊是好小鹿,隻是為什麼——
先來見我的是你,先要離去的也是你。
你為我鋪好路架好梯,卻不曾問過我,這路我想同誰一起走,這梯我想同誰一起攀。
我本紅塵彷徨客,一朝拜迎白鹿前。鹿鳴我心憂,鹿去我何求?【注】
紫瞳一眨,靠在小鹿懷裡,前世無論遭逢多少厄難折磨冤屈不公都不曾落淚的陸空星,此刻卻掉下眼淚來。
“你可算回來啦。”
“我還以為,小鹿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