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 陸空星在聽到地動消息的時候，居然想到了陸文昭。
一種奇妙的感覺在他心裡滋生，令他覺得, 這次地動，似乎與陸文昭有關。想要確認這一點非常容易，陸空星當即讓周順去詢問傳訊回宮的使者更多關於地動前後的細節。
“……雲氣變化？”
周順有些不明所以, 但是對九殿下的忠誠可以讓他不問緣由地執行命令。他於是又多跑了一趟，托關係從信使口中打探，大約兩炷香之後, 陸空星在被皇帝召見前得到了結果。
“並州來的信使說，地動之前, 離狐山一側氤氳著五色的雲氣，伴有鳥鳴獸吼之聲。”周順越是轉述，越是驚歎九殿下判斷之準, 竟連有異象這種事都能猜到。
“離狐山附近所居百姓, 也在夢中得了兆示, 說狐狸無道, 山神罰之, 特發法旨, 請周邊百姓連夜離開……這些都已上報到陛下的禦案上，隻是暫時沒在宮中宣示罷了。”
“另外, 離狐山附近有諸多狐狸廟宇，皆在這次地動中被雷火焚毀。狐狸乃是並州的一種邪仙, 人們怕他畏他, 就給狐狸建廟，求狐狸仙不要吃掉自己家的妻女幼子，於是廟宇供奉眾多, 經這一次，大半都毀去了。”
陸空星已經換好了皇子服飾，束起白發，隻等老皇帝傳召。聞聽周順所言，他微微閉目。
果然如他所料。
昨夜的地動，就是陸文昭引起的，或許還聯合了其他仙人一起動手。為的可能是前段時間黃狐狸入宮與他打了一架那件事，也有可能是狐狸們又有了什麼作死的舉動，惹得陸文昭動怒，大概率與他有關。
最令陸空星驚訝的，是陸文昭早就跟他約好調整上課時間。陸文昭昨夜剛在並州夷平狐狸山，晨間就換下可能沾染著些許灰塵的外衣，折返他身邊，依舊廣袖華衣，溫柔和煦，授他仙術。
……這就是仙人。
陸空星從來沒這麼清晰地感受過仙人的無上力量。
更何況，為了與他相關的不知哪件事，就深夜去夷平一座住滿妖獸的山頭，這哪裡是寵愛，分明已經是溺愛了。
陸文昭為他做了那麼多，他也要多為陸文昭做一點。
老皇帝召見諸皇子的旨意傳來，陸空星起身，今日大概有得忙了。常青隨侍他身後，以往紅佩總是會爭搶這個同九殿下一起出去的機會，常青不好跟這個小宮女一般計較，然而這一次，紅佩竟然安靜地站在殿門邊，對跨出門的陸空星深深一拜，像在送彆。
常青心中納悶，對九殿下恭敬自然沒錯，不過他總覺得哪裡怪。紅佩這慎重的態度，活像她馬上就要出門遠行了一樣。
陸空星看一眼紅佩頭頂的紅狐狸，就知道這是狐狸來向他告辭了。他並不阻攔，離狐山終究是紅狐狸出身的地方，聽聞那裡地動，紅狐狸擔心想回去看看，也無可厚非。
何況紅佩的傷勢又已經痊愈，他可以走得心無掛礙。
紅狐狸從紅佩頭頂跳下來，將前爪規規矩矩地擺在頭頂上，猶如拜月一般，向陸空星一連九拜。接著不舍地望了陸空星一眼，甩動火焰一樣蓬鬆的尾巴，一跳越過宮牆，消失在重重宮闕之間。
陸空星有些歎息，今日一彆，不知紅狐狸之後會不會跟著其他狐狸一同作惡。若是會作惡，那不僅陸文昭等仙人容不得他，陸空星自己也容不下他。
紅狐狸一走，陸空星示意常青上前攙扶一下。常青上前，剛好扶住紅佩軟下來的身體，頓時震撼於九殿下的未卜先知。陸空星讓常青將紅佩送回她自己居住的臥房內，整了整衣冠，匆匆趕去與眾皇子彙合了。
紅佩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場長長的夢。
夢裡，她被九殿下從如妃手中救出，成了九殿下身邊得臉的宮女。她與其他宮人又在九殿下的安排下禁食丹藥，每日鍛煉，吃飽穿暖，還能識一些字，日子過得愉快無比。
這些模糊的夢很快被分成一片一片，猶如秋日樹葉般緩緩下落，落到地面上，就成了她真實的記憶。
飄落的記憶紅葉間，一隻紅狐狸蹲坐在那裡，耳朵直豎，尾巴蓬鬆。
“紅佩。”狐狸叫道，“我要走啦。”
走？去哪兒？
紅狐狸轉頭向東。
“我要回離狐山去，那裡發生了地動，我得回去看看。”
他又把頭轉回來，望著紅佩，眼神十分溫和。
“你這固執的小宮女，要是沒我，死了都有可能。不過也托你的福，我得以跟在九殿下身邊，明事理，辨善惡，真是千年百年修為都不換的一段經曆。”
“如今我要走了，就把這段時間的記憶還給你。另有一事，想詢問你的意思。”
狐狸昂首問道：“紅佩，你可願將你的名字複寫一個給我？”
“我是野狐，沒有名字，要是能與你同名，也算緣法。我若行了大善事，做了大事業，福報必然澤及你身；我若遭天譴，遭報應，絕不連累你。”
紅佩點了點頭，有些欲言又止。就算沒有狐狸後面說的這些好處，衝對方的救命之恩，紅佩也是願意將名字送對方一份的。
隻是……
紅狐狸咧開嘴笑了，尾巴搖搖，向紅佩道彆。漫天紅葉吹卷，紅佩得回了這段時間來的所有記憶，而紅狐狸已經在這片紅葉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佩：“……”
糟了，她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
就，她是女子，名字自然也是女子的名字，恩人……恩狐狸看著好像是個公的，真的不介意嗎？
紅狐狸一點都不介意！
他一邊使用法術，往離狐山狂奔，一邊在心裡歡天喜地地想——
他狐狸的。
老子可算不叫小紅了！
* * *
連番異象，老皇帝人已經木了。
到底什麼時候會有飛星，到底什麼時候會有日食，到底什麼時候又會地動，每年花著他大把銀子的靈台都不能給出準確的預測。徐元符很光棍，直接跟老皇帝說，自己的特長不在於此，還是請師兄來吧。
冷壽：“……”
哪個方士的特長在控製天象上啊！控製得了嗎！
幸好離狐山地動前後有許多祥瑞異象在山間出現，老皇帝最終在靈台的協助下，將其定性為仙人降妖。反正沒有百姓傷亡，這樣一定性，皇帝甚至都不用下罪己詔，大大節省了老皇帝處理政務的時間，而增加了修仙的時間。
老皇帝恐怕自己都沒料到，誤打誤撞，居然猜中了。
徐元符一邊聽朝會，一邊暗中抖腿。
他總覺得大昭要完，除非九殿下上位。
但他大爺的當皇帝麻煩死了，九殿下還不如跟他一起求仙。最近他已經把鹿臨城翻了一個遍，都沒有仙人的消息，並州又有異動，莫非是仙人跑到並州去了？
徐元符偷偷掏出自己的尋仙羅盤查看，然而上面的每一根指針都像死了一樣。
徐元符：“……”
呸！要你何用！
老皇帝歌頌了一番仙人降妖，祈求仙人庇護大昭王朝，大朝會很快就散了。陸空星等還住在宮中的皇子得以自由活動，他借著衣袖的遮掩，輕輕展開方才方忱世交給他的紙條，看清與長公主會面的地點後，將紙條碾碎。
姑母的動作還真是快，可能還對他改變心意抱有一絲幻想。
希望不要如此。
接到陸空星的會面請求時，長公主心裡其實有點彆扭，卻又抱著一絲希望。
小九是她接觸過最聰慧也最頑固的一個孩子，長公主做夢都希望對方能想開，願意登上帝位，那樣無論是他們這樣的重生者還是整個大昭，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有救。
然而小九不願意。
長公主想破頭都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麼會不願意，這段時間宮裡還傳來了令長公主害怕的傳言，說陸空星沉迷於養育那隻破月部獻上的彩色羽毛的小山雞，每天親自喂食照料，不假他人之手，其玩物喪誌的程度，令長公主深深痛心！
不願意當皇帝就乾這個？
都怪破月部！
破月部：“？？？”
自己護孩子能不能不要記恨他們啊！他們很無辜的好嗎！
借探望太後的名義進宮之前，長公主信重了幾年的幕僚還談論了皇子與皇位的問題。
“殿下，五殿下瞧著也很不錯。”
“自從出宮建府之後，五殿下就像開竅了一樣，不僅飛快拾起了母族殘留的勢力，還暗中積極接觸有潛力的朝臣。他所拉攏的一些年輕人，已經開始參與科舉，看來不僅是謀一時之功，而是……”
“更難能可貴的是，五殿下對長公主也充滿尊敬孺慕之心，長公主何必在九殿下一棵樹上……咳咳，何必將金子都放在一隻籃子裡啊。”
幕僚捋著胡須，緩緩分析，眼神犀利。然而在長公主看來，那雙眼睛卻透著一種清澈的愚蠢，猶如前世的自己，令她深感憐憫。
前世她也是這麼想的！
快彆讓她回憶了！煩死了！陸承影決不能當皇帝，小九……
一定要當皇帝。
正當長公主思維飄遠之時，陸空星皇子服飾未換，走進堂中。他們約見在崇賢館後面的一間靜室，看這會面位置，就知道是方忱世一手安排。
方忱世深知自己乃是臣子，雖然心急於九殿下對帝位不感興趣，可要是由他來勸諫，未免過於僭越，既是長輩又掌握朝中力量的長公主無疑是更好的選擇。所以他安排好一切，乾脆連面都沒露，將空間交給長公主與陸空星。
長公主看著陸空星，一開始還皺著眉，但觀這孩子行動舉止悠然有風儀，應有的禮儀丁點不錯，她的眉心頓時就皺不起來了。
多好的崽！
“姑母。”陸空星不打算待太久，共同籌謀不在於交談時間長短，而在共同目的是否真的切合，他相信自己與長公主的目的是切合的。
“冒昧請姑母進宮，是因為父皇借壽宴之機舉辦的宣揚國威的圍獵馬上開始，此乃天賜良機。”
圍獵可太容易發生各種意外了，陸空星完全相信，五皇兄肯定想著暗算他。沒關係，他也想暗算五皇兄，他們可真是禮尚往來，兄友弟恭。
長公主越聽越覺得欣喜，小九這是打算把握良機，對付他的哪個皇兄弟了嗎？換言之，小九這是想過來了？
陸空星見長公主神色動容，覺得有戲，繼續說道。
“我相信姑母也是與我有著共同的目的，這才前來的，那個目的是——”
共同目的！
長公主頓時喜上眉梢，連聲稱好，她張口，與陸空星一起說出那個共同目的！
“小九做皇帝！”
“五皇兄不能做皇帝。”
“……”
“……”
姑侄兩個，心無靈犀，雙雙陷入沉默。
陸空星無奈地笑了。
“姑母怎麼還沒有放棄啊，我上次已經同姑母說得很清楚了。”他接著勸道，“觀姑母在宮中朝中的行事，除了扶持我，還對五皇兄有頗多打壓，甚至更勝於對我的扶持。”
“由此可見，姑母最主要的目的，還是不讓五皇兄登上帝位。”
那固然是重要目的！可是讓小九登位才是真正解決一切的法子！
長公主不能讓陸空星把她的主要目的給坐實，立刻出聲。
“姑母最主要的目的，分明是讓你登上帝位！”
聖君天子！真正意義上的聖君天子！
這樣一來，前世的她與前世的許多人，都能瞑目了……
陸空星毫不遲疑，當即開口打斷，那雙總是沒什麼情緒的紫瞳，開始閃爍起一種特彆的神光。
“那就請姑母，退而求其次吧！”
他從沒在長公主面前這樣強硬，強硬到讓長公主幾乎忘了他還是個尚未出宮建府的少年皇子，而更像與她在朝堂上對峙多年的棘手老臣。
崇賢館外一聲驚雷，悶熱許久的夏日終於下起一場大雨。長公主失神地坐在座椅中，窗外是綿密的雨聲，在與她正面衝突之後，陸空星居然還能笑盈盈地繼續開口。
“姑母，可要與小九合謀？就在這次的圍獵之中。”
長公主單手掩面，遮住臉上無法掩飾的頹態。
小九什麼都有！這樣針鋒相對一場，她反而愈發清晰的意識到小九什麼都有！心智謀略，強硬果敢，仁德威勢，什麼都不缺！
可這孩子為什麼……
“小九，你到底想要什麼啊，姑母竟看不明白。”長公主喃喃低語，“你隻想當個閒散親王嗎？除此之外，誰讓你多得一點，你才略與手段的鋒芒，就會毫不容情地指向那個人？”
俗稱躺平到死，誰轟他起來他咬誰。
也不是。
陸空星睫毛垂落，遮住紫瞳。他這樣一垂眼，就能看到那塊綴在腰際的圓圓的碧玉。碧玉綴在他腰側，也曾掛在鹿角上，在悠悠的海棠的熏風中搖蕩。
他想要什麼？
他想要的在漸漸清晰起來。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
他在長公主聽不懂的世界裡靜靜念道。
“我隻要這個而已。”
他隻要——
與小鹿永以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