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
陸空星先是遲疑,接著,一雙紫瞳慢慢晶亮起來。
“飛!”
這果然是凡人最喜愛的法術之一,身披仙人羽衣飛上雲端,自此日月星河皆在身下,山川溪海皆可自在往返,當真是神仙境界。
見陸空星甩著飄帶就要像鯉魚出水一樣往上竄,陸文昭連忙把他摁住了。
“不急,我先授你口訣。一般仙人無需飄帶輔助就能飛行,飄帶不過是裝飾與點綴,你初學,且尚未成仙,我會在飄帶上施術,助你飛行。”
陸空星已經迫不及待了,他抓著上面流轉著日月山川的飄帶,輕輕貼上臉頰,飄帶也通靈一般蹭著他的面頰回應他,上面依稀染著陸文昭身上的霜雪氣息。
陸文昭施完術,繼續不放心地叮囑,畢竟在他眼中,飛行真可謂是非常危險的仙術了。
“通常想飛的欲望有多大,就能飛多高。”他停頓一下,見陸空星這樣興奮期待,就覺得大概是能飛起來一些的,但他依舊擔心陸空星會因飛不起來而受挫。
“一開始飛不高甚至飛不起來的情況都是正常的,不要著急,一點一點來。”
陸文昭叮囑完這許多,終於緩緩鬆開了抓著飄帶另一端的手。飄帶受了仙術,立刻如遊龍一般繞過陸空星手臂之下,將他完全環繞起來,吳帶當風,飄然若舉,這副模樣竟讓陸文昭看得微怔。
繼而,他唇畔浮起一抹淡笑,微微閉目。
神仙也。
“我現在可以飛了嗎?”陸空星迫不及待地問道,“隻要念完咒文,然後喊一聲飛就可以了嗎?”
“對。”
陸文昭頷首,他抬起手臂,做出了欲要接引的姿勢。在他的想象中,陸空星會生澀地漂浮起來,然後在他的手臂之間穩定身形,他牽引著對方熟悉飛行的感覺,就好像他一開始引著陸空星去往那片海棠花林。
——垂下的衣袖忽然觸到了風聲。
——垂下的衣袖忽然觸到了暴風的聲音!
陸文昭隻感覺,自己原本垂順在身側的黑發忽然被狂風揚起,然後“啪”地拍到了他臉上,一同拍到他臉上的還有他的袖子以及一些不知從何處卷來的落葉。
庭院中狂風嘯叫,在陸空星大喊出“飛”的刹那之間,他已經如同旱地裡拔出的那顆蔥,又如數千年後由凡人發射的名叫“衛星”的東西,“咻”地衝上了九重天!
陸文昭還維持著溫柔張開手臂的姿勢,呆住。
片刻之後,他把臉上的頭發撥開到一邊,什麼都顧不上,使出最大力氣拚命向天上追去。
這什麼竄天蹦蹦雞啊!
回來!
在陸文昭的構想中,本來絕不存在眼下的場景。
“這是禦寒的法術,這是抗風的法術,這是高處呼吸的法術,這是……”
千丈的高空之中,狂風卷集流雲,陸文昭焦頭爛額將諸多仙術一股腦倒給陸空星。這非常
不符合他循序漸進的教學理念,可是他實在是怕了,他怕學習仙術的陸空星又又又突然搞出什麼幺蛾子,竄到他一時夠不著的地方去。
還是先把保護自己的仙術學了吧!
要不是他先前在飄帶上加了高度限製,他絕對相信,陸空星可以一口氣竄到三千丈高的地方去!
“嗯嗯嗯!”陸空星也知道情況緊急,他在陸文昭的庇護下把仙術囫圇背了,算是有自保的能力。陸文昭緊繃的心弦總算能慢慢放鬆,他嚴肅起面容,正要讓陸空星下次不要過頭,就見那白發的少年人紫瞳一眨不眨地望著一個方向。
“陸文昭……”他喃喃道,“你看呀,是月亮。”
仙人回眸,雲海之上,圓月盛大,映入紫瞳。
不知是不是仙術的作用,風聲呼嘯的世界似乎逐漸變得安靜起來。
陸文昭一開始的構想實現了,他引著現在還飛不太穩的陸空星慢慢向前。浮雲猶如塵煙,中間又有晶亮的細碎閃動,仙人的飄帶拂過這些雲與霧,輝映諸天月色。
陸空星垂首望去,紅塵中萬物昏沉;他平視,遠方仙山與海濤如在雲間;他又抬頭,隱約可見繁星點綴的玲瓏帝闕。
這樣小,這樣遠,這樣……高。
陸文昭在他抬頭之時,唇角就微微抿了起來。果然,望著雲中帝闕的影子,陸空星果然好奇地問道。
“陸文昭,海外仙山我認得,頭頂上的宮殿,又是什麼?”
他問了,卻換來良久的沉默,不免又出聲。
“陸文昭?”
陸文昭深深吸進一口寒涼的空氣。
“那是紫微宮。”
【你是星宮主、天上人,生就貴不可言。】
【當居中天紫微宮。】
陸空星一下就回想起初遇時陸文昭同他說過的話,隻是說來也奇怪,他望著高天之上那應當被他稱為“家”的地方,卻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不想回去。
“怎麼,冷了?”陸文昭頓時關切問道,他就知道陸空星這第一次飛飛得太高了,應當矮一點的。也怪他,沒能第一時間抓住對方,竄到這麼高的地方。
“還想看嗎?不想看的話,我們就去彆的地方。”
陸空星兩手拽著飄帶,直往他懷裡紮。
“不看了不看了,那麼大的樓閣讓人看了害怕……”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眼睛亮了,“還可以去彆的地方?”
他還以為今晚的課程就這麼結束了呢。
“當然可以去彆的地方,不然你學飛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趕路方便嗎。”陸文昭一揚眉,“有我帶著,就算你隻是初學,大昭境內的九州,也都可去得。”
陸空星一下就想起了一個地方。
“揚州!”他高興道,“常青同我說過,最近為了慶賀皇帝壽辰,揚州街頭處處點綴花燈,還有炫人、百戲走街串巷,還有龍燈呢!”
陸文昭點了點頭,墨色眼眸中帶著縱容的淡笑
。
“想去就去。”他理所應當道,動身欲暫離片刻,“你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叫小鹿來,讓小鹿陪你去。”
以往都是這樣的。
無論是去仙山還是什麼其他地方,都由小鹿陪同陸空星。陸文昭知道陸空星最喜歡小鹿,他也……願意讓陸空星多與小鹿相處,隻要陸空星高興。
衣袖突然被拽住了。
“你不能陪我去嗎?”陸空星睜著紫瞳,又重複了一遍,“陸文昭不能陪我去嗎?”
這個瞬間,陸文昭竟覺得陸空星好像知道了一切,但他隨即就冷靜下來,在心底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
陸空星理當不知曉他的那些安排。
那就是學了新仙術心中高興,一時舍不得教了新仙術的他?
“讓小鹿陪著你不好嗎?小鹿會一直陪著你的。”陸文昭無奈地哄道,“你不是最最喜歡小鹿?天天小鹿來小鹿來……”
沒想到,這回陸空星卻出乎意料的固執。
“那陸文昭呢?”他這樣問道,手中緊抓著不放,“陸文昭會一直陪著我嗎?”
陸空星心中那些渺茫的惶惑此刻已經隨著陸文昭的反應一點點落到了實處,甚至,開始向更深處墜去了。
小鹿會一直陪著他,而陸文昭不會。
這就是陸文昭的安排嗎?這可真是……
細致妥帖。
陸文昭果然沒有正面回答,他是不會騙陸空星的,所以隻得繞開這個話題,將視線投向地上,仿佛在判斷揚州的方位。
“既然決定要去,就得早些出發。”
“隨我來。”
有仙人帶領,飛掠半個大昭也隻不過是瞬息。揚州上空,陸文昭早早施展了仙術遮掩身形,他向下俯視,果然如陸空星所說,街道上燈火如晝,似乎在舉辦什麼賀壽的儀式。
他回頭看一眼陸空星,隻見對方長睫毛垂著,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恐怕是一路吹風吹得累了。他又看看熱鬨繁華的街道,牽著飄帶的一端,帶陸空星慢慢降低高度。
“來都來了,下去看看吧。”
陸空星總算精神了一點。
“還可以下去看嗎?”
這是當然。不過陸文昭看了看陸空星顯眼的白發,對於仙人而言,這白發實在是端莊漂亮,隻是現如今市井之間,早已將白發與當朝的九皇子掛了鉤。
他於是抬手,緩緩降落的途中,指背在陸空星的白發之上輕輕一拂,白發瞬息變為黑發,再稍加遮掩,就如同夜間出來遊玩的富家小公子了。
“這個黑發變白發的仙術,你也記著。”陸文昭叮囑道,“用了這個法術,以後你就能在民間隨意行走而不會被認出。這也是千變萬化的仙術中最簡單的一類,以你的聰慧,以後觸類旁通,很容易就能習得變化之術。”
……又是這種近乎叮囑和托付的話。
陸空星剛剛揚起來的情緒又重新跌到穀底。
陸文昭時刻留意
著他的情緒,
發現他又變得蔫蔫的,
頓時覺得自己來揚州的這個提議實在不好,學仙術本來就累,他還在學仙術之後把陸空星帶出來。
可是……
他實在太舍不得了。
仙人的目光在亮如白晝的街道上逡巡,終於,他鎖定了一家攤位。
“來吹這個?”
陸空星一抬頭,就見陸文昭站在一處吹糖人的攤位前。攤販站起身殷勤備至,手中扯著糖,表示完全可以讓陸空星自己來吹想要形狀的糖人,之所以這麼殷勤,還是因為看上去是這個少年人老師的氣度不凡的青年,給了他一根金簽子!
金子!
爹!
陸空星無語地看了眼從攤位上就地取材點石成金的陸文昭,這還真是取之於小販用之於小販。陸文昭向他一挑眉,罕見地流露出幾分意氣飛揚。
“來,吹這個。”
小販手藝很好,他讓陸空星慢慢往糖裡吹起,自己則手腳飛快地揪扯,給陸空星扯了一頭小鹿出來。小鹿被陸空星吹氣吹得圓鼓鼓,腦袋上還因為吹得過猛不幸鼓了個包包,但是看起來珠圓玉潤,實在是一頭營養很好的小鹿,陸空星非常喜歡。
在小販對爹的恭維與道彆之中,他對著滿街的燈光,將小鹿糖與陸文昭慢慢重疊。
“高興了?”陸文昭見他終於打起精神,心中亦是一鬆。果然,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祭出小鹿,解決一切!
不管明日如何,陸空星打算今晚一定好好過。他仔細地將小鹿糖收進袖中乾坤裡,應了一聲。
“隻是有點遺憾,沒能看到傳言中會遊行的巨大龍燈。”
這有什麼難的?
在隻有仙人能看到的世界裡,龍鳳虛影穿街而過,時而俯衝上高空幻作一場煙火,時而遊走於街巷間與他們並肩偕行,龍角鳳羽光輝熠熠,在這片輝光之中,陸空星低下頭,他手中緊緊拽著仙人的衣袖。
“就算成仙以後,我也要常來紅塵。”
陸文昭看著他笑。
“因為紅塵妙處?”
“對!”
“是,紅塵亦有妙處,你還有什麼妙處想吃?”
無論是糖雪球還是小面燈,亦或是甜甜的酥點心和蜜小魚,都與此時的陸空星相稱極了。陸文昭很樂意請客,雖然他請客的資金來自於點石成金。
燈市將熄,四周的攤販也逐漸散了,陸空星短暫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指向街角的一家攤位。
“想吃那個。”
陸文昭循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凝固了。
陸空星是一路飄帶當風,啃著大餅回去的。手裡提著一紮大餅的陸文昭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他已經麻了。
“好了,給你的餅。”陸文昭疲憊地把餅交給陸空星,見陸空星想要把飄帶扯下來還給他,單手阻止。
“你帶著吧,我給它加了仙術,隻要心念一動,就可以決定這飄帶的隱現。”
時候實在不早,交代完所有的一切,陸文昭最後說道:
“休息吧。”
“……好。”
他明面上說是走了,其實又折返回來守著,就守在陸空星熄了燈的窗下。
仙人眼中,時間既快又慢。
他守在他窗下,總覺得光陰如箭,倏忽逝去;而當他獨坐瀛洲高台上,又覺得時光流轉猶如結霜落雪,比冬日更顯漫長。
但再怎麼顯得漫長,也遠比不上那些年間,他守著那個空蕩蕩的紫微宮時。
他抬手,下意識地想觸碰繞身的飄帶,卻摸了個空。
險些忘了。
那飄帶已經……
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