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熱鬨了一夜, 天明還沒有停止。
烏蘭赤咬死有刺客,他床頭上的箭矢痕跡就是最好的證據。可是更詭異的是,床頭有箭痕, 而房間的門和窗扇,甚至牆壁上, 經過仔細查驗,連一個可容箭矢通過的洞都沒有。
那就奇怪了,這種情況,隻有可能是烏蘭赤自己在房間裡彎弓拉箭,留下箭痕。
烏蘭赤百口莫辯, 他直覺這件事與陸空星有關,可是他把猜測說給大昭的官員聽,已經陪著熬了一夜的大昭官員反而笑了。
“九殿下整夜都在宮中,與三皇子論蕭,如何能抽身到驛館附近來射出這一箭?”
烏蘭赤張了張口, 他想說這一箭是陸空星白天在武場上射出的, 可他自己都覺得這個說法荒謬, 隻能恨恨作罷。
陸空星的不在場證明當然是完美的, 昨夜他出門前, 意外遇到三皇子來同他論蕭。沒辦法之下, 特意托了陸文昭幫忙,幻化成他的模樣,就連附身在紅佩身上的紅狐狸都看不出來。
見他一身輕裝眼巴巴看著自己,陸文昭還能說什麼呢?隻能無奈地接下這個差使。
繼最初的蛾子曇花車簾之後, 陸文昭好像就產生了很重的心理陰影,不再輕易使用幻化的仙術。陸空星新奇地看著陸文昭變幻出的另一個自己,一時都舍不得走。
仙術真好啊。
烏蘭赤的指控根本不可能成立。
更何況……
負責調查烏蘭部使節遇刺一案的官員詳細調查了現場, 就登上早就等在驛館外的馬車,回宮向老皇帝複命去了。烏蘭赤陰沉地看著他的背影,卻不知曉,那官員剛登上馬車,就向早就坐在的一人拱手而拜。
“方大人,烏蘭部使節果然在胡亂攀咬九殿下。”
方忱世一手撐腮,冷冷一笑。
“早料到了。彆說什麼都查不出來,就算真有什麼,也得叫他什麼都查不出來。”
官員攏袖笑道:
“誰說不是呢。”
北方三部狼子野心,最弱小的破月亦有南下的凶心,所以他們一進鹿臨城,方忱世就提高了警惕,暗中派人盯著。
方忱世發現,除了他,還有幾方勢力在盯著這些外族人,魚龍混雜的,倒跟暗中盯著九殿下的勢力的複雜程度相差無幾。
……總不會是同一批人吧?
方忱世沒再往下深想,他望著坐在車廂另一側的官員。這樣的官員他漸漸在朝中安插了許多,為的是提早為九殿下培植勢力、發展班底,等日後九殿下登基,立刻就能有人可用。
重來一世,他一定要實現那個聖君賢臣的理想!
同樣在關注著驛館熱鬨的還有長公主,侍女正為她描眉梳妝,抿上一痕暗紅的口脂。長公主接受著侍女的梳妝,手下動作卻不停,將一張輕飄飄的紙張放入錦盒之中。
她是皇親,自然不用在壽宴當日隨著一起獻禮。這次的壽禮,她特意派人搜尋到了一張古丹方,珍貴異常,依方煉成的丹藥服之可延年益壽。
為了增強可信度,長公主還專門請來一位百歲老翁,與丹方一同獻上去,她不信這樣老皇帝還不動心。
長公主的指尖拂過錦盒。
皇兄,這可是你逼我的。
今後,她會當個溫順的好妹妹,絕不會再阻礙皇兄的求仙。相反,她會廣尋良方,約邀方士,為皇兄的夢想添磚加瓦。
“知曉小九要送什麼嗎?”她問身邊的侍女,侍女想了想。
“九殿下送了一幅江山萬壽圖。”
中規中矩的壽禮,長公主不能更滿意。小九現在在後面藏著就好,等她清空了前台,再讓小九大放光明也不遲。
* * *
眾人各懷心思,很快就到了壽宴當日。
老皇帝又將自己的壽辰稱為“仙壽節”,舉國歡慶,為他自己積德修福。
陸空星換上一身皇子朝服,站在自己的兄弟們中間,不聲不響,就連壽禮也中規中矩,毫不紮眼。他摸著皇子朝服的袖子,覺得自己好像長高了點,也吃胖了點。
能不吃胖嗎,最近隨侯在側,天天香茶藥膳的給著供著。就連定期借皇帝名義送來的靈台藥膳,現在也是隨侯親自操刀,不假他仙之手。
隨侯對他說,強行洗骨伐髓太痛,既然陸空星尚未離開紅塵,就可徐徐圖之,每天補點,吃得香點,到時候輕輕靈靈快快樂樂地就成仙了!
陸空星:“……”
他在心裡潸然淚下。
前世他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敢想如今這種好日子啊。
陸空星在皇子中間縮得很靠後,眼觀鼻鼻觀心,正琢磨一會兒那場比較難吃的宮宴上有什麼好入口一些,又能給小鹿包回哪種一些,正想得入神,突然聽到有人高聲呼喚他的名字。
“九殿下。”老皇帝身邊的鄭青雲終於發現了陸空星的所在,頓時滿面堆笑地小跑過來,在眾多皇子公主的注視下,殷勤地笑道,“九殿下,陛下正找您呢!”
周圍投來的視線立刻變成了羨慕與嫉妒,陸空星有點疑惑,他都這麼平庸了,怎麼還能想起他來?不過等站到老皇帝面前,接觸到對方渾濁的打量的目光,陸空星就明白了。
看來是壽宴提醒了老皇帝自己的年齡,又開始琢磨拿他煉丹這件事了。
被老皇帝充滿深意地細細打量,陸空星現在卻並不感到害怕。笑死,他現在吹一聲口哨就有足足三顆飛星加一頭小鹿衝下來替他創人,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再不濟他還有他的一招鮮,萬物皆可小金人。
不過近段時間以來,陸文昭都不怎麼教他新的仙術了。陸空星詢問,陸文昭隻說他學了那麼多仙術,見了那麼多神仙,最近應當到了一道心境上的坎,等度過去了,再學新的。
陸空星不知道那道坎究竟是什麼。
所以他現在還是會回到人群之中。
老皇帝打量完他,說了幾句慈和的話,就讓他離開了,視線依舊直勾勾地落在陸空星背上。陸空星裝作不知曉,掠過各地各官員各皇親獻上的堆積如山的壽禮,回到皇子的席位上。
剛才經過時匆匆一瞥,他留意到一隻錦盒上有長公主府的纏花印記。聽聞今年姑母所獻的壽禮與以往大不相同,乃是一份古丹方,看似想開了開始以老皇帝馬首是瞻,陸空星卻從中讀出了姑母想弄死老皇帝的決心。
陸空星:“……”
壞了,這也是要送他上位的決心。
壽宴如期開場,絲竹隱隱,歌舞靡靡。三皇子陸棠玉最近與陸空星關係較為親密,早早與其他皇子換了座位,坐到陸空星身旁,仍然握著那支從不離身的簫。
“母後讓我在壽宴上,為父皇獻上已經完成的《簫韶》。”他低聲說道,“小九可要同那日一樣,與我合奏?”
陸空星當然是婉拒這個提議,不想出風頭是一回事,硬蹭陸棠玉的才藝展示也很可能會被皇後記恨,他不能乾。
正說話間,殿中響起驚呼之聲,原來是海商白家獻禮,除了琳琅滿目的異域珍寶之外,竟還有一株一丈高的紅珊瑚樹。
海商白家的少主白海東站在殿中,不卑不亢,向老皇帝行禮。
“賀陛下仙壽萬萬,白家獻上東海紅珊瑚樹一株,珍珠一對,另有海外珍寶若乾!”
他一擊掌,宮人合力抬上被重點提到的“珍珠一對”。那竟是一對小臂長的巨型珍珠,一看就是取自海中巨蚌。更令人叫絕的是,這對珍珠居然呈仙女的外形,飄帶款款,裙擺翩翩,身姿曼妙,珠光瑩潤,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寶。
還正合了老皇帝求仙問道的心。
“好!好!好!”老皇帝連說了三個“好”字,滿意至極,瞧著膚色略黑的白海東也覺得無比順眼,“白家有心了,白家小子……”
老皇帝並未記住白海東的名字,於是遲疑。白海東絲毫不以為意,立刻自報名姓。
“陛下,小子白海東,字海客。”
老皇帝點點頭。
“好,你壽宴之後再在宮中逗留幾日,給朕講講海上奇聞。至於平日吃穿用度的規格……”
他略一沉吟。
“就按宗親的來吧。”
白海東頓時大鬆一口氣,他知道,成了。他們白家揣摩聖意,拚命搜集珍奇之物,總算獲得了老皇帝的青眼。
但他並不敢得意忘形,隻是表現出了適度的喜悅,然後禮數周全地告退回席。
陸空星嘴裡吃著宮宴上並不太好吃的火腿凍,歪頭看白海東慢慢退下。白家少主,前世他也有印象,也是進宮獻上了令老皇帝滿意的賀禮,狠狠為白家搏來了一場富貴。
隻是數年之後,不知為何,這前途無量的白家少主忽然帶了一支船隊出東海,煙波浩渺,再無音訊。
應當是白家內部出了什麼變故,將他逼走了。
壽宴之上,烏蘭赤靜靜望著那些流水般被獻上的珍寶。
大昭果真富庶。
遲早有一日,他會南下,而這些珍寶,都將會屬於他!
“——請三皇子獻古曲《簫韶》。”鄭青雲喊這一聲時故意扯高了嗓子,顯出重視。與皇帝同坐的皇後雖滿面病容,聽到三皇子要獻禮,依舊勉強支起身體,露出慈愛的笑。
“陛下聽聽,棠玉為了歌頌您治下盛世,特意複原古曲《簫韶》,欲為您引鳳來呢。”
老皇帝正在興頭上,皇後說的又是他愛聽的神仙仙獸之類,於是笑道:
“好,那朕就好好聽聽。”
陸棠玉不能與陸空星說話了,他繃著一張臉站起來,但想起母後的叮囑,依舊扯出了點笑意。
他不欲在這樣庸俗嘈雜的地方吹簫,可是母後流著眼淚求他。
【你平日裡沉迷吹簫引鳳也就罷了,現在剛好能用上你吹簫的本事,又為何推拒呢?】
【聽話,母後總不會害你,曲子仍是你的,簫也是你的,不過同你父皇說幾句好聽話……】
陸棠玉被哭求得沒辦法,於是站在這裡。
好聽話他不會說,今夜是他第一次從頭到尾吹奏完整的古曲《簫韶》,傳聞這樂曲吹到第九章,會有鳳凰飛來,伴樂歌舞,美不勝收。至於吹簫人,則可靠引鳳之舉,跨鳳而去,白日飛升!
陸棠玉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抵在孔穴處的唇瓣微微顫抖。
跨鳳而去……跨鳳而去……
他便是神仙了!
因為情緒不穩,第一個長音有些顫,陸空星隻聽了這一聲,就微微皺眉。
糟了呀。
三皇兄日前吹奏殘曲,尚且郎朗有笙簫音,現如今,曲譜完善,音卻墜了。
皇兄曲中,不是私心,而是——
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