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能聽出曲中欲心, 凡人卻不能。

陸空星現在視力極好，他甚至能看到高座上帝後的一舉一動。皇後搭在桌上的指尖輕輕一動，她身後的某一名宮女隱入暗中, 其他宮女立刻填補上來, 令人看不出端倪。

陸空星隻覺得可惜, 好好的曲子, 終於也變成爭權奪利的工具了。

陸棠玉對外界的事物渾然無知, 他閉目吹簫, 簫聲悠悠浮蕩, 滿座賓客無不交口稱讚。如果單單是這樣, 還達不到皇後費力將陸棠玉推到台前的目的, 皇後要的，是一個真正的——

仙跡。

《簫韶》已吹至第九章。

殿外忽然傳來隱隱的喧嘩聲，老皇帝微微皺起眉, 看向鄭青雲。鄭青雲立刻小跑著出去查看情況, 再回來時, 小心翼翼踮著腳, 不時向後做有點滑稽的接引狀，對老皇帝笑道：

“陛下您瞧！三殿下的蕭聲, 感動天地, 竟把宮裡豢養的白鶴都引來了！”

這下，靠近殿門的勳貴們都開始不住地探頭，想看看被引來的白鶴。在宮人的小心接引下, 果然有一雙白鶴輕盈上殿, 看起來毫不怕人，一邊行走，一邊翩翩展翅, 姿態優美。

蕭聲依舊悠悠回蕩，但殿中之人顯然已經不在意什麼蕭聲了，對著上殿賀壽的白鶴，讚不絕口。

“三殿下的孝心真是難能可貴啊。”

“瞧這對白鶴，怕不是奉仙人之命，來為陛下祝壽的。”

“不如借著白鶴祥瑞，為陛下祝酒一杯？”

群臣起身，借機為皇帝祝壽。老皇帝高興得臉都紅了，將這杯長壽酒一飲而儘，還不忘再敬太後一杯，以示孝心。在這片君臣和樂融融的氛圍中，陸棠玉結束了這一曲，他微微喘著氣，看著殿中的白鶴。

陸棠玉說不上此時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麼。

能引鶴，是祥瑞，這說明他將來也很有可能憑這曲子引來鳳凰，成就仙緣。可是此時望著場中白鶴，陸棠玉依舊有些失望。

看來第一次吹奏，還是難以引來鳳凰啊。

陸棠玉又望向皇後的方向，他因為不願在壽宴上演奏，還跟母後生了好大一場氣，現在意外成就祥瑞，也多虧母後極力堅持……

母後……

陸棠玉的眼眸慢慢睜大。

高座上，皇後在笑，雖滿面病容，卻扶著鬢角，一副誌得意滿的模樣。陸棠玉很熟悉母後的這種神情，最近的一次，發生在如妃倒台之時，母後也是這樣矜持不露聲色地笑了，掩藏起她在背後做的種種動作。

是母後。

都是母後的安排。

去引鶴的宮女已經回到了皇後身後，低眉斂目。陸棠玉一下子臉色灰敗，他哆哆嗦嗦說了些賀壽的詞句，就狼狽地退回座位上。

他其實什麼都沒引來，是不是？

熱鬨的殿中，賀月長離掌心出了一層薄汗，那隻最重要的籠子一直放在他腳邊。隻有這件壽禮，他不想假他人之手，一定要自己呈給大昭皇帝。

“——烏蘭部獻禮！”

禮官高聲唱道，原來到了北方三部獻禮的時候。烏蘭部實力最強，烏蘭赤當先起身，他們為老皇帝獻上了草原上的珍貴皮毛，駿馬與礦石也數量繁多。赤炎部同樣不差，柔光閃動的寶石令大殿仿佛都被照亮，看宮妃們暗暗期待的眼神，就知道赤炎部的賀禮也獻得很合適。

破月部被另外兩部瞧不起，事先沒有通過氣，兩部獻禮之重令他們有些措手不及。老皇帝看著破月部的賀禮，表情淡淡。

他並不滿意。

賀月長離的手已經放在了身旁的籠子上，見部族負責獻禮的大臣冷汗直冒，一咬牙，徑直站起身，大聲說道：

“陛下，破月部還有一份壽禮要獻上！”

說罷，他捧著蓋了圍布的鐵籠，在殿中跪下，深深呼吸，才鼓足勇氣繼續說道：

“破月部——要獻鳳鳥！”

殿中頓時一陣低語議論，老皇帝微微坐直身體，就連剛才還在琢磨是吃面前這份難吃的豆沙糕還是吃另一份難吃的橘子糕的陸空星也抬起頭，看看賀月長離，看看他手中托著的那個籠子。

……獻鳳？

事已至此，覆水難收，賀月長離抬手扯下圍布，露出籠子裡那羽毛斑斕瑟瑟發抖的一團。

“陛下，此乃鳳凰！”

看清籠子裡那隻小毛團的瞬間，陸空星差點沒失態地當場站起來。他直愣愣地盯著籠子裡蜷縮成一團的小鳳凰，忍了又忍，才沒有當場用隔空攝物攝過來。

真的是小鳳凰！

雖然身上靈光微弱到看不見，陸空星依舊能確定這是一隻小鳳，是同小麒麟一樣的鳳麟洲靈獸。隻是這隻小鳳凰比小麒麟狼狽太多，羽毛蓬亂，翅膀上還禿了好幾塊，委屈巴巴地把腦袋藏在翅膀底下，外面的眾多凡人實在是把他嚇壞了。

“嚶嚶！”小鳳凰嚇得小聲叫，“嚶！”

賀月長離見眾人好奇又驚異，心中就是一鬆，以為這些人都信了，他開始講起撿到這隻小鳳的過程。

“月前，破月部的狩獵隊在雪山中狩獵，偶然路過一片雪化的溪澗……”

賀月長離除了希望能被父王看重這一點自己的私心外，對破月部其實有強烈的歸屬感，所以他慷慨地將發現鳳鳥歸功於整個破月部。

現在回憶起當初發現鳳鳥的那個場景，賀月長離依然心潮澎湃。

當時到了山澗入口，胯下駿馬就不肯再前行，令賀月長離愈發肯定山澗中有什麼神異的東西。賀月長離於是下馬步行，趟過雪融的溪水，進入山澗深處。

裡面竟彆有洞天，而且氣候猶如春日般溫煦。

賀月長離不知道，小鳳凰掉隊之後，在這裡打翻了從鳳麟洲上帶出來的玉露瓶，灑得到處都是。於是冰雪融化，樹木發芽，一切都如同鳳麟洲上的景色，讓出來飛了好大一圈的小鳳凰倍感親切，乾脆賴在此地不走了。

賀月長離一時看不清鳳凰的真身，隻能看到有一團彩光從一棵樹晃到另一棵樹，還停在一處枝丫上，對灌叢扇動翅膀，做出乞食的動作，灌叢立刻就結出紅甜的漿果，供彩光采擷食用。

他偷偷嘗了一小顆，味道清甜甘美，竟不似世間能有的作物，於是又匆匆摘了一些，包在隨身的手帕裡。

小鳳凰在這處玉露硬造出的人間仙境裡樂不思蜀，或許他想的是走丟了不要走動，留在原地，自然會有年長的哥哥姐姐來接他回家。然而小鳳凰忘了一件事，他帶出來的玉露瓶乃是一件法器，裡面裝的玉露都是吸收附近的天地靈氣形成的。

在鳳麟洲上，靈氣充沛，玉露瓶裝得滿滿當當。可是等他在人間雪澗將玉露揮霍一空，瓶子就開始自動收納起周遭的靈氣來。

花樹開始枯萎，雪水重新封凍，小鳳凰渾然無覺，伏在枝頭呼呼大睡。在賀月長離看來，這裡就像一處即將凋零的美夢，一切逐漸恢複如初，最後是枝頭那團彩光，開始一點點顯露出本來的面目——

羽冠翹翹，尾羽長長，五色備舉，其名曰“鳳”。

四周靈氣十不存一，玉露瓶就開始機智地收集其他來源的靈氣，比如小鳳凰身上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鳳凰被吸乾靈光，從枝頭栽下來的時候，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賀月長離反應極快，他用了生平最大的膽量，將掉落下來的鳳鳥一把抓住，然後瘋了一樣地向外跑去。

抓到了！

他抓到鳳凰了！

小鳳凰這才後知後覺地掙紮起來，然而他的護體靈光都沒了，又年幼，一時間掙脫不了這個凡人的手，嚇得“嚶嚶”直叫。

賀月長離狂奔出山澗，直衝向自己的馬匹。幸好他出門前就準備在山中尋覓小型珍獸，所以帶了精密的小籠，他將掙紮不休的鳳鳥塞進籠中關好門，心還在不停地狂跳。

“……後來，再看用手帕包著的漿果，竟然已經全部化成飛灰了。”

賀月長離發出一聲歎息，講完遇鳳的整個過程，他還不忘恭維老皇帝。

“都是因為陛下治國有方，才使得四海升平，才有鳳凰飛來。破月部將鳳獻上，賀陛下壽辰，也算物歸原主。”

話畢，他深深拜下。

殿中奇異的安靜，賀月長離不由得用餘光掃視四周，使臣與大昭的勳貴們臉上，都沒有什麼表情，神色頗為古怪。倒是那位白發紫瞳的九皇子，瞧著有些坐立難安。

陸空星哪裡隻是坐立難安，他急得像啃不到高處葉子的小鹿！萬萬沒想到，走丟的小鳳居然被當成賀禮獻給了老皇帝，想通過正常手段將其要回來簡直千難萬難。

老皇帝醉心仙道，也推崇煉丹，萬一為了延年益壽，想把小鳳也煉成金丹呢？

籠中，小鳳凰蜷成一團，“嚶嚶”叫著，叫得陸空星愈發焦急。

如果情況不利，他就隻能呼喚飛星，平等地創飛殿中所有人了！

“——噗嗤。”

誰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笑。

發笑的居然是老皇帝，他顯然忍了許久，終於還是破了功。一邊笑，他還一邊用手指點了點賀月長離，像是對待一位擅長引人發笑的子侄。

“講得……倒像真的一樣。”

像……真的？

賀月長離傻傻維持伏地的姿勢，破月部的使臣已經目不忍睹地彆過頭去。以皇帝的笑聲為引線，整個大殿頓時喧嚷，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鳳？他說那是鳳？那個毛球？”

“隻是一隻羽毛多色的錦□□？哈哈哈，今年破月部獻上的壽禮倒是彆致，一個笑話。”

“陛下龍顏大悅，也不能說不是個好賀禮啊。”

議論著……交談著……嘲笑著……

同樣傻住的還有陸空星，他甚至都做好了施展仙術、保護小鳳的準備，生怕在座的人對小鳳起了貪念。結果卻全然沒有，他所擔心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

陸空星轉頭看向三皇兄，三皇兄說不定能察覺到這是真鳳吧？畢竟三皇兄的人生理想就是吹簫引鳳。

然而，三皇兄也在笑。吹簫之後他一直面色陰沉，現在卻也笑得開懷。

“哈哈哈！鳳？這是鳳？”

三皇兄甚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賀月長離依舊跪著，他咬緊牙關，本想辯解，然而周遭的笑聲卻像扭曲的蟲蛇一樣一個勁兒往他耳朵裡鑽。那些雪化的山間、紅果、彩光、萬木蘇生……都隨著這些笑聲，慢慢坍塌了。

他跪著，稍稍抬頭，嘴角最終也浮出尷尬的笑意來。

陸空星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四周笑聲不絕，隻有他不笑。

他現在懂了，陸文昭同他說過的那道心境上的坎。

——那是身處人群之中，仍時有身為異類之感。

“嚶嚶。”小鳳凰縮在籠子一角傷心地叫，叫聲像是在哭，“嚶嚶嚶。”

滿座喧嘩，眾生談笑。

竟無一人識真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