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練習都在場, 徐庚年是最直觀感受到陸空星射術精進的人。
原本九殿下的射術在皇子們之間算是上等,他們這些皇親國戚,本身也不需要多麼精妙的射術, 夠尋常狩獵交際使用便可。可是九殿下練習了大半月,竟一點點把本身就極佳的射術提升到了如今的水平, 說是百發百中百步穿楊都不為過。
也不怪烏蘭部的王子不肯說話了, 這樣的射術, 就算他想比鬥一番,也很可能失敗收場,丟一場大臉。
烏蘭赤不敢與陸空星賽精準度, 但是隻要看到對方淡淡的神色, 他心中的勝負欲就開始熊熊燃燒, 就算卑劣, 他也一定要在第一次見面時打壓對方一場。
烏蘭赤留意到陸空星因為長久練習而見汗的前額, 與用力時間門過長而微微顫抖的手臂。
他忽然有了想法,於是用生硬的大昭官話對陸空星說道:
“若與九殿下比試射箭的精準, 你我都能射中靶心,不值一比。不如請九殿下與我賽一賽我們部族之中常比的,比誰的箭射得遠。”
徐庚年在旁邊聽得氣血衝頂,既然都說了是部族之中常賽的, 那烏蘭赤豈不是占儘優勢?他們在北方遼闊地域, 箭想射多遠射多遠,可是九殿下的騎射一直是在宮裡練的, 宮中人來人往, 哪裡能輕易射遠?
這不就是以他之長攻己之短?這怎麼行!
但烏蘭赤似乎完全沒有考慮會得到拒絕的答複,他已經叫人拿了弓來,雖然不是他常用的那把, 也儘夠了。他挑釁地揚唇,箭搭在弦上,緩緩拉弓,箭尖指向陸空星。
“赤王子這是想做什麼?”徐庚年又驚又怒,策馬擋在陸空星身前。烏蘭赤慢悠悠移開箭尖,有恃無恐。
“何必緊張,我隻是想先射。”
射你個頭!
不遠處的樹蔭下,白蛇尾巴發力,把竹筒卷得“咯吱咯吱”響。狂妄的烏蘭赤令他面露不善,對恩人無禮的凡人,就該趴在地上吃土!
“已經隱藏好了,你們不用擔心被人看到。”他涼涼說道。兩隻小麒麟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嗷嗚嗷嗚”超凶地衝向烏蘭赤……騎著的馬匹。
兩隻小麒麟一陣旋風般跑到馬匹前,異域駿馬雖不能看到他們,卻能察覺到氣息,頓時驚惶不安起來。青色的小麒麟甚至直接人立而起,對駿馬威嚇一樣揮動前蹄。
嚇唬你!嚇唬你!
你背上坐的不是好東西!
隨侯尾巴搭起涼棚觀望,還彆說,這倆小麒麟被他們父母教得很好,挺有文化,甚至押韻了!
駿馬被麒麟威嚇,頓時受驚長嘶,前蹄離地。烏蘭赤在馬上拉弓,雙手本來就離開控馬的韁繩,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甩了下去。
幸好他常年生長在馬背上,及時調整姿勢,又丟掉弓箭扯住了一截韁繩,這才沒有摔得慘重,隻是擦傷幾處,渾身滾滿武場上的塵土。
這個變故令除了陸空星之外的場中眾人都是一驚,陸承影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宮人前去攙扶烏蘭赤,被烏蘭赤揮開。他站在地上,仰頭望著居高臨下的陸空星,對方的紫瞳淡漠如初。
“九殿下可願與我比試?”他依舊咬死了要比試射程,墜馬也要比。
陸空星很無語,他琢磨自己是不是長了一張軟柿子的臉,是個人都想上來戳他兩下。如妃是,陸承影是,冷壽也是,現在的烏蘭赤也是,這些人蜂擁而來,讓他安寧成仙的生活不再安寧。
小麒麟被彈多了角角還會“嗷嗷”著啃商歌的腳後跟呢,他被這麼多人沒事就挑釁一下,也不是沒有火氣。
這麼喜歡比射程,那就讓烏蘭赤求仁得仁好了。
不過在答應比試之前,陸空星還特彆問了一下陸承影的意見。
“五皇兄覺得,我要同烏蘭部的使節比嗎?”
陸承影沒料到陸空星會把問題拋給自己,他疑心陸空星其實是想把同烏蘭部使節比試的責任也拋給他。可是回想起最近陸空星在宮中出的那些風頭,陸承影又覺得,如果能讓陸空星答應比試,或許可以挫挫他的銳氣。
因為烏蘭赤是如此有自信,那麼九皇弟如果答應下這場必輸的比試……
就會從這次的失敗開始,一點點再度變回前世那個身無依仗的九皇弟了吧?
於是陸承影斟酌著措辭。
“這畢竟是關乎大昭聲威的事,還得九皇弟親自決定才好。隻是大昭傳統,向來知難不退,有邀必應……”
陸空星思考了很久,覺得上面說的似乎不是大昭的傳統,至少不是皇兄執政時期的大昭傳統。皇兄執政時期,大昭的象征物找個名字好聽的叫龜,找個名字不好聽的……叫王八。
多問了這麼一句,他也確定了,皇兄還真是始終如一,堅持內鬥。
“那我應下了。”他終於點頭,“烏蘭部的使節是客人,請客人先射吧。”
他先射就不好玩了。
他現在可真壞啊。陸空星高興地想,脾氣也變大了,棒棒!
烏蘭赤見他答應,結合他先前與五皇子陸承影的對話,以為他是下不來台才勉強答應的,心中更添十足把握。
無視身上的擦傷,他迫不及待地凝神拉開弓弦。前方區域已經被清空,不知是不是與陸空星對抗的緣故,烏蘭赤隻覺得自己的狀態尤為好,這一箭就是他的巔峰!
他放完一箭,陸空星暫時沒動,宮人起碼來回,滿頭大汗地報上這一箭的距離。
“箭在六十丈之外!”
足夠了,這個距離已經是無法超越的了。
烏蘭赤露出誌得意滿的神色,他轉頭看向陸空星。
陸空星連弓都還沒拿起來,蓋因兩隻小麒麟此時正趴在他馬上。一隻神氣十足趴在馬頭上,一隻翻著肚皮躺在馬背上,撒嬌地讓陸空星給他揉小肚子。
“星主快給他們開開眼!”小麒麟猛搖短尾巴,唯恐天下不亂。
陸空星:“……”
這還是象征天下太平的麒麟嗎!
他練習時間門不短,已經有些倦了,於是隻是信手拉開弓弦,係著特殊繩結的箭矢搭在弦上。燕子的虛影在箭矢上一閃而過,陸空星睜大紫瞳,眼中映出的已經不是這片武場,而是遠處的驛館,流轉的時光。
仙人……
仙人的一箭,果然與塵世中不同。
他一箭放出,看也不看,也完全不關心射了多遠。宮人已經急急忙忙打馬去尋了,陸空星則輕勒韁繩,馬兒身上趴著兩隻小麒麟,大氣也不敢出,順從地小碎步轉身。
烏蘭赤以為他要逃跑,立刻揚聲叫住他。
“九殿下難道對自己的這一箭不太自信?”
不,他恰恰超自信的。
……自信無論派出多少宮人,都尋不回他射出的這支箭。
“不太自信談不上。”他平穩地說道,點了點捂著腦袋笑的麒麟的小角,“隻是我方才拉弓的時候忽然想起,曾遇到過一位遊走四方的學士,對我說大地其實是圓的。”
圓、圓的?
烏蘭赤眉心鎖緊,他不知道陸空星為什麼會開啟這樣一個話題。
“我又聽說……有些有情義的箭,會主動幫射箭者射不喜歡的人。”
這回陸空星是摸了小麒麟鋪滿絨毛的肚子,小麒麟被摸得發癢,笑著滾來滾去。
“各部使節,三皇兄,五皇兄,夫子,小九告辭了。”
他說完,輕輕夾了夾駿馬肚腹,駿馬順從地小跑著離開,徒留幾人在在原地莫名其妙。
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烏蘭赤覺得受到了侮辱,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些許,神色憤憤。陸空星遠去的背影在他鷹隼般的眸中漸漸變小,他想,終有一日,他要讓這傲慢的九殿下與大昭皇族,都嘗嘗當階下囚的滋味。
這時,前去尋找箭矢的宮人忽然飛馬而來,從馬上跳下跪倒在地,本應捧著箭的手中卻空無一物。
“箭呢?”三皇子陸棠玉不由得問道。
宮人愈發惶恐。
“三殿下,箭……箭……”
“方圓三百丈內,根本沒有箭啊!”
* * *
夜幕漸沉,鹿臨城專門為各地獻壽禮的訪客搭建的驛館依舊燈火通明。
室內油燈長燃,一老一少正坐在桌前,商討幾日後進宮獻珍寶的事情。
那老者年紀並不算太大,或許由於常年操勞,黑發已經有大半染了風霜。坐在他面前的青年膚色略黑,眸中卻不像同齡的青年人一樣滿溢輕狂天真,而是精芒閃爍,顯然是走南闖北深有閱曆之人。
老者為海商白家的家主,青年則是白家這一代不可動搖的少主,白海東。
“父親,此次進鹿臨,白家必須開始押寶。須知,不站隊比站錯隊,後果嚴重許多。”
白海東說道,他手邊擺著許多三教九流手中彙集來的城中情報,幾位皇子的部分傳聞也赫然在其上。出於謹慎,今夜之後,這些情報將會被焚毀。
老者長歎一聲。
“為父知曉。縱觀眾皇子,皇後所生的三皇子,血脈高貴,母族強盛,是否是最佳選擇?”
他在向自己的兒子問策。
白海東卻搖頭。
“父親,三皇子既然地位高貴,又有皇後娘娘幫忙籌劃,手邊就不會缺趁手的錢袋子,我們白家的優勢會很小。更可能被榨乾錢財,再一腳踢開。”
白家家主一聽,頓時有些惶恐。
“我的兒,那我們該站哪位皇子?”
白海東起身,他來到窗前,一聲歎息。
“父親,現下前路迷茫,急不得。您也知曉,我向來不慕皇權,一心隻想開海路。可為了白家,如果真要選擇一位皇子站隊,不如等我幾日後進宮,見了諸位皇子之後再做打算。”
這是最穩妥地做法了,隻希望他們進鹿臨這幾日,不要被覬覦錢財的貴人盯上。
父子倆一時寂寂無聲,打破沉默的依舊是白海東,他強打精神問道:
“父親,你我進鹿臨,讓叔叔留下本家,可穩妥?”
“已經著人仔細盯著了。”白家家主擺擺手,不願提自己那個貪婪奸猾的弟弟,“賀壽之後,我們儘快回去,一時半刻,無礙的。”
白海東點點頭,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兒壽禮的事。白海東孝順地服侍父親熄燈睡下,這才關門出去。
獨自走在驛館的廊上,那些已經探明的各方勢力將要送上的壽禮名稱還在白海東腦海裡轉悠。
城中勳貴,不是他們應當比較的對象。北方部族中,烏蘭部會獻上珍貴的皮毛,赤炎部會獻上北部雪山上特有的寶石,隻是現在還不知破月部究竟要獻上什麼。
去打探的人窺見了籠子的一角,難道是某種珍禽異獸?
一邊琢磨,白海東一邊緩緩入睡。
有人睡了有人不睡,陸空星是不會禿頭的小寶貝。
他手臂上纏著白蛇,肩上趴著一隻小麒麟,手裡還捧著一隻小麒麟,趁著夜色出宮。有隨侯在,就算他不會隱匿身形的仙術也毫不擔心,不過這種仙術還是挺有用的,他得催陸文昭儘早教他。
陸空星是出來看熱鬨,兼回收證據的。
深夜中的驛館終於徹底安靜下來,陸空星尋到了烏蘭赤所在的房間門。密謀早已結束,烏蘭赤睡得正酣,卻依舊警覺地握著藏於枕下的獸牙短匕,隨時可以暴起殺死敢於在夜間門刺殺他的人。
他眉心緊皺,顯然夢裡也有愁緒。
烏蘭赤白日在武場上,根本沒有找到陸空星射出的那支箭。
眾目睽睽之下,箭矢絕不可能人間門蒸發,所有人都看到箭射向了某個方向,整座武場也幾乎被翻了過來,箭依舊下落不明,惹得烏蘭赤睡前一直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
他一會兒想起白天陸空星所說的“大地是圓的”,一會兒又想起“有情義的箭會幫射箭者射不喜歡的人”,思緒紛亂,噩夢連連。
他房間門的窗口,陸空星探了一下頭,看看時間門,快要到了。
小麒麟又捂著臉笑了起來,他們已經能猜到之後會發生什麼了。
星主的箭,仙人的箭。
從白天的武場上射出,抵達深夜的驛館,抵達——
對星主不敬的外邦人的床頭!
“錚——”
烏蘭赤悚然睜眼,在他的視野之中,一支箭正被空前放大,箭尾顫動不休,係在箭尾表明身份的繩結也隨之嗡鳴顫動。
他恐懼地一聲大叫,連滾帶爬滾下床,對門外狂喊。
“刺客!有刺客!!!”
釘在他床頭!陸空星的箭!
他來刺殺自己了!
越是這個時候,那些亂紛紛的思緒反而越來攪亂烏蘭赤的大腦。他一會兒想起“大地是圓的”,一會兒想起“有情義的箭”,一會兒又想起在他眼前寸許顫抖不休的箭羽。
驛館霎時間門燈火大亮,烏蘭部的侍衛將烏蘭赤團團保護起來,在他顛三倒四的敘述中,震驚看向床頭,那裡——
空無一物。
陸空星一個隔空攝物就回收了所有證據,心滿意足地抖抖衣服上的瓜子殼。
走嘍。
製造仙跡,就是這麼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