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重生或許與陸文昭有關。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 就無法從腦海中揮去了。
陸空星甚至開始發散聯想,陸文昭雖然有相當長的時間陪伴在他身側,見證他的榮譽, 見證他的進步, 傳授他世間無有的仙術,但陸文昭同樣有相當長的時間浮蕩在外, 不知在做些什麼。
看看商歌和隨侯的生活狀態就知道了, 仙人的生活是安逸而悠閒的。仙壽無儘,於是做什麼都隻是一種經曆和體驗,隻要為了感興趣的事物,那麼搭再多時間和精力都可以。
就像商歌會費勁巴拉地附身到凡人身上, 就像隨侯路癡得厲害仍舊堅持出門湊熱鬨。
忙碌如蓬舟, 處理事務也是伴著香茶點心, 同仙人們一邊說話一邊辦事, 不疾不徐。那每天猶如上朝一樣往外跑的陸文昭,就顯得十分奇怪。
就像是……時間不夠,在努力搶時間做某些事一樣。陸文昭儘心竭力地傳授他仙術, 教導他海外與仙人的知識,其中未嘗沒有日後安心放手之意。
陸空星不敢再想下去,他將這事記在心裡。
崇賢館今日開始教授一些會見外國使節的禮儀, 兼有北方部族的風物習俗。方忱世親自教授這些, 聯想到對方前世出使與和談的經曆,倒是很合適。
這樣看來, 北方三部的使者應當到了。
赤炎部這些年王權更替,元氣大傷,於是隻派使者出面;烏蘭部與破月部都派了王子前來獻上賀禮,顯出重視。陸空星不知道如妃的母家是跟三部中的哪一部有瓜葛, 操縱邊境戰火,他打算到時候略做觀察,然後——
告訴長公主。
沉迷成仙,不願再牽扯紅塵中事,陸空星終於順利成長為了一個合格的告狀精!
學習歸學習,老皇帝派人來詢問他是否要一起跟著去會見部族使節時,陸空星搖頭再搖頭。
“方夫子,我不想去。”
“哦?”方忱世揚眉,他喜歡陸空星的這個答案,於是眼裡也沁了笑意,“九殿下為何不願去?陛下親自指了三殿下同去,五殿下也求著一起去了,九殿下不去湊湊熱鬨?”
才不愛湊這種麻煩的熱鬨,而且他還有仙術沒練好。
陸空星已經安排好了,他之後要去武場。上回商歌偷偷教給他的仙術,直到今天,他依舊沒有什麼頭緒,箭上連燕子的虛影都看不見,實在令人頭禿。陸空星就沒見過這麼棘手難學的仙術,可能是實打實的攻擊性仙術的緣故,不過這倒是激起了他空前的好勝心。
……也就隻有在學仙術上有好勝心了,其他時候都是告狀精。
他非得練出個名堂來,好讓商歌回來之後嚇一跳。
但他不能對方忱世這麼說,於是一邊收拾起書本文具,一邊淡淡說道:
“去湊熱鬨,父皇也不見得高興。”
方忱世頓時眯起眼。
“殿下聰慧。”
不過當他看見陸空星迫不及待地收拾好東西,還不忘禮數周全地向他和學堂中尚未離開的同窗們道彆。那個匆匆離開的背影令方忱世產生了一種感覺,他覺得九殿下似乎……過於淡漠了。
九殿下對政局有著敏銳的判斷,對人心有著深刻的認識,這一切不可多得的帝王素質,九殿下僅僅用來便利自身。
方忱世微微皺眉。
不知是九殿下年幼尚有玩心,還是根本就……
無意帝位
隻有意成仙的陸空星背著他便宜淘來的好用弓箭,像歡快的小馬駒一樣“噠噠噠”來到武場。徐庚年就沒見過像他這種主動加騎射課的皇子,今天還是北方三部使節進宮的日子,皇子們早到老皇帝身邊表現去了,偏偏九殿下不為所動。
烈日之下,他觀九殿下射箭,發現九殿下的姿態是鬆散的。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一箭究竟能不能紮上靶心,放得也不快,隻是一箭一箭不疾不徐,倒有幾分仙人素手挽月的逍遙姿態。
徐庚年開始指導了幾下,就撤到旁邊樹下,靜靜觀看。另一棵樹下,白蛇尾巴卷著涼茶,旁邊還伴著兩隻小麒麟,像是等學生下課的家長一樣不時張望著。
日頭多曬啊,要不他抓條龍來給星主布點雲?
但他又怕耽擱星主練習仙術,不提這個還不要緊,一提這個隨侯就禁不住想微笑。星主真是天賦卓絕,又肯鑽研努力,他遠遠看著,恐怕馬上就能領悟了。
烈日暴曬下,陸空星前額不由得浮現細汗,不知是不是高溫帶來的幻覺,他感到自己的箭上確實多了些什麼東西,像一抹輕盈虛幻的影子,隱約是飛鳥的輪廓。
燕子……
他逐漸能看到……燕子的影子了……
這一箭還不行,下一箭,一定會更加清晰些。
陸空星從箭袋中抽出下一支箭,還未等他將箭搭在弓弦上,遠處就有數人也騎著馬,逐漸靠近了陸空星所在的位置。
一旁觀看的徐庚年直起身,微微皺眉。來者是三皇子五皇子以及一眾宮人侍衛,三皇子一臉“要死”的厭倦表情,五皇子則正帶笑對身邊的人說些什麼。那人黑發挽成與大昭不同的發辮,裝飾著鮮紅流蘇與雪白獸牙,一身異域服飾地乘在馬上,神情散漫。
北方三部的使節,怎麼會來此?
陸空星在一眾使節中,看到了前世的故人,正是被陸承影含笑以待的那名少年——烏蘭部王後所生的嫡王子,烏蘭赤。
陸空星與前世的烏蘭赤當過一段時間的對手,他們曾在邊境對峙過數年。那時候烏蘭赤剛剛掌權,年少輕狂,心雄萬丈,一路揮師南下,勢如破竹,隻在陸空星這裡跌了大跟頭。
陸空星當時本是在替皇兄巡視各地吏治的路上,大敵當前,自然要立時應對。他組織修繕城防,勸城中富戶與豪族獻糧,訓練一盤散沙的城防軍,自己更是站上城牆,與兵士共進退,硬是守住了大半年。
守到最後,什麼吃的都沒有了,身為主將的陸空星都餓得站不住。他一邊死守,一邊向鹿臨城求援,最後卻等來了大昭割地求和的消息。
那一瞬間,陸空星感到疲倦極了。
烏蘭部還公然叫囂,要拿讓他們損兵折將的陸空星的項上人頭去告慰英靈。方忱世那時還沒走,在朝中死諫,陸空星才能帶著腦袋完整地回到鹿臨城。
但這些都已經是前世的事了。
還不及此刻他箭上的一隻燕子來得重要。
陸空星毫無興趣地扭過頭,再次拉開弓弦。
破月部與赤炎部都勢弱,他們派來的使者都眾星捧月般陪伴在烏蘭赤身側,賀月長離也在其中。一見白發紫瞳的陸空星,他就是一怔,雖然早就知道大昭有一位生而有異的九皇子,此時親眼得見,他依舊為對方宛若來自九天之上的容光所懾。
他還以為生而有異是那種醜陋的有異,不曾想,是這般……
“小九。”陸承影笑著喚道,“父皇命我和三皇兄接待來使,赤王子想來武場看看我大昭的騎射技藝,不料你在此,怎麼也不與使節說說話?”
他似與使節們十分親善,主動介紹道:“這是我的九皇弟,剛從雍州接回來不久。小九,這是三部的使節,這位是烏蘭部的嫡王子烏蘭赤,這位是破月部的三皇子賀月長離。”
見陸空星遲遲不回話,陸承影神色中帶了幾分責備。
“小九,怎麼不同使節說話?”
陸空星連頭都沒有扭一下,依舊拉著弓弦,視線隻落在前方,淡淡說道:
“對敗軍之將,沒什麼可說的。”
他對前段發過兵的兩部好感全無,這兩部慣會燒殺,一旦兵敗,當地百姓全數遭殃。陸空星雖不欲過多牽扯紅塵中事,可他也做不來像陸承影這樣,笑臉迎人,這其中還有關於前世他腦袋歸屬的一點積怨。
前世陸承影也是這樣笑著,簽訂或許關乎他腦袋歸屬的合約的吧?
今天的地獄笑話一個頂十個。
除了因為弱小未曾參與前段時間對大昭出兵的破月部,赤炎部與烏蘭部的使節臉上都浮現怒色。烏蘭赤本就心高氣傲,聞言,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但陸空星說得又沒錯,不管是真敗還是假敗,前段時間,他們確實敗給了大昭。
烏蘭赤冷冷地注視著陸空星,不知為何,他對眼前這個白發的皇子天然就充滿敵意。一見對方,想要與對方一爭高下甚至生死相鬥的心就開始熊熊燃燒,他甚至能想象出這個氣定神閒的九皇子垂垂惜敗的樣子。
烏蘭赤勉強壓住怒火,他見陸空星一味拉弓,遲遲不發,忍不住一聲嗤笑。
“九殿下的箭十分遲疑,這就是大昭皇子的騎射水平嗎?”
他的大昭官話有些生硬,帶著異域的口音,其中的嘲諷意味卻滿溢出來。
就算是不願參與俗務如三皇子,聽了這話也表情難看。烏蘭赤誌得意滿地張口,他正要提出與大昭的皇子進行比試,好用自己高超的騎射技藝狠狠銼一矬大昭的銳氣,就見陸空星終於放出了手中的這一箭。
陸空星在箭上看到了朦朧的燕子虛影。
所以這一箭是超越人世的輕盈迅捷。
一箭精準釘在靶心,陸空星趁著施展仙術的手正熱,毫無停頓,行雲流水般從箭袋裡又抽出一支箭,燕子駐足箭尖,第二箭破開第一箭,依舊釘在靶心!
第三箭倏忽而至,劈開第二箭,穩穩命中!
隻要他能看到燕子,無論多遠,無論時間久長,無論箭矢的路途中有何種阻礙,終會抵達他想要的那個落點。
——商歌授他的仙術。
陸空星的箭袋已空,他有點遺憾,又有點回味,這才抬眸看向好像想說什麼的烏蘭赤。
“有事嗎?”
本想與他比試一場百步穿楊的烏蘭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