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恩人與舊的隨侯……

不一樣呢。

尤其是當恩人說他可解仙人不能解之局時, 那雙紫瞳光彩湛然，神氣極了，仿佛他永不需求仙, 就能解決一切煩難之事。

——仙人的神情。

——逍遙客的神情。

方忱世的表情則與此時的隨侯一樣, 都是震驚中帶著不可思議。

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九殿下，在此之前，他隻以為九殿下是需要他扶持的幼主、尚未長成的明君, 然而此刻, 他驚覺自己完全被九殿下帶著走。

太醫署的偏門尚未合攏, 陸空星去而複返, 袖擺翻飛, 直直走向太醫署書庫的大門。他在門前略微一定，很自然地轉動紫瞳看向方忱世, 方忱世就感覺自己的手完全不聽使喚，自動為陸空星推開了這扇稍顯沉重的地下書庫大門。

書庫大門打開, 驚動了在書庫中做困獸之鬥的柳妙, 太醫署令居然也在其中。

柳妙手裡還抓著一天一夜都看不完的厚重醫書, 聞聲茫然抬頭。陸空星走近，很自然地將他手邊另一本大部頭的醫術拿起, 簡單翻閱後，閉目合上書本。

“柳太醫，我想請問，按照柳太醫預定的時間, 大約多久能改好藥方？”

柳妙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這麼一個回馬槍，下意識答道：

“雖然我已經改了一味藥，但足足耗時半月才從古醫書中翻出可行的例證。此間醫書浩如煙海，加上還要試驗藥性, 要想將藥方全部改好，恐怕……”

他停頓住，幾乎不能再說下去，太醫署令替他開口。

“恐怕需要數月。”他面色冷冷的，是對柳妙，“現在知道怕了？”

雖然嘴上斥責，太醫署令的手卻一刻也沒停，繼續翻動著醫書。

柳妙隻能苦笑，然而他見陸空星掃了一眼巨大的書庫，居然輕輕“嗯”了一聲，轉而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

“若柳太醫能知曉此間每一頁書上都記什麼病例、列著什麼方子、載著何種藥性呢？”

柳妙面上現出驚色，這怎麼可能？這不是發夢嗎！

他剛要張口說話，陸空星抬手止住他的話頭，認認真真地重複問了一遍。

“柳太醫，如果呢？”

柳妙嘴唇顫抖，就算是發夢，他也太想發一場這種夢了。九殿下這是特意折回來安慰他的嗎？他心中難以遏製地被勾起幻想，發狠答道：

“如果真如同仙人啟示，我能通曉此處所有醫書，或許……隻需要幾日！”

“具體是幾日。”陸空星一反常態，咄咄逼問，逼得柳妙咬牙跺腳。

“七日！”

“好！”陸空星應道，那他就舍命陪君子一回，“柳太醫稍候片刻，我安排好緩兵之計，就會再回來。”

他留給柳妙一個美夢，自己大袖飄搖，再出門去。

陸空星紫瞳灼灼，他一邊快走，一邊在心裡盤算。

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一共有三件。

第一，是讓姑母那邊能統一收容染病的宮人，至少能穩住七日；第一，是成功糊弄住父皇，讓他相信七日後自有仙跡顯現，為此，陸空星覺得自己可以去父皇面前跳一段大神，施展幾個仙術，狀若被附身的樣子發表些仙人旨意。

隻是那樣一來，他相當於徹底暴露於台前，日後會有眾多麻煩，現在卻已經顧不得了。

第三件事，就是返回太醫署地下書庫，做最後的助力。

“勞煩方大人去一趟姑母處，就說先不要急於處理染病的宮人，儘力救治，穩住病情。藥材若不夠，可以來太醫署取藥。”

方忱世皺眉，他心中萬分不解。

“九殿下，這是抗旨。就算長公主身份貴重，恐怕也……”

“我知道。”陸空星垂眸，“姑母不會有事，方大人去通知即可。本來應該我親自去，可是我要去父皇那裡，實在分身乏術。”

這個時候，九殿下去面聖……

方忱世一時想不明白陸空星究竟想做什麼，可他很快看到陸空星開始打散束起的白發，使之全部瀲灩散落肩頭，配上那雙紫瞳，幾乎像是塵世中的仙人。

方忱世突然明白了，立刻出聲阻止。

“九殿下！”

“方大人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讓父皇信服。”陸空星捋著散開的白發，笑了笑，繼而斂起神情，“父皇最信什麼，我就去演什麼，無論如何都要爭取來七日的時間。”

他抓著滿把白發，又向方忱世笑了。

“是不是很有那副樣子？”

“此計太險！九殿下三思啊！”

方忱世從未如此焦急過，九殿下怕不是瘋了，硬生生把自己徹底卷進來。他為柳妙爭取七日時間，可萬一柳妙在這段時間內拿不出有效的新藥方來呢？那不僅要搭進去一個柳妙，九殿下恐怕也會被陛下疑心！

那可真是，前途全部毀於一旦！

陸空星卻不以為意，他此刻的心情居然很是輕快，因為要去做一件頂頂胡鬨的事情，這令他心中產生許多逍遙之感。他有自信在皇帝面前演好那個角色，甚至在想，要不要假托靈蛇之名呢？

還是算了，太冒犯，他還是編個其他仙人的名字，比如什麼……小鹿仙？

方忱世大急，卻不知該如何勸阻，一時僵在原地。這時候，遠遠有呼喚陸空星的聲音響起，來者跑起來一瘸一拐，速度卻不慢，很快就到了陸空星面前。

是周順。

周順是專程出來尋陸空星的，明明沒有人看到九殿下出門，他進去通知九殿下時卻不見人影。好不容易找見人，他顧不上喘氣，當即催促道：

“九殿下，快快回宮，長公主已經下令，各宮之間暫時斷絕往來，染病的宮人必須全數上報，集中在一處。”

沒想到這麼快就開始了。

“方大人。”陸空星又喚了一聲，方忱世咬緊牙關，他覺得自己大抵是瘋了。

不然，為什麼會答應，讓他看中的未來君主攪進這灘渾水裡。

“……我即刻前去面見長公主，之後會返回太醫署的書庫。”他鬆了口，隻是神情愴然，“可九殿下，書庫藏書浩如煙海，如何在七日內找出可用的方子啊！”

陸空星有些驚訝，方學士竟沒有將……告訴方忱世嗎？

想到那老夫子對自己的耳提面命，陸空星心中微暖。

這一回，少不得要暴露了。

“不用急，我面見完父皇就會過去。”他對方忱世一點頭，帶周順一起前往觀文殿。

路上，他們途經靈台，陸空星這時也差不多將全部的計劃告知了周順。

“所以，之後你回宮，讓常青紅佩等信得過的人，都到太醫署的書庫中來幫忙。”

周順一直沉默地聽著，隻有在聽到陸空星要舍身入局時，神情才有明顯的變化。他餘光瞥見一邊的人影，冷不丁問道：“九殿下，為何此事不讓徐國師來？”

陸空星一怔，繼而搖頭。

“這事說到底，極為冒險，我不能將徐國師也拉下水。他先前雖被冷壽多番阻攔，依舊為疫病之事努力求見父皇，已經極為儘心了。”

周順還是不想讓九殿下搭上自己，然而九殿下主意已定，身為仆從，他自然無從置喙。隻是周順依舊在心裡想，若情況真的不利於九殿下，就算他豁上性命，也要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

“……九殿下怎知我不想下水？”

輕飄飄的聲音忽然響起，陸空星早早聽到了腳步聲，也知道對方身份，隻好深深一歎。周順果然是故意在靈台附近談這事的，可這完全是出於想保他的心，他又不忍責備。

陸空星轉身，徐元符一身道袍站在那裡，吊起眼梢，看起來不怎麼高興。

“殿下呀，莫不是看不起徐某人的本事？徐某人縱橫市井多年，論招搖撞騙……咳咳，論通神拜鬼的能力，就連冷壽都得遜我一籌。”

要不是冷壽進宮早，根基穩固，加上他不太懂皇宮中這些爭鬥門道，這一回大疫，他也不至於見不上皇帝的面。

陸空星還想拒絕，不料想徐元符一個箭步上前，情真意切地握住了陸空星的手。

潛伏在草裡跟了一路的隨侯頓時睜圓蛇瞳，蛇身都扭曲了。

他他他他握了恩人的手！

蛇蛇嫉妒！

“就讓予我吧，九殿下。”徐元符半真半假地哽咽道，“我自知比不得九殿下天生仙姿玉骨，可也願為宮中大疫儘一份心。更何況，那新藥的研製，是不是也需要九殿下出力？九殿下快快將說辭告訴我，我去為九殿下將事辦成，九殿下隻管去研究藥方就好。”

陸空星真的萬般無奈，他不信徐元符不知此事的冒險之處，一個不好就會搭上性命，怎麼還上趕著貼過來玩命呢！

“徐先生，此事弄不好，是要誅九族的。”陸空星甚至改成了一開始他與對方相交時的稱呼，苦苦相勸，未料想，徐元符卻哈哈大笑。

“徐某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家裡人早一百年就死了，有什麼可怕的？”

笑過之後，他靜靜望著陸空星。

“殿下可知，徐某人的親人故舊，是因何離世的？”

聽徐元符談及自己的身世，周順識情知趣，躬身退到聽不到他們話語的地方。

陸空星有些怔然。

“徐先生的親人……”

“死於一場大疫。”徐元符輕聲說道。

陸空星沉默。

徐元符那隻特殊的重瞳轉動，眸光閃閃，似有淚光，又似已經哭乾了眼淚。他仰頭望天，蒼天悠悠，蒼天如洗，蒼天……無情。

“世人都道神仙好。”他顫聲說道，“因為當人……不太好。”

“我也並非一開始就想成仙，可是疫病來了，我眼睜睜看著女兒在我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我的父親，臨死前還緊緊握著家傳的尋仙羅盤。”

他將腰間羅盤扯下，拿在手中揚了揚，雖帶笑，眸中卻全是悲意。

“我那時不明白，人都要死了，為什麼還要去求仙呢？後來我明白了，正因為人要死了，所以才要求仙。”

“從那時起，我就想成仙。我想悟得傳說中的三重境，將世人從無儘苦痛中解救出來。”

對於徐元符的這個理想，陸空星隻能沉默。

仙隻自渡。

這是陸文昭最初就教給他的。

“罷了，不提這些。”徐元符收起了那些神情，如往日那樣笑道，“九殿下隻需知道，徐某人心結在此，懇請殿下，讓我解開這個心結。”

這下，陸空星沒有拒絕的立場了，他歎口氣。

“那就請徐先生入局，在父皇面前演一場神仙附身的戲……”

徐元符卻突然出言。

“為何隻在皇帝老……陛下面前演？豈不寂寞？”

陸空星：“……”

這是想叫“皇帝老兒”來著是吧！他聽出來了！

徐元符吹著哨，將這次口誤含混過去。接著他湊近陸空星，輕聲細語。

“九殿下這場子開得太小了，何必隻在皇帝面前演？該在滿宮上下面前演！”

“東國師徐元符，有治病符水，飲下七日後生效……九殿下以為這一折戲如何？”

陸空星睜大了紫瞳，為徐元符的不管不顧與膽大包天。

“……徐先生瘋了。”

一旦他們不能按時交出藥方，第一個死的就是徐元符。徐元符這不僅僅是趟進渾水裡，還直接把自己立成了最大的靶子！

徐元符卻不以為意地大笑。

“九殿下謬讚，早一百年就瘋了！”

人要死，則思求仙。他有七日後才生效的“治病符水”，且問宮中諸君，如何應對？

有趣！痛快！

執行計劃前，徐元符還不忘將自己的小道童丹砂托付給陸空星，直言讓陸空星拿丹砂試藥即可，因為丹砂病得極重，集中安置，根本撐不了幾日。

“看他的造化了。”

立於靈台第一層，徐元符望著陸空星那邊的宮人全副武裝將丹砂抬走。他回身，換上自己最好的那身道袍，低聲說道：

“也看我的造化了。”

萬事俱備，陸空星折返回太醫署書庫的時候，與方忱世一前一後。方忱世儘管完全執行了陸空星的全部計劃，面對七日的交出藥方倒計時，他隻感到希望渺茫。

怎麼想都不可能！先前柳妙自己也說，七日能研究出新藥方，是建立在能知曉書庫中每一頁書上都記什麼病例、列著什麼方子、載著何種藥性的前提下，但這種前提的達成，無異於發夢。

然而，他卻聽九殿下認真開口——

“給我一點時間。”

“我能過目成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