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陸空星這裡的藥材熬煮好湯藥, 長公主匆匆帶著湯藥欲找病人試驗。這個過程可能又需耗費一兩天，到時宮中的事態恐怕會更加嚴重。
長公主此刻深恨自己, 為什麼如此依賴前世的記憶，卻忘了萬物有變的道理。她又氣又愧，眼眶泛紅，出殿的時候，險些摔一跤，幸好旁邊的陸空星把她給扶住了。
“姑母。”陸空星扶住她，輕聲問道, “若這藥方真的無法解決疫病，姑母打算如何？”
長公主滿面肅穆。
“自然會再啟奏皇兄, 集中太醫署的所有力量, 以最快速度，再研究新的藥方！”
長公主確實心係大昭，願為之灑熱血, 陸空星隻能心中喟歎。
“姑母驗證了藥方後, 若去面見父皇, 可否帶著小九一起？”
長公主對大昭、對皇帝皆一腔忠心, 就如同前世的陸空星。可是陸空星自前世就明白，對諸如皇帝和陸承影那樣的人而言，百姓與大昭, 壓根及不上緊緊握在手中的權勢。
那些人總將爭權奪利的心淩駕於黎民蒼生之上。
他確實不欲攪進紅塵渾水中, 隻是怕長公主太過急切，反而激怒了老皇帝。如果他能在場, 或許有法子稍微轉圈，可長公主向來雷厲風行，宮中疫病又嚴重, 恐怕不會帶他前去。
陸空星憂心忡忡，此時看長公主，就仿佛在看自己前世長滿草的小墳頭。
姑母，不要成為新的地獄笑話啊！
果然不出所料，聽他這樣說，長公主眸光柔和，卻依舊堅定地拒絕了。
“此事交給姑母就好，小九安心留在宮中，保重自身。一會兒姑母再著人為你送些藥材來，一旦有新方子問世，也會第一時間抄送你一份。”
她也不等陸空星拜彆，一拂袖，帶著宮人和湯藥走了，發上金飛鳳躍躍欲飛。
陸空星的氣終於還是歎了出來。
常青不明白九殿下為何歎氣，茫然眨巴著眼睛。周順卻已經看破了許多事，垂首不語。
紅佩頭頂的紅狐狸雖年幼，也活過百多年，見識了不少人情世事，大耳朵抖抖，發出一聲冷笑。
長公主巾幗豪傑，令狐欽佩，隻是世間無能者，多半妒忌有能之人。如他喜愛的公子這般，會藏拙懂人心的有能者不多，長公主性烈如火，鋒芒畢露，怕不是要碰一鼻子灰。
狐狐現在依舊樂觀地把陸空星長久以來的消極與裝死，當做藏拙。
他喜愛的公子，以後可是要當皇帝的！
到時候封他做鎮國狐狐！
如陸空星所料，長公主緊趕慢趕，測試出藥方的效果果真有大問題。可當她再度求見皇帝，老皇帝卻不耐起來。
“衡儀，且不說你當日求見我時，將這藥方的效果說得多麼神乎其神。國師也說了，這藥方就是轉機，至於有沒有療效，再往後看數日也不遲。”
“更何況，先前旨意已經下了，朝令夕改，乃是大忌。”
長公主張了張口，隻想說為保萬無一失，或許可以雙管齊下。一邊觀察著現如今這個藥方的療效，一邊又將太醫署諸多醫官學生都集合起來，全力研究更對症的新藥方。同時，宮中各處的管控應當更為嚴苛，各宮之間不得再隨意串聯。
不然幾日過去，宮中的疫病恐怕會蔓延到鹿臨城中，百姓也將惶惶不可終日。
在她開口說話前，老皇帝繼續沉吟道。
“聽你說起太醫署，我倒想起來了。國師向我建議，疫魔來勢洶洶，專挑選貴重之人殘害。應當讓太醫先保全宮中，各宮之中都得安排太醫守著，不得擅離。”
長公主聽得心生絕望，這樣一來，本能集思廣益的太醫們豈不是全都各自分散了嗎！
“皇兄！”她懇切勸諫道，“大疫當頭，斷不可聽信方士怪力亂神之言！應當將太醫們……”
她不曾料想，老皇帝竟勃然大怒，一隻杯盞在她腳邊摔得粉碎！
“衡儀，是朕太優待你了嗎？竟來左右朕的決定！”老皇帝摔了杯盞，依舊餘怒未消，鄭青雲連忙上來替他順氣，被他一手揮退。他指著長公主，眼中是積了多年壓抑與憎惡。
“我知你與國師不睦，昨日還拔劍指向國師。可國師呢？仙人心性，未曾在朕面前說半句關於你的不是，你反倒在朕面前對國師處處詆毀，此其一。”
“其二……”
老皇帝略作喘息，他顫顫向一旁伸出手，鄭青雲連忙遞上他想要的東西。老皇帝將一枚金丹不用水地服下，面色頓時浮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潤。
“其二，衡儀。”
金丹讓他重獲力氣，老皇帝森冷地注視著長公主。
“現在已經不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了。”
先皇在世時，數度問策於長公主，感慨長公主若是男兒，必然……先皇的話沒能說完，卻不影響當時隻是皇子的老皇帝在腦海中將這話想完。
可先皇已經死了！
他才是皇帝！
這一下，長公主徹底愣住。半晌，她站在那裡，因為巨大的悲痛與荒謬，渾身發起抖來。
原來……
皇兄竟一直是這樣想她的。
這一瞬間，長公主本以為自己會哀莫大於心死，會徹底心灰意冷，然而望著老皇帝盛怒的面容，她竟發現自己的心中充滿奇異的冷意。
她定定地看著老皇帝，看著她這個無能偏信的皇兄。
她原本真的想……
讓皇兄在皇座上再待十幾年的。
* * *
“……陛下雷霆震怒，雖暫時未降罪，卻也不許長公主再覲見，隻讓長公主繼續負責宮內疫病相關的事務。”
聽著周順低聲的彙報，陸空星閉了閉眼。
他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個長滿草的角小墳頭長出腿，徑直走到另一個小墳頭前，把自己重新放下，還一邊熱情地打著招呼。
【小九，我是姑母啊，我們住近些吧。】
陸空星：“……”
忠心於父皇和皇兄的下場，一定是變成小墳頭！姑母經過此番，估計也明白了。
周順的彙報還在繼續，他雖腿瘸了，常年行走宮中的經驗，依舊讓他比常青查事情查得更清楚全面，這也是陸空星會把他撈出來的原因。
“另有，西國師又開始兜售金丹。奴婢托人買了一枚，與之前在靈台售賣的成仙金丹基本相同，隻是冠以‘避疫’之名罷了。”
冷壽會做出這樣的行為也不難理解，前段時間他剛在花宴上折損了權威，正急於找補，這是在借著宮中疫病，重新確立自己的威嚴。
“徐國師呢？”陸空星問道，他記得徐元符同他說要覲見皇帝，隻是在急於奪回失去權力的冷壽面前，這個過程恐怕不會太順利。
“徐國師幾番覲見，卻都被另一位國師攔截。”
陸空星頭疼得厲害，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爭權奪利。晚間時候他也問過陸文昭了，疫魔依舊沒有形成，這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好在疫魔未成，說明疫病範圍還沒有急劇擴張；壞在沒有實體，陸文昭依舊無法出手將其斬去。
但是陸文昭謹慎地給他又上了幾層防護，確保沒有疫病能染到陸空星身上。看著凝眸認真的仙人，感受著自己身上一層層層層的護佑，陸空星說不出話來。
他倒是越來越安全了，可是除他以外的人，並不在仙人的庇佑之中。
周順還在說著。
“太醫署那邊的藥材也見底了，鹿臨城內藥材價格飆升，特彆是方子中的那幾位藥。可是喝了按方子熬煮的湯藥之後，效果僅有一點，隻得又多多買進藥材，看是不是多服一些就能根治……”
買得起藥的尚且如此，買不起藥的又該當如何呢？陸空星無法再安然聽下去，他既然明確了成仙的心意，就不該再多涉足世間事，等形成疫魔後求陸文昭劍斬疫魔，已經算儘了心力，隻是……
前世，他也曾見過餓殍滿野、疫病橫行。大昭不過是表面光鮮，因為有著喜好求仙問道的無能君王，隸屬大昭的子民其實一直在受苦。
他依舊不願涉足世間事，不過一些本就屬於世間的東西，給出去也沒什麼。
“周順，你去把先前從靈台扛回來的那些金子拿出來，都拿去交給姑母。”
反正這也是押注迎來的，便都給姑母，購置藥材和打點上下可能會用上。若是再不夠，他還可以啟動緊急庫存，就是沉在湖底的那個狐狸金雕。
陸空星自己還打算去太醫署一趟。
他這裡有靈珠，加上陸文昭的護佑，他以及他的身邊人其實是最不容易染上疫病的，那留下這麼多藥材就沒有必要。
他自己一開始囤了一些，商歌給他送了一些，姑母長公主又給了他一些，加上每位皇子應得份例，藥材存量驚人，正好分給缺乏藥材的太醫署。
如果派常青或周順送過去，恐怕會引來許多視線，倒不如他自己走一趟，藥材用袖中乾坤收著，輕鬆不費力。到時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藥材塞進太醫署的藥庫中，解解燃眉之急，就很不錯。
這樣一想，陸空星感到自己沉重的心情瞬間輕快。果然，神仙就應該想什麼就做什麼，這樣才無愧“逍遙”二字。
他假作回房休息，實際上，等周順將門一關，他就來到與門相反的房間另一側，施施然穿牆而過。
白蛇本來在花盆裡盤得很圓，忽然見陸空星從花盆旁悄悄經過，打開後門出去了。他頓時精神起來，緊跟陸空星的腳步，沿牆根爬行。
宮中行走在外的人已經少了一大半，隻要陸空星稍加注意，就能全然避開他人目光。他有前世記憶，知曉太醫署有方便醫官們半夜出門看診的側門，那扇門離藥庫也最近，他可以放下東西就走。
陸空星忽然察覺到有什麼好像在跟著他，他敏銳地回過頭，白蛇連忙將自己藏進拐角處的花盆後，過了一會兒，把落在外面的尾巴也拽了回去。
恩人好生敏銳，看來他不能跟得那麼近了。
陸空星來到掛鎖的側門處，四下無人，他腳步連停都沒停，直接穿牆而過。在他使用仙術時，他腰間的碧玉佩輕輕亮了一下，將他的氣息與仙術撥動徹底遮掩。
藥庫果然已經存量見底，不少藥匣空空如也。陸空星施展袖中乾坤，一一將藥匣填補好，又不至於填得過滿引人起疑心。
做完這一切，他本想事了拂衣去，過人的耳力卻捕捉到了隔壁房中的嗚咽掙紮之聲。陸空星保持身體在藥庫裡，小心地探出半個頭在牆外，以一種會嚇死見到的人的姿勢，觀察外界。
真·探出半個頭！
現在在說話的似乎是太醫署令，他手上拿著嘩嘩作響的鐵鏈，作勢要將房間門緊緊鎖住，顯然是剛把人綁在房間裡，自己在門外鎖門，加上雙重保險。
“柳妙，怪隻怪你自己太過鑽營！”
“宮中鬨疫病，原因尚未查明，你居然跳出來，口口聲聲說疫病的源頭是太後身邊的人。”
房中人“呸呸”吐掉塞嘴的布巾，沒有半分退縮。
“治療疫病最重要的是溯源，隻有找到源頭，確定人或畜是在何種環境何種情況下染上的疫病，才好更針對性的下藥。我查過了，確實是太後身邊的人先染病！”
太醫署令前額青筋暴起。
“不管是誰先染病，已經有良方了。雖效果不佳，可卻是跟著陛下的旨意一同下來的，怎麼也得喝上數日，再看成效。”
房內的柳妙據理力爭。
“到那時就晚了！這疫病傳染性極強，現在已經傳到宮外去了。現如今的藥方，有幾味藥並不對症，恐怕是哪裡錯了，須得給新藥方的研製留下更多時間才行！”
聽到柳妙甚至開始質疑藥方，太醫署令鎖門的動作更快了。現在這個時期，他們太醫絕對是多做多錯，柳妙一旦竄出去，把方子的問題嚷到全天下都知道，不僅會引得人心浮動，說不準陛下還會要求他們幾日內拿出一個新方子，要是做不到，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絕不能讓柳妙出去！
房間裡，柳妙被綁在椅子上，怎麼掙紮都掙紮不開，甚至整張椅子都倒了，他就像個背著殼的蝸牛一樣在地上爬動。
不行！他得儘快出去！
這回的疫病傳染很強，恐怕很快就會蔓延到鹿臨城中，甚至繼續向外擴散，到那時，就真的是生靈塗炭了！
好在他被關起來前，提前給好友方忱世寫了一封書信，塞點錢托小宦官送去。方忱世近些時日都在宮中，想必來得是很快的。
果然，外面太醫署令還未走，就碰上了匆匆趕來的方忱世。知曉這是太醫署令不想擔責，才強行將柳妙關起來，方忱世神色冰冷。
“還請太醫署令將人放出來。”他沉聲道，“柳家醫術傳家，柳妙祖上乃是前朝隨國的醫官，更有傳言說其先祖曾學過靈蛇的醫術。至少也該按他的想法去試試，免得到時陛下問起，無法交差。”
太醫署令認出這是崇賢館新任的學士，教導諸位皇子。可現在彆說方忱世，就算是他祖父親自來了，太醫署令都不打算開門。
“柳太醫最近勞頓異常，都出現幻覺了，在房中靜養正好。”太醫署令面無表情地說道，“此乃太醫署的私事，方大人，請回吧。”
方忱世正欲再說什麼，忽然看到大門緊閉的房間窗扇晃動。一扇窗被從裡面打開，露出顯眼的白發與紫瞳。
陸空星隔著窗，默默看著方忱世和驚呆了的太醫署令。在他腳下地板上，同樣躺著一個被綁著的驚呆了的柳妙。
根本沒人知道陸空星是怎麼憑空出現在房間裡的。
陸空星視線移動，順著他的視線，方忱世看到了房門口死死扣緊的鎖鏈與鐵鎖。他靈機一動，頓時高聲叫道：
“大膽！竟敢囚禁九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