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陸承影出於欲心, 讓那名宮人在宮中串了一圈的緣故，宮中的情況惡化。

方學士早早就向老皇帝進言，希望崇賢館暫時休課, 等宮中疫病平複之後再談其他。老皇帝答應得很快，自己跑得更快，關起門來, 跟西國師冷壽一起研究避疫之術，除了日常奏對, 不見外人。

第一次進宮進諫的長公主都差點碰一鼻子灰，幸好她是帶著藥方來的，在觀文殿外苦苦相求了許久，老皇帝才終於肯見她。

“國師果真厲害。”老皇帝拿起藥方, 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 “今早國師還開壇祈福，說轉機馬上就到，衡儀午前就送了藥方來，可見國師所言非虛啊。”

長公主被愚信的皇兄氣得說不出話。轉機馬上就到，那“馬上”又是多久？冷壽必然日日在皇帝面前說轉機馬上就到, 真是十足十的江湖騙子行徑！

可恨的是皇兄居然會信！

冷壽微微撚須, 但笑不語，一甩拂塵, 向老皇帝告退。

“陛下，既然轉機已經出現, 冷某今夜便再觀天象, 為陛下看看疫病何時能徹底結束。”

老皇帝一臉不舍。

“那夜間豈不是隻有朕一人悟道了？”

“陛下已初步掌握避疫之術的真諦，自行參悟即可，或者……”冷壽眼中劃過一道冰冷地光, “請師弟前來相助，也未嘗不可。”

“國師說笑了。徐仙師可能更擅長小法術，為國祈福坐而論道，當看國師啊。”

冷壽滿意一笑。

他也許不如徐元符法術強，但他一定比徐元符更了解皇帝。鬥法勝了又如何？封了東國師又如何？隻要他還能籠絡住皇帝的心，徐元符就不值一提！

更令冷壽煩憂的，反而是群英會之事。群英會出身的黃狐狸在鬥法上沒能幫到他什麼，自己還失去蹤跡，不知去哪裡玩樂了。群英會就三天兩頭聯絡他，可他哪裡知道黃狐狸的下落？

群英會不依不饒，令冷壽頗為不悅。

等著吧。

前世自己得到紫瞳與金丹後，這群妖獸都與他稱兄道弟，更是騰雲駕霧，將他從宮中大張旗鼓地接走，那光景，想想就令冷壽心蕩神搖。這一世，等他穩住老皇帝，拉下礙事的徐元符，將九皇子完整地煉成仙丹……

冷壽已經不再想與低等的妖獸稱兄道弟了。

他要掌控整個群英會，讓那群妖獸都當他的奴仆！

冷壽的暢想隻進行到一半，就被中途打斷，長公主冷冷地注視著他。

“你倒是好本事。”

冷壽轉頭，回望長公主。他向來注意與朝中權貴打好關係，長公主先前在外祈福，他接觸不到，現在遇上，自然想多多拓展門路。

隻是長公主看起來，對他不甚友善，這扭轉起來不難。

“不過小技罷了。”冷壽將長公主充滿厭憎的話語當做誇獎，怡然自得地笑道，“冷某與長公主很有緣法，倒願意為長公主占上一卦——”

“望長公主，小心枕邊人啊。”

冷壽的算卦通常有現實依據，他掌握著許多名門秘辛，知曉權貴好惡，占卜起來自然能投其所好。他一早就聽聞長公主與駙馬關係不睦，想必長公主並不願聽到什麼關於駙馬的好話。

未曾料想，長公主竟當即大怒。

“妖道！本宮府中之事豈是你可以指手畫腳的！”

長公主怒火升騰，她反手就從身旁侍衛腰間拔出長劍，劍指冷壽。

“你蠱惑皇兄，擾亂朝綱，又插手皇族家事！大昭不需要你們這等故弄玄虛的方士！”

面對劍鋒，冷壽的面色沉了下來，隻是並沒有多少恐懼。他冷眼看著面前怒目執劍的長公主，隻覺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舌尖於口中輕輕轉動，撥動一直被養在舌下的長翅毒蟲。

長公主還是不清楚，惹怒一個方士的下場。

他能讓對方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毒蟲從他微啟的口中飛出，速度快得猶如殘影，直撲長公主面門。長公主隻覺眼前有一陣腥風撲面，眼睛卻根本捕捉不到毒蟲的飛行軌跡，正當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稍顯驚訝的呼喚——

“姑母，怎麼在此處？”

陸空星手裡好像還捏著什麼東西，紫瞳睜大。在他眼中，長翅毒蟲飛行的動作猶如慢放，似有似無的甜腥氣息，令他瞬間就判斷出這東西絕非善類，於是立刻上前扯住長公主的衣袖，自己橫身攔在前。

是用隔空攝物好呢，還是點石成金好呢？

或者用他的指尖宇宙？

不知不覺間，冷壽曾經遙不可及的種種法術，在陸空星眼裡全然變成了小孩子的把戲，他有無數方法可以將其破解。

突然冒出來的陸空星令冷壽大驚失色，對方在他眼中，猶如移動的仙丹，又是紫瞳的載體，全身上下都是他最最渴求的東西。冷壽哪裡舍得這寶貝被毒蟲撲擊，隻是現在要收回毒蟲，已經來不及了！

正當這時，陸空星袖中靈珠裡，盤著的小蛇虛影睜開櫻紅蛇瞳，在靈珠內回環一圈，清氣與藥香倏忽散出，將陸空星整個人溫柔籠罩。

龍王之子，靈蛇隨侯，天賜藥體，致力醫術。他的本源靈珠，若被佩戴於身，就如隨侯時時相伴，可避萬疫，可解萬毒。

毒蟲接觸到清氣藥香，猶如直面一輪太陽，當即肚腹破口，發出一聲常人難以捕捉的尖細慘叫，簡單的大腦中隻剩下一個單純的念頭——

回家！回家！

它以比先前更快數倍的速度彈射回去，正彈回冷壽半張開的嘴巴裡！這還不夠，被嚇壞的毒蟲一心隻想去往安全地方，嘴巴裡位置太淺，於是它沿著冷壽的喉管，直接落入他腹中。

咕咚。

冷壽：“……”

糟了，咽了。

這裡臨近老皇帝的觀文殿，如無必要，陸空星是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的。

他今早起來，在院中給小鹿揪花瓣吃。院門微敞，陸空星看到門外有些微的金色閃光。他看一眼院中的宮人，發現他們面無異色，就知道這恐怕又是隻有他能看到的神異事物。

他走出門外，發現地上有一隻以倒栽蔥之勢嘴巴紮地的金色燕子。陸空星遲疑著將金燕子拔起來，“刷”的一聲，金燕子驟然展開，變成了一封足有幾千行長度的信。

陸空星：“……”

這麼話癆，一定是商歌。

與此同時，鎮國將軍府中，商歌正向天緩緩拉開弓弦，弓弦上空無一物。商歌抬手，長長信紙變成金燕子，棲落於他的弓弦之上。

唉，這據說已經是鎮國將軍府最好的弓了，可惜也隻能承受他射出五箭的力量，僅僅五箭，怎麼夠說話哦。

他有一群小鳥那麼多的話想說給星主聽！

第一箭，他對星主說，星主果然能看到他的金燕子，他的金燕子此處省略三千字，他的弓此處省略兩千字，他的思念之情嘩嘩嘩……

第二箭，他說他之所以選擇射箭是為了躲避陸文昭，而且要送東西的話箭的聲響會變大很有可能驚動陸文昭，陸文昭創人可疼了此處省略一萬字……

直至今日，陸空星仍不能理解為什麼商歌形容陸文昭打人，會用“創”。

陸空星從地上揪起第三隻金燕子，面露痛苦。

皇子們暫時休課，商歌進不來，不然他也不會發現商歌每天在他耳邊啾啾的那些話，寫到紙上，居然有這麼這麼多！

陸空星展開第三隻金燕子，上面說商歌已經知曉了宮中鬨疫病的事情，為此還專程又去了三仙山一趟，想找那位擅長仙術的仙人，卻撲了個空。但是彆擔心，返程的路上，他幫陸空星收攏了一大堆藥材，就存在最後一隻金燕子腹中，說不定能用得上。

陸空星不知道商歌與陸文昭說的是不是同一位擅長醫術的仙人，他也想過，如果那位仙人真的能前來，皇宮的疫病一定能迎刃而解。可是那畢竟是仙人，閒了漫遊山川，自由自在，找不到人也正常。

第四隻金燕子，則包含十數萬字的商歌日常聊天。

陸空星感覺自己的世界一時間充滿鳥叫，他撐住了，終於順利拔出第五隻金燕子，將商歌送過來的藥材全數接受，暫時塞進自己的袖中乾坤裡。這時候，他發現商歌為了不被陸文昭發現，幾支箭一支比一支遠，最後一支已經接近皇帝的觀文殿。

就在這裡，陸空星遇到了對峙的長公主和冷壽。

吞咽的“咕咚”一聲，在空曠的環境裡格外清晰，陸空星眼睜睜看著冷壽的臉綠了。

毒蟲已經破腹，劇毒四處逸散，現在還在他腹中。冷壽頓時連拂塵掉了都顧不上，綠著臉，踉蹌快步離去。

在他倉皇的腳步後，陸空星卻垂眸，一手拿出了一本古舊的冊子。冊子沒有名目，頁腳掀動間，隱約露出數個“金丹”“采煉”之類的字眼。

“這些個方士，就不該掌權！”

雖然有些莫名，冷壽的退縮依舊讓長公主感到痛快。她丟了劍，轉而態度親昵地牽起陸空星的手，旁邊的侍衛連忙把劍撿起，擦擦前額的冷汗。

“姑母進宮向陛下陳言疫病之事，大疫當前，小九怎麼還在宮中走動？”她語氣含嗔，透著點心疼子侄的責怪。她視線下移，也看到了陸空星拿在手中的冊子，不由得揚眉問道。

“這是何物？”

“隨手拿的。”

隨手從冷壽身上拿的。

隔空攝物變順手牽羊，氣死一山頭的小鹿。

陸空星不著痕跡地將冊子收起，含混應道。不過他從長公主的語氣中聽出些微情緒，頓時有些驚喜。

“姑母進宮面見父皇，是對疫病有了什麼法子嗎？”

“自然。”長公主自信地笑笑，她與陸空星並肩前行，就向著陸空星的宮殿，“小九莫要擔心，姑母得了妙方，正針對此時宮中的疫病。”

“正好姑母要去你那裡，便將藥方抄你一份，藥材是從宮外調來的，也先勻給小九一份，以備不時之需。”

長公主自己也感到慶幸，幸好她重生了，因此手中才有前世的方子。這一世，她隻是提前安排了醫官士卒去祈福之地那邊的村落先行守著，根本沒料到疫病會因自己的提前回宮，在宮中蔓延，為此深感愧疚。

幸好，還有前世的藥方。

陸空星微微皺眉，在心裡歎息一聲，知道長公主這也是下意識地依賴前世記憶。他自己是不敢依賴前世記憶的，隻怕有一步不對，就會步步不對。

“多謝姑母，隻是姑母這方子，可實際使用過？”陸空星問道。

“尚未，我方才求了旨意，在宮中隔離封鎖，斷絕來往。加上提前備了些藥材，到時在宮中大煮湯藥，送到各宮去，疫病也就漸漸遏製得住了。”

長公主有心教他，於是句句耐心，隻是很快，她聽陸空星慢慢說道。

“姑母安排妥當，小九也就放心了。最近小九也在研習醫書，有一事不明白。”

“哦？”長公主揚眉，“說來聽聽，說不定姑母能幫忙參詳參詳。”

她隻聽陸空星說道。

“若一種病所處環境不同，所染人畜也不同，這種病會不會變成同屬一類卻不太相同的兩種病呢？如果會的話，能治療一種病的藥物，是否又對另一種有效？”

說者有意，聽者更有心，長公主悚然一驚。

不同環境……不同的病……

糟了！

* * *

陸明修守著沸騰的湯藥，待藥仆說藥已經熬好，他立刻讓人將湯藥盛入碗中，再擱進保溫的食盒裡，這才稍有些忐忑地提著食盒進入房中。

“藥按皇兄給的方子，已經熬好了，我們這便……給陸空星送去嗎？”

陸承影微微頷首。

“此時正好，我親自送去。你母妃與小九有舊怨，先不要露面。”

陸明修：“……”

那皇兄花宴上盜人家詩文，就沒舊怨了嗎？

陸承影認為自己此時的時機選得正好，現在姑母長公主一定全部身心撲在宮中疫病上，就算拿出藥方，也隻是交給父皇，並不會給小九。宮中藥材現如今也較為緊缺，若不是他積極活動，熬藥需要的這數十味藥材，很難湊齊。

他其實更想等小九病得下不來床再去，好讓小九知道，不與他在一處，隻會過得痛苦，可惜，時間不等人。

陸承影正要出發，他提前安排的監視陸空星處的宮人卻快步跑來。

“五殿下，奴婢見長公主去了九殿下處，不多時，就傳出熬藥的氣味來了。”

陸承影頓時惱怒不已。

姑母竟將小九看得比整座皇宮都重嗎？不安排宮內事務，反倒更在乎小九有沒有喝上藥，生生讓他功虧一簣！

他讓小九染的病，竟成了長公主摘桃子！

陸承影怒氣上頭，突然咳了幾聲。感受著喉嚨裡強烈的癢意，他皺皺眉，既然謀劃已經落空，索性自己端起湯藥，飲了下去。

他一向小心，倒不一定是染病，算是防患於未然。

這藥，總是對症的。

若論現在宮中藥材最多的，當屬陸空星，無論是名貴的還是廉價的，應有儘有。他與長公主照著方子熬好藥，準備找個染病的宮人嘗試一番。

院中花盆裡，白蛇聞到藥味，抬起小腦袋。他在空中頻頻吐信，輕易辨彆出湯藥中用了哪些藥材。

方子倒是中規中矩，隻是……

白蛇憂慮地把自己盤成了三個疊起來的圈圈。

恩人，這藥不太對症呀。

要不要來問問蛇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