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1 / 1)

故人之妻 第一隻喵 9632 字 6個月前

謝旃緊張地等著傅雲晚回答。

原是想要她一起回江東,話到嘴邊,改成了想不想見顧玄素。這樣一來,他的私心就不那麼明顯了吧。在那樣欺騙她拋棄她之後,便是他這顆權謀浸淫、早已冷硬的心,也不能如此恬不知恥地向她提出要求。

隻能躲在親情背後,盼著用她對顧玄素的孺慕之情,來達到自己卑劣的願望。

許久,她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兩國議和之後,是不是就能來往走動了?”

謝旃頓了頓:“是。”

心裡沉下去。她是猜出他的意圖了,所以並不回答,而是問他能不能來往走動。若是能夠的話,就不必非要回江東,便是回江東也不必跟他走,桓宣一樣可以帶她回去。

謝旃低眼:“議和條款中有這一條,兩國可通商來往,關隘無阻。”

戰亂多年,兩國關隘久已斷絕,但凡私下潛行都要入刑,不知多少親人被迫離散,而貨殖不通,生民更苦,所以這次和談,通關是重要的議題。

看見她眉頭舒展了,柔軟的紅唇微微翹起一點,極淡的笑意:“那太好了。”

謝旃有片刻恍神。眼前閃過鄴京的午後,她在書房窗下習字,他在讀書的間隙回頭看她。陽光明麗的影子透過紗窗灑在窗邊的蘭花上,也灑在她臉上,她看見他回頭,柔軟的紅唇微微翹起一點,對著他微微一笑。那怦然心動的感覺至今仍舊清晰地刻在心上。

那一次,他擁抱了她。

第一次擁抱,刻骨銘心,至死不忘。那時候回江東的計劃已經反複議過多次,差不多算是定了下來,幾次話到嘴邊想要告訴她,最終又瞞住。她一向心細多思,說得太早隻怕要讓她憂心了。想著到跟前再說也不遲,哪知後來,再也沒有了機會。

陰差陽錯,便是如此吧。謝旃轉過臉,心緒翻湧著,喉嚨裡不覺泛上甜腥氣,壓不住,不得不咳了一聲。

她已經站起來,忙忙地拿過水盞:“喝點水吧,要不要吃藥?”

“不用,”謝旃接過來抿了一口,“我沒事。”

傅雲晚細細打量著他:“你臉色……”

後面幾個字卻是不忍心說出來。他從前雖是偏白的膚色,但總歸是健康明淨的,如今白得驚心,連唇上也沒什麼血色,讓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他那次詐死時,也是這樣不祥的白。

“沒事的,”耳邊聽見謝旃溫和的語聲,他笑了下,眉眼溫潤,一如從前,“天冷容易嗆風,回去南邊暖和了,也就好了。”

讓她明知道他是安慰,卻又不忍心拆穿,轉過了臉。

“綏綏,”謝旃放下水盞,從袖中取出兩卷薄薄的卷冊,“這是顧老先生命我給你送來的書冊,一本是老人家編纂南史的手稿,另一本是你母親年少時為老老人家抄寫的資料。”

心裡砰地一跳,傅雲晚急急接過,手都有些打顫。小心翼翼打開時,母親的字跡一下子躍入眼簾,比她過去見過的要稚嫩、工整,原來母親年少時的字

,是這樣子。

謝旃打開了另一卷:“這是南史其中一章,是你母親幫著老人家整理定稿的。”

傅雲晚傾著身子湊過去看,能看出同出一脈的字體,外曾祖父的字沉穩中透著俊逸,母親的字又多出幾分靈秀,血脈傳承,便是如此。

謝旃便看著她。離得近,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他曾那樣熟悉的香氣。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染了幾絲水汽,似江東霧蒙蒙的清晨。心裡的渴望翻湧著。問問她吧,他雖卑劣如此,但她,也許肯憐惜他呢。“綏綏,這些年裡,顧老先生並不知道你們的下落。”

看見她纖長的睫毛微微一抬,帶幾分疑慮:“母親曾經給家裡寫過信。”

讓他的眉頭不覺便蹙了起來。總想著讓她回江東,但回去,對她好嗎?“顧老先生沒有收到,你大舅父也說不曾收到。”

傅雲晚怔了怔:“可是那信,不止寄了一封。”

南北關隘不通,母親想儘辦法,冒著極大的風險才想辦法送出去了那些信,卻從來不曾得到回應:“母親去世前曾收到過一封南邊來的信,署名一個張字。”

既能收到這封來信,那麼江東那邊必是有人知道母親的下落,又為什麼顧家不知道呢?

“那封信,是東陽縣侯張抗張公寄來的。”謝旃看著她,她細細的眉也蹙了起來,讓他忍不住想要替她撫平,又知道不能,努力忍著,“當年張侯曾與你母親定親。”

傅雲晚怔住了,驀地想起幾次半夜裡醒來時,母親猶自拿著那封信在燈下翻來覆去看著,最後卻把那封信,在燈上燒成了灰。

心裡突然有不祥的預感,遲疑著:“但是不久之前,他,他也幫我寄過一封信。”

那個他,是桓宣吧。謝旃垂目,她眼梢微微有點紅,說起他字時又輕又急,然而其中的稠密親近他聽得出來的。心裡苦澀到了極點。還要提江東嗎?她把那個他字說的那樣不同,桓宣已經在她心裡留下了極重的一筆,他和她,再也回不去了。

轉過目光:“顧老先生德高望重,應該是有彆的緣故。”

幾次相見,他能確定顧玄素不知情。顧玄素年事已高,平日裡獨居城外專心治史,並不如何過問外界的消息。但他很疑心是顧休之是知道的。顧家詩禮舊族,極是看重名譽,也許顧休之並不想讓這件事傳揚出去。

傅雲晚也想到了這點,初時的喜悅裡突然摻雜了一絲陰霾,默默低了頭。

“綏綏。”謝旃突然有點後悔告訴她這些。若在過去,他是絕不會告訴她的,這世道太苦,他總想著為她打造一所無風無雨的安樂之處,不讓她承受任何苦難。然而這次相見,她比從前沉穩曆練許多,又讓他有些動搖。

也許一味護著她並不是唯一的選擇呢?畢竟他最多,也隻能再護她十年,而她已經在他不在的時候悄悄成長起來了,以後隻會走得更遠,更好:“也許有不儘如人意之事,但我親身拜望過顧老先生兩次,他很想念你。”

傅雲晚抬眼,對上他乾淨柔和的眸子,

帶著深深的關切,專注地看著她。往昔一霎時流動著劃過,心上有什麼在不知不覺中彌漫,急急轉開了臉:“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謝旃看見了她的緊張,也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恍惚。心裡突然生出一絲希望,她還是肯憐惜他的吧?哪怕他這樣卑劣。他太熟悉她這種眼神,過去,她總會這樣看著他。

希望如同潮水,一霎時漲到最高,終是忍不住試探:“會盟定在臘月二十一,若是順利,二十二日我會啟程返回江東。綏綏。”

傅雲晚心裡砰地一跳,本能地預感到他要說什麼,急急打斷:“那麼,等關隘開放之後,我去看望他老人家。”

未出口的話噎在喉嚨裡,謝旃澀澀一笑。她猜到他要說什麼了,怕他說出來,也許是不想當面拒絕吧,所以打斷了他。可是,又怎麼能忍住不說。“臨近年關,年前是不可能開放了,正月過年,大約也是不行,待各處銜接好,應當在三四月間。”

但其中變數難以預料,最大的變數便是桓宣。他冷眼旁觀,桓宣這次,要反。

這一反,局勢從此天翻地覆,對和談結果會有什麼影響,便是他也難以確定。“綏綏。”

話還沒說出口,又已聽見她急急的聲音:“也快的很。”

是快得很。短短幾個月,他與她便走到了這一步。謝旃低著頭:“綏綏。”

傅雲晚看著窗外,眼睛酸脹著不敢回頭,也不想聽,然而他苦澀緩慢的聲音終於還是送進耳朵裡:“真的不要跟我一起走嗎?”

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眼睛一下子濕了,在窗紙上描出閃著光的模糊影像,許久,搖了搖頭。

她一再打斷,就是不想親口拒絕。可是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

謝旃低了頭,以手加額,指尖觸到淡淡的濕氣。多麼卑劣善變的自己。那次相見時說好了以後再不相見,後面又一次次相見。安排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帶她走,此時卻又躊躇猶豫,想要聽她自己決斷。更盼望著那個決斷,如他所願。

而她終是拒絕了。她雖柔軟,卻也固執。上次既然說過再不相見,那麼她在那時候就已經做出選擇了吧。隻不過,選的不是他。

屋裡安靜到了極點,角落香爐裡檀香絲絲縷縷散著,許久,謝旃極力抽身。事已至此,又怎麼能這副模樣,讓她難過。從懷中取出一摞字帖:“我這些天為你描了些字帖,你閒來無事的時候便繼續習練吧。”

傅雲晚回頭,看見他手中厚厚一摞雙鉤字帖,少說也有三四十張。這字帖是要比著大家法帖,一筆筆勾勒出輪廓,中間留白,以供學習者填補描摹。從前她跟著他習字,他便時常描字帖給她用,一張雙鉤少說也得幾刻鐘才能寫完,這厚厚一摞花了他多少功夫?他如今軍務繁忙又且病著,她簡直是罪該萬死了。

伸手接過,有什麼熱熱的東西無聲無息,落在紙上。要拿出最大的意誌,才能讓自己不哭出聲:“好。”

謝旃頓了頓,不舍得鬆手,終是鬆開了手。這一個好字,也許就是結

果了吧。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聽見外面來回走動,焦急鬱燥的腳步聲,是桓宣,他等了太久,他耐心一向並不很好,等急了吧。而她,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謝旃慢慢起身:“綏綏,我該走了。”

該走了。那些過往,終究再也回不去了。定定看她一眼:“我走了。”

是該道彆的,可道彆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傅雲晚跟著走出去兩步又停住,看著他一步步慢慢走出去,掩上了門。

心裡突然空蕩得厲害,閉上眼,眼淚掉得又急又凶,門突然開了,桓宣飛快地走進來:“綏綏。”

帶著風,帶著他獨有的熱烘烘的氣息,讓空蕩的房間一下子變得擁擠逼仄。傅雲晚急急擦了眼淚,他飛快地走到近前,看見她的臉色眉頭便是一皺,伸著手想要抱她,到跟前又縮回去,拿起水盞:“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水。”

傅雲晚簡直要感激他沒有追問了。

哽著嗓子站著,看他急急將盞中殘茶潑了,又倒半盞送到嘴邊試試,立刻又潑了:“水都冷了,我去給你拿些熱的。”

他急急忙忙走開,走出兩步又回頭:“中午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弄。”

傅雲晚默默看著,搖了搖頭。到這時候才發現,有他在的時候是多麼熱鬨擁擠,簡直讓人沒有空暇去想那些痛苦難過的事情。而且他永遠這樣熱烘烘的,這樣寒冷的冬天,多麼讓人留戀。

謝旃獨自走出彆院。冬日天寒,太陽出來了,也沒什麼熱氣,到處都是未曾化開的冰雪,路都難得走穩。

劉止迎了上來:“郎君,這邊都安排好了。”

“撤了吧,”謝旃慢慢往前走著,“讓他們不要動。”

劉止愣了一下:“沒找到機會跟娘子說?”

謝旃頓了頓:“不是。”

她拒絕了。她是再不打算跟他走了。在他離開的這些時日,桓宣已經住進去了。這樣也好,雖然他那樣惱恨桓宣待她粗魯,但這幾天他也看在眼裡,桓宣是真的後悔。他那樣市井裡長出來的,難免有些粗魯習氣,但他難得的,是一顆真心。

比他這顆精於算計,冷硬自私的心,寶貴得多。

劉止模糊猜到了,眼見他神色中帶著沉沉的哀傷,忍不住勸道:“娘子面皮薄不好直說也是有的,不如照舊安排?我覺得娘子心裡肯定是願意的。”

不,她不是。她雖然性子軟面皮薄,但在大事上從不會含糊拖著。謝旃坐進車中:“讓他們都撤了吧。”

“郎君,”劉止跟在車邊,“娘子跟著你這麼多年,娘子心裡……”

“不必再說。”謝旃看他一眼,“你也不得自作主張。”

劉止嘴巴張了張,也隻得應下:“是。”

車子轆轆往刺史府走去,不多時從事吳江找過來稟報:“陛下二十一日卯時到,太子殿下與陛下同行。”

謝旃有些意外:“太子也要駕臨?”

“是。”吳江道,“隨行禁軍一萬,淮泗駐軍也抽調

了一半兵力沿途護送。”

謝旃沉吟著,許久:“再調些戰車過來。”

原本商議的是皇帝景元和禦駕親臨?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如今卻又帶上了太子,國主儲君一時都到,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隻是太子景嘉年輕激進,意見時時與皇帝相左,他這一來,和談的變數卻又多了一分。

彆院。

桓宣到廚房取了熱水,匆匆忙忙回來時正遇上王澍:“明公,剛收到消息,景國太子此次會盟也會到場。”

桓宣步子沒停:“來就來吧,又不是什麼大事。”

“太子一來,兩邊防衛都要隨著調整,先前的計劃有些處行不通了。”王澍跟在身後,“大家都在等明公拿主意。”

再著急看她,此時也隻能暫時放下,畢竟,送她安全離開才是頭等大事。桓宣點點頭,進門將熱水放下,又給傅雲晚加了一盞水:“綏綏,我有些公事要辦,中午你自己吃飯吧,不用等我。”

看見她乖乖的點頭,餘光又瞥見書案上一摞雙鉤字帖,一眼便認出來是謝旃的字跡,他剛開蒙學字那會兒謝旃就給他描過。她的字,是有些像謝旃的,就是因為這樣一筆筆跟著學出來的緣故吧?方才謝旃跟她說了什麼?

無數話就在嘴邊,終是都忍回去沒有問:“你喝水。我就在前面書房,若是有事,立刻打發人叫我。”

傅雲晚拿起水盞,嫋嫋地泛著熱氣,暖得手裡心裡都熱了幾分,他頓了下,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我走了。”

門關上了,他走了。那些熱鬨擁擠都跟著他一起走了。傅雲晚拿著那盞茶,許是水涼得快,此時也覺得寒浸浸的,冷起來了。

桓宣這一去直到入夜也不曾回來,傅雲晚獨自睡了,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外面的腳步聲,房門開合聲,還有低低的問訊聲,桓宣回來了。

有點怕,怕他會留下,但那腳步聲停在帷幕外,他沒有進來,隻在外面看她。傅雲晚從睫毛的縫隙裡偷偷看著,帷幕上他的影子高大濃重,隨著燈火微微晃動,許久,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像是從心底最深處吐出來似的,讓她心都跟著抖了下,帷幕上的影子動了動,他要走了,讓她突然有些難過,忍不住翻了個身,發出點動靜。

那影子一下子撲了過來,隨即是桓宣熱切又壓抑著的語聲:“綏綏,你,睡了嗎?”

傅雲晚又動了一下,聲音細碎,桓宣聽見了,那腿,就再也挪不動了。試探著小心著,走進帷幕,她面朝裡睡著,聽見動靜時拖在枕上的發絲微微一晃,又向裡一些。

她醒著的。她沒有躲他。

讓他一下子狂喜起來,一個箭步來到床邊,彎了腰:“綏綏。”

夜燈遠遠照著,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微微顫動。她其實還是怕的吧。讓他滿心的狂喜消失了大半,再不敢靠近,訕訕地退開幾步:“你睡吧,我不吵你,我看看你就走。”

傅雲晚閉著眼沒說話,聽見他發沉的呼吸在床邊,一聲一聲。屋裡一下子又擁擠熱鬨起來,也暖起來了,那些亂紛紛的思緒慢慢安靜,原是刻意閉著眼睛假寐,慢慢地,真的睡著了。

這一睡不知道多久,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睜開眼睛,看見邊上的桓宣。

他坐在床邊地上,扒著床沿睡得正沉。太陽光透過帷幕照進來,照見他肩背衣服上一團暗色。

是血。他身上什麼時候,又添了新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