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喪事(1 / 1)

裴湛回到皇宮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早朝方罷,群臣自宮門而出,三三兩兩並在一起談論著各自的公務,與他擦身而過時,恭敬行禮後,談論的話題便不約而同地換成了今日早朝為何太子並未出現。

他昨晚與京兆府衙門的人在陸少淮失蹤的地方尋了一夜,最後隻在河流下遊打撈起一件被刀劍砍破的大氅,正是陸少淮駕馬車離開時穿走的那件。

再往下找,河水漸少,河面結了薄薄的冰,須得乘船將冰破開才能打撈。

雖然還未曾找到陸少淮,但他也知道,陸少淮……大抵已沒了生還的希望。

他衣角沾水,被寒風一吹,凍成硬邦邦的一團,這是陸少淮換給他的衣服。

渾渾噩噩回到皇宮,打算調用自己暗中培養的勢力去徹查這件事,可還未至東宮,便被宮人請去禦書房,說是陛下要見他。

拖著沉重的步子去了那裡,才進去喚了一聲“父皇”,迎頭便見一方硯台淩空飛來,他奔走了一個晚上,委實疲憊不堪,反應遲鈍,隻微微避開了一點,那硯台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去,帶起的墨汁撒在了他的臉上,有一滴還入了他的眼睛裡……

“你還有臉回來?”對面龍顏大怒,皇帝指著他罵,“你竟敢、竟敢帶著安康郡主去綏州見那個女人?這般羞辱人家,你就不怕得罪了靖南王?你這儲君的位子還想不想坐了?”

裴湛眨了一下眼睛,入眼的那滴墨水迅速化開,一隻眸子幾乎被染成了黑色,異物感讓眼睛迅速蓄起淚水,試圖衝刷掉這抹侵之物。

墨色的眼淚便緩緩流淌下來。

他啞著聲音,有氣無力道:“父皇,陸少淮沒了……”

“朕在和你說安康郡主的事情,你扯什麼……”皇帝正在氣頭上,待反應過來他的話,不由一愣,“你說什麼?陸少淮怎麼了?”

裴湛眼下一片烏青,體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昨日回來的途中遇到了刺客,他穿著我的衣服引開了刺客,我帶人找了他一夜,隻在河裡撈到了他穿走的衣服,他人……沒了……”

“這……”皇帝對陸少淮自是印象極深,畢竟那個孩子假扮裴湛時,也曾喊了自己三年的父王,在皇帝心中,也曾經拿他當成半個兒子看的。

看裴湛那副頹唐的樣子,加之找尋一夜未有結果,那孩子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為陸少淮感到惋惜的同時,難免遷怒裴湛:“昨日若不是你非要去綏州,給人可乘之機,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朕現在簡直後怕,若非安康郡主先你一步,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裴湛沉默不語。

皇帝見他這副模樣,也不想再苛責什麼:“陸少淮忠心護主,朕會補償陸家,但是你也該好好反思自己,為了一個女人,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值得嗎?”

裴湛悶聲道:“此事和阿瑤沒有關係……”

“朕一提她,你就跟朕強嘴!”皇帝沒好氣道,“現在是強嘴的時候麼?為了見她搭進去了一條人命

,如今你們之間如今橫著一條人命,你們若有良心,就不該再見面……”

“陸少淮的事情,我會親自去陸家道歉和補償,”裴湛不想再與他爭執褚瑤的事情,他行禮後準備離開,“這件事我會調查清楚,絕不讓他枉死,也不會讓幕後之人逍遙法外。”

他回到東宮,奶娘正給鳴哥兒喂早飯,小人兒一夜未見到他,一臉低落的樣子,猛地瞧見他後,立即癟嘴哭了起來。

他走過去將兒子抱在懷裡,實在沒有力氣哄了,隻是靜靜地抱著。

鳴哥兒兀自哭了一會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漸漸地不哭了,仰起小臉看他,甚至伸出小手給他擦臉:“爹爹……臟……”

他那半張臉上,還沾著父皇砸過來的墨汁。

裴湛由著那隻胖乎乎的小手蹭著自己的臉,看著兒子那張有幾分與褚瑤相似的臉,心中不由想到父皇和他說的話。

“為了見她搭進去了一條人命,如今你們之間如今橫著一條人命,你們若有良心,就不該再見面……”

他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如今陸少淮一死,確實成了橫亙在他和褚瑤之間的一堵牆。

死者為大,他要怎麼和褚瑤說,陸少淮為了救他而死?

褚瑤會不會也因此愧疚自責?

亦或是,她心中還有陸少淮,也會因為陸少淮的死而怨恨他?

他很累,身上累,心裡也累。

鳴哥兒已經不哭了,他將兒子交給奶娘,而後叫來隨行侍衛,繼續加大人手尋找陸少淮,另外安排人去查這次的刺殺事件……

交代好這些,無視宮女遞過來的擦臉的熱帕子,徑自回到寢殿,栽到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

綏州。

褚瑤這幾日心裡莫名有些發慌,總覺得做什麼事情都不能安心。

想來是因為腹中的孩子在一天一天的長大,而她卻還在為落胎一事苦惱。

那日她去醫館時,郎中說過給她三日的時間認真考慮這件事。

她再三思慮之後,還是沒有改變當時的決定。隻是這幾日洪杉和程鳶將她看得緊,她有心去醫館開落胎的方子,程鳶也要跟著一起進去。她自是不能讓程鳶知道這件事,於是隻能暫時先拖著。

拖得時間越久,她心裡就越慌。

唯一能讓她分神的事情,是新鋪子馬上就要開張了。

邱掌櫃已經操持好了一切,隻等一個吉日。

冬月十一,宜破屋,宜開工,宜喪葬……

褚瑤的“三味古董羹”食肆在今日開業,爆竹震耳欲聾響徹整個瓦肆,食肆門口架起的大鐵鍋裡咕咚冒著骨湯的鮮香,知葉與秋荷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水靈靈地站在門口兩邊,笑容三分暖,七分甜……

不止過往的路人很快被吸引,還有先前邱掌櫃利用自己的人脈提前招攬來的熟客與朋友,不多時,食肆門口竟排起了隊,大家看著如此新奇的吃飯,很是躍躍欲試。

邱掌櫃早就預

料到會有如此盛況,讓人提前在食肆門口擺放了兩排凳子,為了不讓客人們等得無聊,蘇念捧著托盤,挨個發放免費的小食零嘴,還有事先準備好的魯班鎖等小玩意,讓客人們邊等邊把玩,打發時間……

如此貼心周到,客人們自然毫無怨言。

褚瑤不由對邱掌櫃愈發敬佩,原來做生意竟有這樣多的講究,今日一見,果真長了不少見識。

食肆之內迎來送往,客人絡繹不絕,人手實在不夠,連洪杉和程鳶也加入進去,係著圍裙幫忙上菜。

褚瑤也沒閒著,一會兒被客人喊去添湯,一會兒要給客人送酒,一會兒瞧見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便去送上一盤柑橘凍梨解膩。

隻是她如今愈發聞不得葷腥,今日新鋪開業她心中高興,便強忍著不適,笑盈盈地招待客人。

有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來嘗鮮,小孩子調皮不肯老實坐著,夫妻倆實在看顧不過來,便喊褚瑤過去幫忙涮菜。

褚瑤笑嗬嗬過去幫忙,先將薄薄的肉片放到湯鍋裡,估算著時間夾出來,肉片嫩而不柴,熟得剛剛好。

夫妻倆將煮好的肉先分給兩個孩子吃,小孩子吃得急,燙的小嘴合不攏,也誇好吃……

褚瑤又將萌芽肚胘也放進了湯鍋裡,熱情地同他們介紹:“這個隻稍稍涮一會兒就可以了,大抵數上七|八個數就熟了……”

正說著,旁邊桌子上的客人聊天的事情也鑽進了她的耳朵裡。

起初沒注意,直到對方忽然說起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一人道:“我有一位表叔在京城的太常寺做事,聽說這次陸一郎的喪事,皇家也有參與。今日扶棺回鄉,落葉歸根,好像太子殿下也跟著一起來了……”

另一人驚訝道:“真的假的?陸一郎?是咱們城裡以前那個陸員外的兒子麼?”

“是啊,就是他,他們家先前不知為何發跡了,闔家搬去了京城不說,還得了個爵位呢……”

“那這陸一郎是怎麼回事?怎的突然就沒了?”

“不知道呢,不過好像也就前幾天的事兒……”

褚瑤一下子懵了。

“小娘子,小娘子……”桌上的那對夫妻喚她回神,“不是說這萌芽肚胘數個七|八下就好了,怎的還不夾出來?”

褚瑤回過神來,忙從湯鍋裡將萌芽肚胘撈出來,可惜煮的時間太長,縮成小小一片不說,口感也不好了。

“對、對不起,這個……不能吃了,我重新給你們上一盤……”她擱下筷子,心神不寧地去後廚,重新端來一盤新的萌芽肚胘送給了那對夫妻。

轉而去問旁邊的那桌客人,她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你們方才說的陸一郎,名字可叫陸少淮?怎麼會是他的喪事?他這麼年輕,怎麼會?”

“小娘子你也認識陸家一郎?”那客人惋惜道,“且說呢,這麼年輕的郎君,前途正好呢,說沒就沒了,委實可惜……”

“你方才說,今日扶棺回鄉,是回綏州嗎?”

“是啊,我正打算吃罷了這頓飯,去瞧瞧呢……”

褚瑤轉身而去,扯下身上的圍裙塞給了秋荷,走到食肆門口時隨手塞給了知葉:“我出去一會兒……”

“阿姐,”知葉見她臉色不對,追上去,“你去哪兒,我陪你一起。”

“不必……”

雙腳踩過食肆門口滿地的爆竹碎片,耳邊仍是人頭攢動的熱鬨氣息,視線卻一片模糊,淚眼朦朧中她依稀辨著腳下的路,越走越快,直至最後跑了起來。

陸少淮,不會的……

分明前幾日還好好的……

那個笑起來如四月暖陽的郎君,怎麼可能……突然就不在人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