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裴蕭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6517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身相搏,對他反而有利。

步足才動一下,一陣濃烈腥風撲來,兩隻迫不及待的花豹已是一前一後,相繼朝他撲來。

他被迫止步,移到近畔一道殿柱之後,暫避雙豹夾擊。

殿門砰地一聲關閉,響起鏈鎖抖動的聲音。

與此同時,一隻裹著火油的利箭從殿頂的破洞裡落下,咚一聲,斜插著,釘在了殿柱之上。

在不絕於耳的火團破空的呼呼聲裡,更多的火箭如暴雨雨線般從到處都是豁口的屋頂落下,幾道腐朽不堪的幡帳率先點著,火舌卷燃而上。

殿內驟然起來的火光和熏煙叫花豹變得愈發狂躁。

兩頭花豹體型矯健,利爪如鉤,凶猛和靈活兼備,他手無寸鐵,應對中,“嗤啦”一聲,其中一頭花豹正面撲來,利爪劃破他的衣袖,另隻則從後攻擊,恰好此時,當頭又射下一支利箭,他躲閃稍遲,被一口咬住靴靿,人也被甩翻在地。裴蕭元扭腰,屈膝抬起另腳,靴底朝那繼續撲來撕他喉嚨的花豹額頭狠狠踹去。花豹被他一腳踹開,在地上翻滾了出去。

與此同時,方避開的那頭花豹又呲牙伸爪再次猛撲過來。

裴蕭元低低怒罵一句畜生,這回索性不避,從地上一躍而起,解開腰間蹀躞革帶,一把抽出,握在掌中,如鞭一般,朝正撲向他的花豹當頭抽去。

蹀躞帶上飾的一道道銅銙在他的力道之下猶如鐵刺,花豹吃痛,狂嗥一聲,跳開避讓。

裴蕭元趁這短暫脫身的機會,奔到門後試拽,發現確已從外被牢牢反鎖。

殿門高大而沉實,他發力,猛撞數下,泥塵和碎石因衝撞的力道從門頂落下,那門卻無法撞破。至於窗牖,因此種靈感廟屬淫祠,為朝廷所不容,景升太子為破噩夢暗建,自然更加謹慎,選址落在深山,夾於兩道山壁之間,山壁作了天然牆面,隻開一面大門,不曾開窗——也可見李延將見面之地選在此處的苦心。倘若裴蕭元投效是真,自然無事,而若是假,門一關,放一把火,再加雙豹攻擊,想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

轉眼,其中一頭花豹又撲來,裴蕭元借著殿內漸起的濃烈煙火的掩護,再次繞柱而走。

這兩頭花豹已是餓了三天,終於得見獵物,又遭煙火刺激,狂躁異常,緊追不舍。

就在其中一頭又追上,卻再次撲空之時,裴蕭元暴喝一聲,力透肩背,他一把提起花豹的一條後腿,借勢將整頭豹子掄起,淩空旋起,猛地一摜,豹脊撞到柱上,當場骨碎,拋在地上後,筋骨斷散,屎尿齊流,喉嚨裡發出悲慘的嗚嗚之聲,再也爬不起來。

另頭花豹再次當胸撲來。

裴蕭元被按倒在地。

花豹張口便咬向他的脖頸。腥臭而濃黏的口水從豹齒裡滴滴答答而下,落在他的頭面之上。裴蕭元出拳如電,狠狠搗向花豹額眉,將豹首打得歪向一邊,爪子一軟,趁這搏出的空檔,他掀翻花豹,隨即縱身撲去,探臂,拔出一支插在泥地上的箭,一個回身,徑直插在了身後那正追來的一隻豹目之中。

噗的一聲,再一絞,折斷箭杆,又將手中的半截斷杆重重刺入花豹的另一隻眼。

霎時花豹雙目遭了痛殺,吼叫著狂奔亂撞。裴蕭元終於得以脫身。

四周煙火此時變得愈發濃烈,他一邊閉氣疾奔,一面脫去身上已是著火的外袍,穿過一片煙火,奔至牆邊一尊尚未坍塌的陪像之前,迅速爬到神像頭頂,舉臂縱身一躍,人便如鷹鷂一般高高躍起,一把抓住頭頂一道屋梁,雙臂引體往上,一個翻身,雙足穩穩落在了尚未夠到火的梁上。

他彎腰在梁上疾走幾步,自殿頂的一個破口裡鑽出,翻上屋脊,察看四周。

此時陳紹、張敦義和劉勃等人已分數路朝這間靈感廟包圍而上。

方才距離雖已很近,甚至能清晰望見那座隱匿在絕壁中的荒廟破頂了,仿佛隻剩咫尺之遙,然而實際卻是足下藤木迭纏,荊棘遍布,平常幾十級山階的路,此刻迂回開道煞費時間。

尚未趕到荒廟,便見頂上起了濃煙,想到裴駙馬隻身赴約,也不知他安危到底如何,眾人焦急不已。

陳紹帶著人馬第一個趕到,正待衝上砍開那面用鐵鏈反鎖的門,抬頭看見裴蕭元迎風高高立在屋脊之上,向著自己揮臂,朝向廟後方向,立時便明白了過來,當即追上。

裴蕭元方才居高俯視,終於完全看清了這座靈感廟周圍的地勢,它就夾建在兩道相對峙的狀若一線天的絕壁所構成的縱裂深穀的交合點上。一側崖壁之上,藏有一條利用天然岩裂所開的往下的蛇形便道,儘頭應便通往山腳下的穀地。

岩裂目測寬約數丈,若不是居高察看,入口處藤蔓纏附,古木蔭蔽,即便走到了近前,怕也難以察覺,就在這個地方,竟還藏有如此一條隱秘的下山便道。

李延一行人,必是從這裡逃走了。

裴蕭元再轉向稍落後些的張敦義和劉勃,分彆提示方向,自己隨即也從漸已蔓延起火的殿頂躍下,一同追了下去,越是往下,越見地勢險峻,隻見對面崖壁森然峙立,望去如天將塌,隨時便要傾軋過來,而兩面崖壁的中間,是一道寬達丈餘的空落落的深淵,一個不慎,掉下去便將粉身碎骨。

追了一段路,下方李延一行人已是隱隱可見。目測二三十人,李延被七八名護衛緊緊護在前方,正往穀底疾行而去。他的身旁似還跟了一名女子。

即便身處如此狼狽之境,他對那女子依然十分照顧,一手提劍,一手緊緊拉住她,好叫她隨時跟上,以免丟落在後。

就在距他不遠的最下方,兩道絕壁漸漸變窄的收攏處,有一個應是出口的狹窄隘口。裴蕭元看到似有人帶著馬匹接應。

一旦叫李延出隘口,進入開闊穀地,騎馬而行,而自己這邊徒步追趕,想追擊成功,難度可想而知。

況且,還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也有接應之人。

必須要將他們攔截在這道隘口之前。

陳紹應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領頭疾追,又不住地厲聲催促手下之人加快腳步。然而便道狹窄,最寬度也隻能容雙人錯肩來回通過,一側便是深淵,落腳的石道年深日久少有人走,幾乎覆滿滑苔。稍有不慎,便有失足的可能。

眼看著李延一行人疾走不停,離隘口越來越近。陳紹命人往下射箭阻攔,然而地勢使然,上下並非直道,中間多蜿蜒曲折,如此攻擊,威力有限。

李延的手下人也知脫身在即了,漸漸緩了過來,伺機頻頻往上射箭回擊。

亂箭嗖嗖地貼著崖壁飛過。陳紹一面命人小心避箭,一邊繼續追路。

裴蕭元眉峰微皺。他停在了崖壁旁凹進去的一個稍大的石台上,探身出去,再次察看地形。

下方來的亂箭紛紛射在附近崖壁上,崖面上的石塊鬆動,大小不一的亂石從他的頭頂上紛紛掉落下來。

“駙馬當心!”陳紹大喊。

裴蕭元避過這一陣墜石。很快,崖底發出一陣沉悶而雜亂的石塊墜底的回音之聲。

他的目光微動,若有所啟發,倏然抬頭,望向對面崖壁。

在那裡,有一大塊目測重達千鈞、需五六人合圍方能圈住的類似卵狀的風化巨石,隻一片底附在了崖壁之上,周圍繞生滿了縱橫交錯的樹根和枯藤,其餘部位皆是懸空。

倘若能夠令這塊巨石下墜……

“取繩索!”裴蕭元道。

陳紹循著他的目光望去,落到巨石上,再探身俯視下去,頓時明白過來,急忙傳令。

他們在出發前做了周全準備,似繩索這種登山所需的必備之物自然不會短少。

很快,由數根撮在一起的粗如小兒臂膀的麻繩便準備完畢。裴蕭元在繩索一端打了一個套馬結,看準後,振臂拋向對面。

繩索在空中盤旋,一段段展開,前端飛到巨石的上空,套馬結精準地落在了巨石之上,在繩圈滑到巨石最鼓的中段時,裴蕭元猛地一拉繩索,那索便收緊,鎖扣一下鎖牢,將石塊牢牢套住。

陳紹一邊命人繼續朝著下方射箭,儘量延緩李延一行人靠近隘口的速度,一邊召來十數名大力之人,一道發力,拉扯巨石。

這塊巨石的位置,恰在隘口的上方。隻要令其墜落,便能堵塞隘口,從而將人攔截下來。

巨石被發自對面的大力拽得開始微微晃動,附近許多附生的小些的石塊和泥沙紛紛墜落。

眾人繼續發力,巨石晃得愈發厲害,繩索更是繃得筆直,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

然而無論如何發力,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石底和崖壁除有砂石黏連,纏繞在石面上的樹根和枯藤也極是粗壯。它們從崖縫裡伸出,如無數隻堅韌而有力的須臂,緊緊將巨石摟住,固定在了原地。

而裴蕭元這邊,因石台空間有限,已是無法容納更多的人了。

“你們拉住繩索,我過去!”他立刻說道。

陳紹頓時領悟,低頭看一眼崖底,急忙阻止:“駙馬不可!我過去!”

“還是我去!”裴蕭元已從身邊一名近衛的身上取下腰刀,攜了。

“駙馬不可冒險,由我去!”陳紹極力阻攔。

“時間不多了,不必爭。我比你年輕,我去更好。”

裴蕭元言畢,跟著便蹲身下去,雙手抓住繩索,試了試,接著,隻見他身如猿猱,一個滑蕩,人便懸空掛在了繩索之上。

他用雙手攀著頭頂繩索,雙臂交替,帶著自己,朝對面快速渡去。

陳紹緊張不已,命人緊緊拉住繩的這端。這時,下面的人也發現頭頂異狀,很快,亂箭再次齊齊朝他射來。

“保護駙馬!”

陳紹大吼。弓弩手猛烈反攻,憑著高處優勢,終於壓製下了這一撥攻擊。

此時裴蕭元已快到對面。

在下方,李猛命人加速護送李延快些下到隘口出去,自己擇定了一處最佳位置,拉弓瞄準,朝著裴蕭元連發三箭。

裴蕭元人在半空,蕩動身體,避開了接連射來的頭兩箭,又一腳踢開第三支箭,接著,繼續快速前行,手掌一把抓住了攀生在巨岩表面的一根老藤,人便攀上了崖壁。

他的後背緊緊貼著崖壁,移到巨石之後,接著,迅速拔刀,開始猛斫纏繞著巨石的幾根最為粗壯的樹根和枯藤。

整個過程,無半點停頓。

根藤順利被他砍斷。陳紹命人再次發力。

終於,這一回,伴著一道石體哢喇喇移位的悶重的異樣響聲,巨石徹底和崖壁分離。

“撒手!”

在陳紹的呼喝聲中,眾衛齊齊鬆開繩索。與此同時,裴蕭元將繩套從巨石上迅速解出。

宛如一座來自天外的小山峰頭,巨石挾著令人為之變色的恐怖力道,從崖壁當空滾落。

霎時,狹窄的穀地發出宛如來自地獄的轟隆隆的碰撞巨響。巨石帶著途中被它砸落的更多的石塊,大大小小,一起朝下砸去。

李延此時已快到隘口。馬匹就在前方等待著他。他被發自頭頂的這突如其來卻又猶如泰山壓頂般的巨響所震撼,一時之間,仰頭驚望,竟忘了反應。

“殿下當心!”

是他身邊衛茵娘那驚恐的呼喚之聲驚醒了他。

“保護殿下!”

此時李猛縱身撲來,推著李延後退閃讓。

轟的一聲巨響,伴著慘烈的人聲和雜亂的馬嘶之聲,巨石朝著幾個來不及逃走的人當頭壓下,隨即重重地砸在了在穀底。

猶如地動山搖一般,伴著一片飛揚得足有丈高的煙塵,附近那些僥幸沒被砸中的人亦被震得紛紛跌坐在地。

待塵霧漸散,隻見前方出口已被巨石和無數折斷雜木堵死,更多的石塊還在不停地從一側的岩壁上滾落,越堆越高。一人下半身被壓在了巨石之下,他的眼目和耳鼻不停地往外湧著血,張開的嘴裡,緩緩地朝外滑吐著一段段的看起來像是腸子的血肉模糊的東西,他人卻還沒有死透,一隻手還在微微地抓著地,雙眼看著自己的同伴,無聲地發著求助的信號。

然而他身邊的同伴早都自顧不暇了。七八人又被相繼滾落的小一些的岩石砸中。輕者頭破血流,重者斷筋傷骨。

李猛被滾下的一塊亂石砸中手臂,被迫撒開了李延。當他恢複過來之時,不顧自己的傷臂,從地上一躍而起,到處尋找李延。

“殿下!殿下!你在哪裡!”

伴著一道壓抑的痛楚呻|吟之聲,他看到李延的一條腿被一塊至少幾十斤的石塊壓住,腿上已經鮮血淋漓。李猛大變,立刻衝上,推開石塊,隨即召來附近幾名安然無恙的親信,一道將李延送上馬背:“殿下隨我走!還有一條路,從澤地邊出去!”

此路繞道,相對較遠,且需經過一片沼澤。

然而,就算危機四伏,也值得冒險,無論如何,也比困在這裡作困獸之鬥要好。

“帶上她!”李延面色發白,卻依舊咬牙下令。

衛茵娘方才逃過了一劫,此刻正雙手抱住自己,瑟縮在穀底的內側,以躲避頭頂還在不停滑落的大小碎石。

她一直留在長安,卻也不再和那位她曾喚作“阿妹”後來又正式作回聖朝公主的女子往來了。即便在她大婚,派人送來喜糕之時,亦是閉門不納。

她的阿妹冰雪聰明,應是體察到了她的心願,從那之後,便再不曾打擾她了。

這叫衛茵娘極是感激。

她可以和那個名叫絮雨的“阿妹”敘舊,便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她們一個是當年的衛家阿姐,一個仍是王府裡的小郡主。然而,她又無法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便好似她也抹不去記憶裡的家,而對複仇快感的期待,又做不到如她昔日愛人那般刻骨。

她失了來處,也不知自己的歸路。這,或許就是她最大的悲哀。

除去那座她熟悉的小樓,她不知自己還能去往哪裡。

她本以為,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將會如此一直延續之下,直到不久之前,銷聲匿跡了的李延再次派人聯絡到她,隨後,就在數日之前,也不知他動用了何種關係,將她悄然接出了長安。

李延說,他的大事即將成就,他要暫時先離開長安,所以將她也一並帶走,以彌補他從前對她的虧欠。

他要讓她親眼看到他的登頂,叫她和他共享榮耀。

在聽到李延和她講述這些之時,她的內心是平靜的,毫無波瀾。

或是因她少女時的遭遇,她已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將會再有任何的光明,更何況這些所謂的“榮耀”。活著,不過就是因為簡單的不曾死去而已。她也完全不信他描述的那些聽起來光鮮而輝煌的將來。即便他信誓旦旦,再三地向她強調,他已經擁有了極大的力量。

然而,儘管如此,她最後還是沒有戳破他。她平靜地面含微笑地聽他儘情地向自己講述。隻是因為,在他和她說這些的時候,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已許久都不曾再有的光彩。

她不忍心拒絕,掃他的興,叫他再次陷入如從前那般看不見希望的痛苦之中。

曾經,他隱藏在平靜表面之後的那些壓抑的痛苦,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更能感同身受了。

所以最後,帶著幾分渾噩,她還是被少女時代的那個心上之人帶了出來,來到了這裡。

照他的說法,他將在這裡見一個人,等見完面,他便帶她離開長安,去往新的地方。那裡,是他們將來那一切的開始之地。

她並不曾想到,最後會是如此局面。

李猛回頭看了眼衛茵娘,遲疑了下。

“去!我的命令你敢不從?”李延胡亂撕下一片衣角,自己紮了下傷腿,又厲聲喝道。

李猛一頓,咬牙,還是遵從上命,回身奔來,將衛茵娘背起,避著頭頂石雨,飛快將她送到了李延的身邊。

李延將她一把拉上馬背,帶著同騎,沿著崖壁下的崎嶇之地轉向而去。

他的坐騎是匹健馬,馱他和衛茵娘兩人,影響不大。路雖難走,所幸終於還是將身後追兵甩開,進入了一片寧靜的穀地。

“殿下當心看路!走這邊!”

李延循著前方李猛的引路,避開了一片布滿雜草的沼澤。就在他稍稍得以喘息,催馬走過一株榕樹,加速前行之時,突然,身下微微一沉,低頭,發現坐騎的一隻後腿馬蹄沒入了地面。

這是一塊看起來極是普通的布了些碎石的荒地。

就在他意識到不對,想驅馬迅速逃離之時,已是遲了,距榕樹乾不過數尺的這片地面微微湧動,馬蹄下沉。

他的坐騎開始掙紮,試圖站穩,然而越是如此,下陷速度越快。

在他幾個呼吸之間,馬的兩隻後腿便陷到了脛膝之處。

坐他身前的衛茵娘無法保持平衡,驚叫一聲,人跟著跌下馬背,足膝也登時消失不見。

李猛和跟上來的幾名隨從大驚失色,迅速來到榕樹下,幾人試探步足,慢慢靠來。

“殿下不要亂動!”

李猛脫下外衣,拿著一頭,將另頭朝著李延拋去。

“快抓住!趁著還沒陷進去,我們拉你出來!”

李延此時人還坐在馬背上。他隻雙足陷入泥地。他一手接住拋向自己的衣裳,緊緊攥住,接著,另手伸向落下馬的衛茵娘,想將她也一並帶出。

“來不及了!他們就要追來了!兩個人也太重,拉不上來!”

李延已抓住了衛茵娘的手,試了試,發現果然無法將她如此帶出。隨著發力,非但無用,反而叫自己跟隨身下的馬匹又沉了幾分下去。

“請殿下為自己、為大業考慮!”李猛大吼。

李延眼眶登時發紅。他扭過頭,看著衛茵娘。

“殿下,不必管我了。”

衛茵娘大腿股以下的身體已是陷入泥沼。她看著李延望向自己的雙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唇邊甚至帶著一抹淡淡笑意。

“你自己去吧。”

隨她話音落下,她將自己的手從李延的掌心裡脫了出來。

接著, 李延被岸上幾人發力猛地拽了上去, 最後隻留兩隻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幾乎是抱持著,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終於,上了另匹馬的馬背。

“茵娘——對不起——”

“我會為你複仇的……”

他轉動脖頸,然後那頭隻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再無法繼續。最後他慢慢垂首下去,顫抖著聲,幾乎是哽咽著,道出了這一聲。霎時他眼若滴血,卻又被李猛等人催著,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動地繼續前行而去。

他的身後,衛茵娘早已閉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刻,很奇怪,她沒有半點恐懼。她的腦海裡掠過了曾經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館的片段,最後,也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出了昔年那一個總喜歡跟在她和李延身後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裡,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帶我去吃胡麻餅,剛出爐的,你再叮囑那娘子,叫她給我多撒些胡麻……”

衛茵娘的耳邊似再次響起最後一次見面之時,她說的那一句話。

她抑製不住眼眶發熱,流下了眼淚。

忽然就在這時,一條繩索從空中飛來,掉落,將她還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體套住,接著,她感到肩臂一緊,人被箍住。

她吃驚地睜眼,竟看見裴蕭元出現在了面前。

他停在榕樹下,扔來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驚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險要見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無須管我!和你無關!”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應過來,掙紮著欲待脫出繩索。

裴蕭元方才在達成目的後,並未設法再回到對面,而是將繩索牢係在附近的一叢粗藤之上,隨後放下,緣索一路順著崖壁縱躍而下,直接從對面的迅速下到了穀底。

在陳紹等人尚未抵達時,他便第一個奪來一匹在混亂中受驚的馬,越過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離去的方向追來,直到看到這一幕。

他微微皺眉:“你勿亂動!我拉你上來!”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會怨怪於我!”

衛茵娘眼睫顫抖了一下,面容變得蒼白了起來。

她不再掙紮,慢慢垂下雙臂,任由裴蕭元將自己一寸寸地從泥地裡緩緩拉出,最後拖上了岸。

這時,落在後的陳紹等人方匆匆趕到。裴蕭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繼續帶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時已是錯失機會。當一行人循著前方李延逃脫的蹤跡,終於追出穀地,轉到一道廣袤的崗地前時,李延和身邊剩下那幾人的騎影已在遠遠前方。

接著,影翻下山崗,徹底消失在了地平線下。

大風獵獵。

“裴蕭元!等著吧!真正的大戲,才開始上演!”

李延那隨風送來的充滿恨意的隱約之聲尚未成形,又被大風迅速吹散,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曠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趕到,命人將衛茵娘送回去。

裴蕭元獨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面北而立。

大風吹來,鼓蕩著他染滿了血汙和煙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卻是一動不動,宛若一尊塑像。

青頭一面吹哨收著還在空中飛翔的白頭青隼,一面亦步亦趨地跟在絮雨身後,唉聲歎氣:“差一點!就差一點!太可惜了!這大功勞便沒了……”

“住口!”絮雨輕叱一句。

青頭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閉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後,尚未開口,便見他緩緩轉身,低聲道:“是我無能,出動了這麼多人,最後卻沒能抓到李延。”

“請公主恕罪。”

“沒關係。”絮雨看著他神情抑鬱的一張臉。

“我早就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怎麼能怪你。你儘力了。這回不成便不成,還有下次。何況你還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

他聽了,微微牽了牽嘴角,似想對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卻是不知,這笑是如何得勉強,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陣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她柔聲道。

他卻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個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

他說完,似又意識到自己如此應對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沒睡,應當也累極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來,另外還有點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隨意。等你事畢,你再回來便是。我在驛舍等你,無論多久都沒關係。”

絮雨說完,朝他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離去。

忽然這時,隻聽近畔的青頭咦了一聲:“公主!郎君!你們看!那邊有人!好像是……”

他眯起眼極力辨認,大叫一聲:“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難怪青隼方才不聽我話!一個勁地在頭上飛!”

裴蕭元猛然轉頭,果然,在遠遠的斜對面,另一道地勢最高的崗頭之上,有個人正坐在馬背之上。日光照耀,隱隱可見,那人頭戴一頂尖頂帽,身穿翻領皮袍,身影極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應是在此高地之上觀戰,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後是如何逃脫的,自己卻沒有立刻離開。隻見他振臂,將那青隼召了下來,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撫弄片刻,接著,鬆臂放飛。

青隼在他頭頂盤旋兩圈,隨即轉向朝著青頭飛了回來,停在了青頭的肩上。

接著,他調轉馬頭,迅速離去。

裴蕭元的眼底布滿了陰雲。

他忽然打了聲呼哨,召來不遠之外的坐騎,縱身躍上馬背,又從附近一名衛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處高地,遠眺。

曠野地裡,承平縱馬在前疾逃,裴蕭元緊追不舍。雙騎一前一後,捷若流星。忽然,裴蕭元停了馬。

他摘下了肩負的長弓,搭箭,將弓拉得如若一張圓月,靜靜瞄準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馳的背影,許久,直到前騎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時,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過數之不儘的箭簇的拇指鬆開了緊緊勾著的弓弦的刹那間,他清勁面容上的一側眼皮,控製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風,裹著低沉而刺耳的尖嘯之聲,朝著前方靶人追趕而去,深深地釘入了那人後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著,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後,卻見他似又緩回來了一口氣,竟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蹣跚著走向前方那匹察覺主人不對而掉頭返還的坐騎。當人馬相遇,他一把攥住馬韁,爬回到了馬背之上,在馬再次開始疾馳之時,他便趴在上面,一動不動。

片刻過後,忽然,他緩緩回頭,盯著身後那道凝立著的越變越小的身影,任馬將他帶著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蒼莽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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