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他的身份是駙馬。在皇家族...)(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3681 字 6個月前

他的身份是駙馬。</p>

在皇家族譜裡,被記作壽昌公主“降”駙馬某某的駙馬。他昨晚砸了魚袋,誤毀公主嫁妝,負氣丟下公主去了酒家,遲遲不歸,還要公主親自接家……</p>

皇帝倘若真的要他好,不說砸魚袋了,後面隨便哪一條,也能治得人欲仙‖欲死。</p>

固然有人因做了駙馬而青雲直上,得一生榮華,但在此前,如駙馬因各種緣由開罪皇家,繼而入獄或是被殺,公主另嫁、多次改嫁之事,也絕非少數。這大約便是駙馬一職叫人又羨又瞧不起的原因。尋常人家的女婿,日子過不下去,或還能和離,一旦做了駙馬,便再沒有退路。清高內蘊之人,自是不願自墮尊嚴,委身皇家仰人鼻息,受人非議。而夢望黃粱之徒,又因得不到如此捷徑,肆意貶損那些娶了公主的人。</p>

裴蕭元不知皇帝知道了些什麼,或是全部已經知道?雖然想到連他和公主的帷闈陰私或也要被送達到皇帝的面前,心裡極是不適,並且感到不悅。但這種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是俯首垂耳,並且,心甘情願地受著來自頭上的雷霆之怒。</p>

畢竟,皇帝口中此刻朝他噴來的每一滴口水,都沒有噴錯。那些事,他確實做過。</p>

“……嫮兒是朕之女,朕對她若心頭肉,連一個臉色都舍不得給她過!你這豎子狗輩!大婚三天,竟敢對她不敬!冒犯於她!還甩門丟下她出走?朕許你休息,是叫你好好陪她,可不是叫你去那些賤巷妓館和娼|妓們飲酒作樂!”</p>

皇帝一邊背著雙手,在裴蕭元的面前急促地走來走去,一邊憤怒地數落著他的罪行。當說到和娼|妓飲酒作樂之時,恰停在了裴蕭元的面前,眼見他怒瞪雙目,順腿抬起一腳,朝裴蕭元那一側傷肩就要踹下來了,靴底忽然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因此失衡,人跟著打了個趔趄。</p>

怕他就要仰翻在地,裴蕭元忙出手,扶了一把。</p>

“滾!誰要你扶!朕自己能站!”</p>

皇帝站穩足跟,終於一腳踹開裴蕭元那一隻方伸過來卻沒能及時收回的手,隨即,他繼續怒罵。</p>

“昨夜是阿史那勾搭你去的?朕早就聽說了,你二人好得能穿一條褲!那阿史那慣是個無賴兒!全長安的風月地裡,就沒有他不相好的娼妓!物以類聚!烏龜配王!你想來又會是個什麼樣的好東西?朕真是瞎了眼,當初竟會聽了嫮兒的,叫你做了駙馬!”</p>

“氣死朕了!”</p>

皇帝臉色發青,須發顫抖,人停在了裴蕭元的面前,手指他腦門,痛心疾首地又厲叱了一番,忽然,仿佛想到什麼,眼裡透出一縷森森凶光。</p>

“若非在阿史那父親忠義的份上,朕絕饒不了這無賴兒!他父親想叫朕給他賜婚,朕本還想著,如何給他選個身份高貴的貴女!也好!朕這就封個公主,叫他帶著,立刻給朕滾回狼庭去!”</p>

皇帝轉面朝向外殿的方向,去就要喊人了。</p>

方才皇帝初提承平之時,裴蕭元曾猶豫了下,思索或者就由好替他背下這鍋算了,待事情過去之後,他再如何向他賠個罪,料承平也不會見怪。他卻沒想到皇帝惱恨竟如此之深,要為承平胡亂賜婚趕人走了。這還會有什麼好身份的貴女能輪得到承平?</p>

娶到一個不儘如人意的“公主”回去,非但承平要遭他那些部族兄弟的恥笑,不利王位繼承,於他整個王族而言,不足服眾,或也將會是一樁隱患。</p>

“陛下!”</p>

他出聲,待皇帝冷冷轉面望來,叩首,旋即道:“昨夜我去酒家,和阿史那無關。是我主動找他,他方帶我去的。”</p>

“什麼?”</p>

皇帝死死地盯他,眼角不住地發抖,顯見此刻他內心的憤怒和失望,比之方才更甚。</p>

“裴蕭元!做我皇家之駙馬,娶我唯一之女,於你是如此苦痛之事?敢在婚裡便做下如此勾當?嫮兒她哪裡配不上你?”</p>

皇帝於咬牙切齒間,想他丟下女兒到娼家作樂,還要女兒委屈求全深夜去接他回來。眼前又浮現出方才所見的女兒耳垂上殘留的紅腫印痕,緣何得來,皇帝豈會不知。</p>

再想這裴家子本就不願娶她,是女兒為著自己的大計下嫁,希冀籠絡。自己本也不肯,然而終究是有所貪圖,一時糊塗,竟就把如珠如玉的女兒給送了出去,招來如此羞辱和踐踏。</p>

於一陣錐心之痛襲來之際,皇帝見那一隻懸在他腰間革帶上的魚袋,一把揪扯下來,揮臂,砸在了宮殿那堅致的地面之上。</p>

這一砸,凝滿暴怒,力道遠勝昨夜裴蕭元的那一下。</p>

伴著“璫”的一道驟然清音,那魚符從摔開的袋口裡迸出,跳得足有三尺之高,再次落地之後,滾進皇帝坐榻之下。</p>

裴蕭元方才也漸漸地聽明白了。關於昨夜的事,皇帝應隻知道了他出寢堂後的一係列動作,至於在門裡發生的事,並不知曉。他心中正暗存僥幸,不期皇帝竟做出如此舉動。</p>

他抬起目,又見皇帝呼吸仿佛轉為艱難,嘶嘶喘氣,面色更是白得如紙,雙目卻直勾勾地死死盯來,口中還在咆哮出聲。</p>

“來人啊——”</p>

“駙馬杖責五十——”</p>

“投入宮獄——”</p>

然而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仿佛隨時就要閉過氣去,聲音更是斷斷續續、嘶啞而破碎,致令在外候著的趙中芳沒有聽到,並未回應。</p>

裴蕭元微悚,自地上一躍而起,半扶半拖,強行將皇帝送到坐榻上。他歪倒了下去,閉目大口大口地喘息。接著,裴蕭元轉身疾步出去,待叫人來,忽然,身後傳來問話之聲:</p>

“這個駙馬,你做,還是不做?”</p>

這聲音依舊因呼吸不暢而微微顫抖,但卻不複片刻之前的激怒了,充滿肅殺的冰冷味道。</p>

“不做,這就和朕說。朕決不強迫你。”</p>

裴蕭元倏然停步,回過頭。</p>

那道身影依舊背對不動,歪扭地側臥在榻上。</p>

他快步走了回來,“臣萬萬不敢當!”又當即叩首下去。</p>

“臣本愚駑之人,卑下之軀,不過一長於邊荒的傖夫軍漢,公主卻係天家貴女,萬金玉軀,仙姿華質,臣僥幸能得公主垂青,乃是此生莫大之福分,臣怎會不願侍公主?”</p>

“昨夜之事,確係臣意氣用事,對公主不敬,鑄了大錯,臣懊悔萬分,陛下無論如何責罰,臣都甘心受之。但事之起因,絕非如陛下所想,因我輕視公主,恰相反,是公主她——”</p>

當時二人之間的那段私言,他本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外泄的,然而此刻,卻是情勢由不得人了。他已清楚感知到皇帝方才那話中透出的恨絕之意。</p>

他暗咬牙,將昨日傍晚歸家之後發生在寢堂裡的事略略講了一講。</p>

“全怪臣太過愚鈍,當時聽了公主那幾句玩笑之言,便信以為真,誤會公主無意與臣長久,心中不甘,更是塊壘難解,一時糊塗,氣頭之上,便……”</p>

他一頓,掠過自己怒砸魚袋一事,繼續向著面前的那道背影認罪:“臣便出了宅邸,做下那些糊塗之事,驚擾了陛下。”</p>

“臣確實罪該萬死!昨夜後來,竟又蒙公主不棄,還來接臣。回去後,臣懊悔萬分,當時……當時便向公主懇切請罪,求公主諒解,恕臣萬死之罪。幸而公主大度,不再怪臣。昨夜後來便再無事了。今早,晨鼓第一聲起,臣聽聞謁者傳召,當即趕來面聖。”</p>

“此便是昨夜之事的全部經過。求陛下息怒。往後臣必忠心服侍公主,再也不敢如此行事,惹公主傷心,叫陛下誤會失望。”</p>

他告罪畢,以額觸地,長拜不起。</p>

半晌過去,在他後背暗暗汗濕貼衣之時,終於,對面的坐榻上發出幾下輕微響動,皇帝似是自己慢慢起了身。</p>

“抬起頭!”裴蕭元聽到皇帝發聲。那聲音中氣依舊顯得不足,但已平和,也無憤怒或是咄咄逼人之勢了。</p>

裴蕭元急忙抬頭。皇帝果然自己靠坐了起來,著,面色也已好了不少。</p>

“你方才的話,當真?”他盯著這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輕郎君,冷聲問。</p>

“皆發自臣之衷心!”</p>

皇帝沉默了片刻,拂了下手,“罷了,帶公主回吧!朕這裡無事了!”</p>

裴蕭元暗暗籲出口氣,正待依言退出,忽然想起那一枚魚符,隻得來到皇帝腳前,俯身下去,探臂伸到坐榻之下,終於,將東西摸了出來。</p>

魚符這回徹底被砸壞,半邊凹陷了下去。</p>

他抬起頭,冷不防對上皇帝的一雙眼。</p>

他正低著頭,俯自己在摸魚符,面無表情。</p>

裴蕭元忙將魚符捏收在了掌心裡,向著榻上之人行了一禮,隨即撿起魚袋,退了出去,和仍立在內殿通道裡的趙中芳點了點頭,低聲提醒他去察下皇帝的身體。老宮監匆匆入內。</p>

裴蕭元隨即轉出內殿,當獨自行到那空曠而高大的外殿時,終於,他深舒口氣。定下心神,他將那面因承兩次砸摔而徹底變形的魚符塞入袋內,再次係在腰上,又揩了下額上還浮著的一層薄薄冷汗,想起她還在等,怕她擔心,邁步正要出去,忽然此時,身後傳來腳步之聲。</p>

“駙馬留步!”</p>

趙中芳跛著一條殘腿,匆匆趕上。他返身去迎。</p>

趙中芳將他領到殿隅,低聲說道:“陛下命老奴給駙馬傳一句話,離十一月初一祭祖,隻有不到半個月了。當日或將有大事。駙馬近日好好休息養傷,到時回來,守戒大事。”</p>

裴蕭元心中便明了了。薛勉應已受皇帝密見。他頷首應是,繼續朝外行去,這時聽到趙中芳又叫自己。隻見他走來,停在面前,躊躇了下,終於再次開口。</p>

“駙馬大婚次日和公主入宮拜謝陛下,出去後,是否又回來,在東殿外作過停留?”老宮監壓低聲,忽然如此發問。</p>

裴蕭元一怔,隨即領悟。</p>

當天他回往東殿的事,這老宮監或已是知曉了。</p>

裴蕭元承認,接著解釋:“並非是我存心刺探,而是當時為尋魚符……”</p>

趙中芳擺手:“駙馬無須多心,當時情景,外頭那些人後來都和老奴講過了。老奴聽他們說,公主隨後也來了,是被駙馬強行帶出的。老奴記得當時,駙馬和公主走後,陛下鬱鬱,思歎昭德皇後身後之事,悲慟之下,又病發嘔血。這些,駙馬或公主,是否都已知道?”</p>

這老宮監甚是精明,此刻既如此發問了,裴蕭元便也不再隱瞞,點頭應是。</p>

趙中芳面露戚色:“此事老奴當日便猜到了。多謝駙馬,將公主及時帶走,加以安撫。陛下那裡,老奴也沒說,就讓陛下以為公主還不知道也好,如此,陛下心中多少也能安穩些。”</p>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道:“老阿爺暫放寬心。陛下嘔血之事,公主並不知道。”</p>

老宮監向他拜謝,裴蕭元阻止。</p>

“方才之事,望駙馬也勿記怪陛下。”趙中芳又輕聲地道。</p>

裴蕭元一怔,望了過去。</p>

“陛下實是害怕他或許時日無長了,才尤其對駙馬寄予極大的希冀,深切希望駙馬能夠善待公主。陛下是怕他走了之後,公主成了孤子,無依無靠,因而知曉昨夜事後,才失態至此地步。”老宮監低聲繼續說道。</p>

“一早陛下將駙馬叫來,駙馬所見,全是陛下雷霆之怒,然而昨夜陛下如何失望難過,乃至暗自背著老奴傷心氣淚,駙馬應當不知……”</p>

老宮監抬袖,匆匆拭了下眼,定了定神,面露笑容。</p>

“實不相瞞,方才陛下盛怒之下意欲傳人懲戒駙馬,老奴全都聽到了。隻是老奴相信駙馬不是那樣的人。果然如此。”</p>

“老奴多謝駙馬,為陛下除去心頭隱憂。更要謝過駙馬,是我家公主的檀郎。”</p>

趙中芳說完,不顧裴蕭元的阻止,執意朝他下拜,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這才受他扶持,從地上爬了起來。</p>

“老奴這裡無事了,這就去向陛下複命。駙馬也快去吧,免得公主等焦急了。”</p>

趙中芳催促兩聲,匆匆往來而去。</p>

裴蕭元目送老宮監的身影消失在了去往內殿的通道之上,自己於原處又沉思著,停了片刻,邁步繼續朝外行去,走了幾步,慢慢地,他的身影又緩了下來。在再次停凝片刻之後,他忽然轉身,又向著內殿走去。</p>

皇帝此刻正將他的雙手插入一隻水罐之中,皺著眉,口裡一邊嘶嘶地發著聲,一邊抱怨那香爐太過燙手,不過隻停留了那麼片刻的功夫,此刻手掌竟就起了燎泡。</p>

趙中芳連聲說去請太醫,被皇帝叫住,“這點子燙手,叫甚太醫!朕記得櫃中銀盒裡就有瓶鎮痛的涼藥,你去拿來,朕擦一下便是。”</p>

趙中芳忙去尋盒取藥,皇帝那邊又責備了起來:“你不如袁值啊!朕叫你安人,你都是怎麼安的!那邊門裡頭的事,竟沒探聽明白,害得朕方才丟了大臉,踢了他一腳不說,還把他魚符也砸壞了。裴家這壞小子的心思,深沉得很,這回怕是要記恨朕了。”</p>

趙中芳已找到那一口滿鏨鳥獸忍冬花紋的銀盒,一邊開蓋取藥,一邊連聲認罪,說自己無用,“駙馬料不是那樣的人,何況還有公主在。陛下放寬心便是……”</p>

“不行!”皇帝打斷他話。</p>

“朕還是不放心!你之前的人沒用!你給朕準了,再往他們屋裡也排一個,記下十二時辰裡駙馬和公主的所有事。不能門一關,朕就什麼都不知道了!”</p>

“這……這恐怕不大好啊……”</p>

老宮監極是為難,找到藥,匆匆拿來,正要再勸,忽然見殿門口竟立了道身影,不禁一怔。反應過來,急忙轉向皇帝咳了一聲。</p>

“有什麼不好?你照朕吩咐辦就是了!”</p>

皇帝皺了皺眉,專橫地下了命令。忽然聽到老宮監呼了聲駙馬,一頓,扭過頭,見那裴家兒郎竟回來了。</p>

四目相對,他大步走了過來。</p>

皇帝面皮頓時繃得緊緊,忍下的滿腹的尷尬,慢慢將雙手從水罐裡拔出,回到坐榻之上,接了老宮監遞上的一方手巾,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淡淡道:“你回來何事?竟敢不通報一聲!”</p>

裴蕭元神色莊凝地朝著皇帝下跪,一絲不苟,行過大禮,他直起身。</p>

“臣回來,是為謝陛下的成全之恩。”</p>

“臣記得陛下此前曾問臣,能否護公主一生。臣願叫陛下知道,臣將竭力為之。”</p>

“請陛下放寬心,保重身體。”</p>

“臣告退了。”</p>

他說完這幾句話,行禮畢,便起了身,走了出去。</p>

皇帝起初顯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等到裴蕭元禮畢,他望著那一道正離去的背影,繃緊的面皮放鬆了下來,目光更是漸漸變得傷感而柔和。</p>

又定望片刻,在那身影就要出去時,忽然道:“等一下!”</p>

裴蕭元停步轉身。</p>

“城北禁苑裡有一所在,是朕早年初登基時,特意為嫮兒和她阿娘修的。她的阿娘喜歡清淨,那裡通出去,便是幽林湖池,鬨中取靜,是極好的一處怡情之地。那會兒朕真以為她和彆人走了,特意修了那地,是希望有天她能回來,嫮兒也能找回,她若不願久居皇宮,也可帶嫮兒去那裡散心……”</p>

皇帝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平靜,目光望向裴蕭元,微微一笑。</p>

“後來你也知道,她阿娘回不來,嫮兒也始終沒有消息,那地方便一直空置了。因朕叫人在周圍種下許多榴木,宮人便將那地方呼作仙榴宮,如今是嫮兒所有了。你們大婚之前,朕便叫人重收拾布置了。”</p>

“婚無事,若嫌城裡氣悶無處可去,或是紛擾過多,你也可帶她過去小住幾日,或邀人同行,也是無妨,在哪裡騎騎馬,打打獵,好好散心,等養好了傷,回來便準備祭祖之事。”</p>

最後,皇帝如此吩咐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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