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 53 章 絮雨淩晨行遠路至昭德陵……(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7975 字 6個月前

絮雨淩晨行遠路至昭德陵見到昔日伴當的面, 大悲大慟,幸有裴蕭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覺撫慰。此刻回來,她也感到疲倦了, 然而躺下, 卻還是無法入眠, 閉目, 腦海裡便時而浮現童年無憂無慮的畫面, 時而是夢中阿娘的幻影, 時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憐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極的一張老臉。

種種念頭,輪番在她心中交織隱現, 肝腸也如絞結在一起,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坊中敲更人經過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聲, 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蕭元住她隔壁,若是回來,應有響動。

今夜已經這麼晚,他仍是事務纏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無眠,白天還費心思陪伴自己, 應當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著了,側耳聽了片刻外面的動靜,忽然又想起今晚回來,一直也不見青頭露過面,實在反常。

難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 被關在了坊門之外?

睡不著。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頭,這時聽到外面送來了院門被人輕輕叩動的聲響。

是裴蕭元回了,尋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盞火燭,穿過院落,打開門,等看清來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蕭元。竟是紫雲宮裡的內侍楊在恩。隻見他躬身向她行禮,用極是恭敬的語氣說道:“半夜打擾小郎君清眠,實是罪該萬死,隻是奴奉命而來,想請小郎君去一個地方。”

他是宮監,既然稱“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宮嗎?何事?”她問。

“小郎君隨奴婢來便知。馬車已在外等候了。”楊在恩應是感到了些許來自於她的不願,語氣恭敬之餘,更是透出幾分惶恐。

絮雨隻得收拾好出來,上了一輛停在裴宅大門外的馬車。

啟動後,很快來到坊門前,那門已經開著在等候。隨後,馬車出坊上街,在兩隊騎衛的持護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蕩蕩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為要被帶去皇宮,然而走了一段路,來到城北,她發現車頭轉向,往西駛去。

她推開廂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樣。車輪轔轔,帶著她穿過那面種著老石榴樹的坊門,繼續走片刻,緩緩地停在了簪星觀的大門之前。

楊在恩從馬背上飛快地下來,站在車門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車,躬著身,引往大門方向,輕聲地道:“請小郎君入內。”

簪星觀的門被兩名宮衛左右推開。絮雨默默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後又無聲無息地閉合。

今夜,女冠觀內應已清空。

她從前門進去,耳畔除她和緊隨在旁的宮監所發的輕微的靴步落地之聲,一路闃寂,不見半條人影。她走過前殿,轉入後堂,穿一道長廊,最後,到了那一扇牆門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這面牆外。然而今夜,開在牆上的這面門洞大開,她看到門後甬道的兩側燃掛起兩排燈籠,一路迤邐,夜風吹來,燈籠輕輕搖晃,遠遠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紅雲。

絮雨不由地駐足,怔怔地望著這一幕,思緒一下被扯回到從前。記得從前,每逢過節,元日、元宵、中秋,還有她的生日,王府裡便會如此張掛燈籠,喜氣洋洋。那些節日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無事,和她還有阿娘一起過節,元日裡飲屠蘇酒,元宵節宵禁開放,滿城觀燈,中秋夜便拜月,許下心願。更不用說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闔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熱鬨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間門過的最後一個生日裡,阿耶為她求來了簪星的封號,在他的口裡,她額前那一片醜陋的疤痕,也變作了世上獨一無二的落星。

宦官在她身後靜靜伴隨,非但沒有出聲催促,反而連呼吸也放得極輕,仿佛唯恐驚擾她的思緒。

定立許久,絮雨邁步跨過門檻,漫行在這條她幼時曾往來奔走灑落過無數笑聲的花磚甬道上,走過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橋,忽然夜風裡飄來幾縷清越的占風鐸的金振之聲,如受到殷殷的呼喚,她不由循聲而去,踏入了此間門的寢堂。

穿過那一座記憶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進去。

迎她的是兩道靜靜垂地的雪紫色夾簾,簾帳已用垂掛瓔珞流蘇的金鉤往左右卷起,她自帳下穿過,經過寢堂,慢慢推開一道碧紗門,轉入相連的一間門小寢閣。

迎面是架燃著溫暖明亮燭火的燈樹,燈旁,一座描繪花鳥和小兒嬉戲圖的如意屏,一張鋪著繡席的比尋常尺寸要小許多的榻,靠南窗,地上有隻木馬,馬頭上掛著一串小金鈴,床頭還有一隻玲瓏爐,爐中靜靜地散著清甜的助眠香。

這便是她小時候的住處。

因不肯和阿耶阿娘分開,便傍著他們的寢屋,在旁設下了這間門相互連通的小閣。她記得常常睡前她還躺在阿耶和阿娘中間門,等第二天早上醒來,不知怎的,人就跑到自己這張小床上了。若她不依去問阿娘,阿娘就會推給阿耶。每到那時,阿耶便笑眯眯地說,是她自己半夜回屋去睡了。

一切都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就連裝她糖果的玉盒、收納她玩具的織錦筐,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絮雨怔怔地立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似帶幾分小心翼翼試探般的輕輕呼喚之聲:“嫮兒?”

她回頭,看到了當今的皇帝,他立在她身後那連通著兩間門寢屋的碧紗門旁。

見她看見了自己,皇帝的雙目裡立刻綻出了歡喜而激動的光,他伸出雙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哄道:“嫮兒!是阿耶!朕是你的阿耶!”

“快過來,到朕的身邊來!”

依然是熟悉的場景。

小時候,阿耶若這樣朝她伸出雙手叫她,她便會歡喜地朝他衝去,衝入他的懷裡,然後被他一把接住,高高抱起。

絮雨緩緩轉身,面向著皇帝,卻沒有上去,隻是沉默地看著面前的人,不作任何的反應。

皇帝眼中的欣色和激動消去,面上露出失落的神色。他也慢慢地放下他空落落伸在半空的雙臂,忽然,仿佛記起什麼似的,轉身快步上來,砰地掀開一口擺在案上的箱奩蓋,朝她招了招手,隨即指著箱中琳琅放光的金珠、美玉、珊瑚、瑟瑟,用討好的口氣道:“嫮兒你來看,這一箱是阿耶自府庫中特意為你挑出來的寶貝!”

絮雨不動。

“你不喜歡?那這些呢?”

皇帝又打開一口箱,內中是許多女兒家的首飾釵環,一串五六圈的金跳脫因皇帝開箱太急,被勾了出來,叮當一聲落地,滾到了絮雨的腳邊。

“你也不喜歡?還有!阿耶還有!”

皇帝又打開一口大箱。

“這一籠裙,名甚拗口,阿耶也記不住,隻聽繡娘說了一句,叫什麼百寶蹙金裙,說是用女蠻國進貢的孔雀絨與金箔銀箔撚線織出來的,三年織這一件,雪天隻圍一籠,便也足夠。阿耶記得嫮兒你小時候最喜歡新衣,這件你覺如何?”

皇帝說完,用滿含期待的目光,緊緊地望著她。

這一籠蹙金蹙銀的孔雀羽裙豐盈若雲,釘滿金珠,在燭火的映照下,整面裙幅金輝銀爍,閃動著淡燦的暈光。

絮雨的視線從裙擺上抬起,慢慢搖頭。

“不喜歡?無妨無妨!阿耶還有!”

皇帝搶著道。

“阿耶這就帶你去內庫!你自己看,你看中什麼,隻管拿——”

皇帝走了回來,一把牽住她的手,便如她還是從前的那個小女娃,匆忙領她就要往外走去。

絮雨脫開皇帝那牽住自己的手掌。

“陛下!”她叫了一聲。

“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

皇帝卻置若罔聞,隻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頭,看向絮雨。

“嫮兒!”

片刻後,他的視線顫巍巍地落到了絮雨的額前,“你故意將額上的傷遮起來,就是不願讓阿耶認出你,是不是?”

“嫮兒你長大了,阿耶卻老了。你真不願意再認阿耶了嗎?”

喃喃地說出這一句話,皇帝的面容在這一刻顯得驀然又蒼老了幾分。他用失望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女兒,語氣帶著傷感。

絮雨眼眶一陣發熱,忍著不讓自己落淚。

“我阿娘從前被人加害,我逃命的時候,看到了追殺我的人。我知道是誰。陛下你也知道的!這麼多年了,陛下你可曾為我阿娘做過什麼嗎?”

隨她話音落下,屋中氣氛霎時凝固。皇帝的目光也轉為暗沉。他定定看著她,微微動了動嘴唇,若想說什麼,最後又頓住似的。

“沒有!陛下你什麼都沒做!除了那一座陵墓!但它封土再高,地宮再大,除了叫世人看得見,陛下你自己求個心安,對我阿娘而言,又有什麼意義?甚至,我有理由懷疑,我的阿娘,她根本就不在裡面!”

這些一直以來在她心底發酵的話,此刻如若尋到了一個揭蓋的口,不停地自她的口中說了出來。見到皇帝面上若掠過一縷慟色,狀若再要開口,她截斷。

“陛下你想對我解釋什麼?說你有苦衷是嗎?”

她點頭。

“我見過趙伴當了!他為你遮掩,竟說他不曾告訴過你,你對當年的事,全不知情!他還說你有苦衷!我信!陛下你坐擁四海,自然也有你的權衡。我信你有苦衷。但那又怎樣?陛下你儘可以拿你的苦衷安慰你自己,來獲得心安。但在我這裡,陛下,我隻想說一句——”

她因說得又快又急,說到這裡,已是快要喘不過氣了。

“陛下,你太令我失望!這樣一個阿耶,我寧可從來不曾有過!”

頓了一頓,她的話衝口而出。

屋中一瞬間門寂靜得可怕。皇帝盯著她,面色也已數變,不複起初那隱隱的哀慟,變得陰沉沉的。

“嫮兒,你是說,阿耶若是不能給出一個能叫你滿意的理由,你便打算一輩子也不認阿耶了?”

絮雨絲毫不懼,迎上皇帝那兩道威逼似的目光。

“我滿不滿意又怎樣?要問問我的阿娘!她是否滿意!我回來,也不是為了認阿耶的!如今既知道陛下你有苦衷,那便抱好你的苦衷,做你聖人便是,我自去尋我阿娘!”

絮雨再不願看到阿耶這張叫她生厭的老臉,邁步就朝外走去。

“站住!”

絮雨非但不停,反而越走越快。

“你給我站住!”

在她走到外間門那兩簾紫帷下時,身後傳來了皇帝的一聲怒吼。

“你再敢走一步,朕立刻殺了裴家的那個小子!”

絮雨一呆,停步轉頭望去,隻見皇帝已大步趕上,怒容滿面。

“嫮兒!你小時候不是這樣的!何時變得如此不聽話了?你方才那些和朕作對的念頭,都是誰教你的?是不是裴家那個小兒郎?阿耶告訴你,他心裡實際恨你阿耶,此番應召入京,或另存彆念,當阿耶不知曉嗎?他是知你身份後,故意百般討好於你,目的就是為了離間門你我父女,嫮兒你聽阿耶的話,不要上外人的當!”

絮雨也不知老父親何來的這些荒誕得令她以為自己聽錯的話,吃驚地睜大眼:“裴郎君不是這樣的人!”

皇帝冷笑:“裴家小崽子的那一點心思,想瞞得過你阿耶?此番他入京受召,阿耶見他第一面,便瞧了出來,他對你阿耶,沒有半點忠心!豈止如此,一身反骨!如今不過是隱忍下來,另有所圖罷了。不信你瞧著,日後若是有變,他第一個跳出來和你阿耶作對! ”

絮雨氣得人都發抖了,恨不得伸出手,當場揪掉他的幾根胡須子:“你胡說!他絕不是這樣的人!”

相較於絮雨此刻的情緒失控,皇帝看去竟慢慢平靜了下來,哼了一聲:“是不是,日後你就知道了!你聽阿耶的話,莫隻看他生得好,就全信了他。皮囊有何用?你若真喜歡好看的男子,也無妨,阿耶以後給你找多多的!”

絮雨氣得頓腳:“你到底把他如何了?”

皇帝淡淡道:“沒如何,他逍遙得很,比你阿耶逍遙多了!”

絮雨心中驚疑不定,望著皇帝盯著自己諱莫如深的一張臉,知在他這裡,是問不出什麼了,便慢慢地後退。

皇帝這回也未再阻攔,隻看著她,用慈愛的語氣說道:“嫮兒,阿耶不急著要你此刻便認回阿耶。等你慢慢想通了,你再來找阿耶不遲。”

絮雨盯他一眼,一言不發,轉身疾步而去。